齊紅
一個世紀以前,江蘇宜興蔣家的庭院中,一個年幼的女孩子穿行而過。當走近東書房旁盛開的海棠花前時,她總是留步說:這是我的花!自信與燦爛的笑容與海棠組成一幅明媚的圖畫。那單純而又年輕氣盛的姿態(tài)多多少少預示了她的命運走向:這朵花會以不一般的方式綻放——多年以后,她與一個著名畫家的婚姻糾葛,以及與一個國民黨高官的情感糾結終將使她成為歷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她就是蔣碧微,原名蔣棠珍,因出生之時家中海棠開得正盛,祖父便為她取名“蔣棠珍”。
從照片上看蔣碧微,她不是那種美貌的女子——五官的線條有些硬,身架也顯得寬且高大了些,以至于少了些女性的柔美。但蔣碧微勝在她的整體氣質,那種優(yōu)雅、自信而不乏強勢、爽朗意味的氣息不斷從她的照片中彌漫出來,讓人約略能夠想象當年一個沙龍女主人和國大女代表的風范。
這個女人一生喜愛皮草,喜歡高朋滿座的熱鬧,她的指間常夾著一支煙,雖然她自己說并不上癮。我雖不喜歡皮草和皮草裝點的女人,但仍對蔣碧微充滿好奇:年輕時隨一個男人私奔卻乏有愛情的甜蜜感,中年時深戀另一個男人卻無法與他進入婚姻,兒女雙全而落得晚景孤寂——這樣一個女人,她對自己的一生如何評價?那本轟動臺灣的《蔣碧微回憶錄》中,她聲稱自己力求真實客觀傳述歷史,但事實上又難免主觀、武斷、自以為是。我更感興趣的是,這個留下五十萬言回憶錄的女人,當她一點點梳理過去的歲月,是否有勇氣直面自己內心的全部真實?會有怎樣的無奈與難堪、幸福或激憤裹挾了她?
舊道德中的叛逆與逃離
蔣碧微,1899年生于江蘇宜興的一個望族,曾祖父曾在江西做知縣,為官清明,更是孝友尚義之人。父親蔣梅笙一生熱心教育、興辦學校、從事著述。母親戴清波系出宜興名門,嫁入蔣家時十七歲,蔣、戴聯(lián)姻一時成為宜興盛事。戴清波很是能干,將整個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條,得到蔣氏家族上上下下的認可??梢韵胂螅@個秩序井然的書香之家對女孩子的教育自然具有了一種兩面性:一面是基本與男子平等的文化啟蒙與生活教育,一面也有對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強調與恪守。這一點在蔣碧微身上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她的幼時教育起步較早——先在家塾念兩年書,后在父親創(chuàng)辦的女子小學就讀。不久之后,一場父母之命的聯(lián)姻很快形成:民國元年,蔣碧微十三歲時,由父母做主與蘇州查家的二少爺查紫含訂婚。查家與蔣家是世交,蔣碧微的堂姐就嫁給了查紫含的哥哥,蔣家自然也樂意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
在認識徐悲鴻之前,蔣碧微已經不斷從伯父、姐夫的口中聽說他的傳聞軼事:為父親服喪,白鞋子里面卻穿雙紅襪子;在一所學校兼課,每天步行三十里卻過家門而不入;再加上一個有些怪的名字——在蔣碧微的眼睛中,徐悲鴻就像人們所評說的一樣,是一個與眾不同、極有個性的“怪人”。1916年,蔣碧微隨父母遷往上海,幾乎同時前往上海求學的徐悲鴻成了蔣家的???。在頻繁的交往中,蔣碧微才更多了解了徐悲鴻的身世及家庭情況。“徐先生這時闖進我們的家庭,給我?guī)硇缕娴母杏X,秘密的喜悅,我覺得他很有吸引力,不僅在他本身,同時也由于他那許多動人的故事,以及他矢志上進的毅力,都使我對他深深地愛慕和欽佩?!钡莾蓚€人從未有機會單獨呆在一起過,也就沒有機會交談一句“私話”,因為這在“我那舊家庭是不可能的”。①
直到1917年的一天,徐悲鴻照例來到蔣家,邊跟蔣碧微的母親聊天邊看她給蔣梳辮子,蔣的母親無意間說了一句話:明年查家就要來迎娶了。蔣碧微有些悲傷——對于那個從未謀面的未婚夫,她沒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在父親執(zhí)教復旦大學后,查紫含也到復旦上學,有一次竟派小弟來討一份國文考試的卷子,讓蔣碧微覺得有作弊的嫌疑,內心里很是瞧他不起。
想想未卜的將來,蔣碧微趴在桌上哭了起來。就在這時,已經離開又回頭取手帕的徐悲鴻看到了哭泣的蔣碧微,他伸手拍了拍蔣的肩膀說:別難過。
幾天后,徐悲鴻的好友朱了洲到蔣家來,秘密地問蔣碧微:如果有一個人想要帶你去國外,你愿不愿意去?蔣碧微馬上想到了徐悲鴻。與未婚夫查紫含相比,此時英俊瀟灑又落落大方、刻苦上進且深得蔣家父母欣賞的徐悲鴻自然占了上風。
在朱了洲的催問中,蔣碧微脫口而出自己的決定:“我去!”雖然回憶錄中蔣碧微提及自己在這個重大決定做出之前的猶豫與擔心,但是,這個選擇仍然是她極具有決斷力性格的很好的證明。一個18歲的女孩子,極少邁出家門,所經歷的區(qū)域無非宜興、上海兩地——現(xiàn)在她卻要跟一個不是特別熟悉的男人私奔了——叛逆的勇氣與行動的果敢意味由此可見一斑。
自此之后,徐悲鴻便刻了一對水晶戒指:一枚上面刻著“悲鴻”,一枚上面鐫有“碧微”,而后者,正是徐悲鴻為自己愛戀的女孩蔣棠珍新取的名字。雖然沒有看到過徐悲鴻對這個名字的具體闡釋,但其中蘊含的翠色蒼茫、剛柔并濟之境仍然清晰可見——這也許正是徐悲鴻對蔣碧微的初戀印象。但他不知道,事實上蔣的剛性與強悍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徐悲鴻的安排下,1917年5月13日,蔣碧微給父母留下一封語辭含糊的信,不告而別。第二天,徐、蔣二人乘上一艘輪船,秘密駛往日本。
這件事自然成為上海和宜興兩地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也給禮儀傳家的蔣家?guī)砹司薮蟮牡赖聣毫?。面對查家的質問,蔣碧微父母只好謊稱女兒去蘇州舅父家玩,忽然暴病身亡,連喪事也操持的有模有樣,查家雖有諸多懷疑,但也不想將事情鬧大,有失體面。這件事總算漸漸平息下來。
在成功地逃離了家庭,也因此成功逃脫了一場父母之命的舊式姻緣之后,蔣碧微本應迎來她幸福而自由的生活。但與她的預想相背離的是,接下來與徐悲鴻的共同生活竟然充滿了不悅、苦悶與沉重——在蔣碧微的回憶錄中,這一點令人覺得不可思議:與徐悲鴻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蔣碧微似乎極少感受過甜蜜與幸福,言辭間充滿了“精神負荷重”“大為受罪”“非常寂寞”“苦悶和貧窮”的感覺。
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足以說明二人的不和諧:凡涉及兩人單獨相處或獨立的小家庭生活場景的回憶,蔣碧微總有無盡的抱怨與憤懣,而快樂、愉悅的場面總是出現(xiàn)在高朋滿座的家中,抑或與朋友成群結隊的出游。
1927年冬天,田漢將南國電影劇社改為南國社,下設文學、美術、戲劇等科,徐悲鴻就任美術科主任,這份工作完全出于義務,沒有薪水,再加上參加南國社后徐悲鴻幾乎沒有時間在家里停留,常常是南京上課后就回到上海南國社的畫室里,蔣碧微反對徐悲鴻與田漢共事:“徐先生凡事也是沒有計劃、沒有定見的人,跟田漢這種人合作,怎么能辦得成事?”要求徐離開南國社,徐沒有同意,“為他的前途事業(yè)”和“我們的家庭幸?!?,蔣碧微決定采取行動:趁徐悲鴻到南京上課期間,她叫上徐的弟弟壽安,雇車到南國社畫室,將徐悲鴻的東西全部搬走,并正告南國社的人,說他們要搬到南京去住了。等徐悲鴻回到上海,一切都已經既成事實,雖有學生到家里請愿,要求徐先生再去上課,經過蔣碧微導演的這出戲,徐悲鴻自然也無法在南國社再呆下去了。(《蔣碧微回憶錄》第90頁)這件事雖沒引發(fā)家庭戰(zhàn)爭,但一個女人對丈夫社會事務的強勢阻撓難免令徐悲鴻覺得有失尊嚴。
促使兩人關系進一步惡化的另一件事來自于徐悲鴻和學生孫多慈的戀愛事件。
孫多慈,安徽壽縣人,出身名門,父親孫傳瑗曾任孫傳芳秘書、安徽省委常委。孫多慈自幼喜歡繪畫,1930年到南京中央大學美術系作旁聽生,第二年即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該校,成了徐悲鴻的學生。同是安徽老鄉(xiāng)的女作家蘇雪林這樣記述她對孫多慈的印象:一個青年女學生,二十左右的年齡,白皙細嫩的臉龐,漆黑的雙瞳,童式的短發(fā),穿一身工裝衣褲,秀美溫文,笑時成甜蜜……多年以后,孫多慈就任臺灣師范大學藝術系教授,她的朋友及學生憶及她時仍對她高貴優(yōu)雅、溫婉內斂的氣質印象深刻——這種氣質恰恰與蔣碧微的強勢與鋒芒形成鮮明的對比。在許多事情上,孫多慈多為家人、朋友、愛人著想,而甘愿委屈自己。
而在徐、孫之戀這個事件中,也許正是強勢的蔣碧微成為兩人戀情的發(fā)酵劑。
有一天,徐悲鴻將正在宜興處理家事的蔣碧微匆匆叫回南京,并坦率地告訴她:最近自己的情感有所波動,他很喜歡班上的一名學生孫韻君(孫多慈)。蔣碧微聽后如雷轟頂,委屈萬分,徐悲鴻連忙安慰她說,自己只是愛重她的才華,況且“你已經回來,我想以后再不會發(fā)生什么問題了”。(《蔣碧微回憶錄》第118頁)
但徐悲鴻的坦白和安慰絲毫都不能緩解蔣碧微的焦慮與憤怒,自此以后,在她警覺的目光注視下,徐悲鴻的許多行為變得更加可疑:長時間呆在中大,與朋友聚餐中途離席,帶學生出外寫生……真相常常在細節(jié)處留給我們許多空白,而空白加上傳言自然會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蔣碧微為捍衛(wèi)家庭和個人尊嚴再次顯示出她的強悍:
傅厚崗新居落成之際,孫多慈送來百棵楓樹幼苗用以裝點庭院,蔣碧微大怒,讓仆人全部折斷,一燒了之,徐悲鴻心痛至極,遂將公館稱之為“無楓館”,畫室命名為“無楓堂畫室”——這個故事在蔣碧微的回憶錄中并未提及,可以姑妄聽之,但做派卻很是符合蔣的特點。
又有一次蔣碧微與朋友一起去參觀徐悲鴻在中大的畫室,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了徐為孫多慈畫的像,還有一幅《臺城夜月》,畫作以南京名勝臺城作背景,主人公“徐先生悠然席地而坐,孫韻君侍立一旁,項間一條紗巾,正在隨風飄揚,天際,一輪明月——”蔣碧微憤而收起兩幅畫,將它們帶回家,孫像藏在傭人屋里的箱子里,《臺城夜月》因為畫在三夾板上,不便隱藏,被蔣置放在醒目處。每天每天,徐悲鴻“自己看看也覺得刺眼”,后來就一刀一刀“自動刮去”(《蔣碧微回憶錄》第109頁)——這是蔣碧微提供給我們的關于《臺城夜月》的命運版本,而另一幅孫多慈的畫像徐悲鴻一直沒有找到,最后不知流落何處。蔣碧微自言不會銷毀徐悲鴻的畫作,但這兩幅畫作的命運卻仍能讓我們感覺到蔣碧微的不由分說及凌厲氣勢。
在徐、孫之戀的發(fā)展過程中,徐悲鴻最初的坦誠相對反而說明他對蔣碧微及家庭的顧眷與矛盾(就在那一年,他還試圖為單身好友盛成和孫多慈牽線搭橋),但后來,也許正是蔣碧微的懷疑、強勢與阻撓將孫多慈更深地植入了徐悲鴻的情感之中。孫多慈中大畢業(yè)之際,徐悲鴻已經情不能自禁。為孫的未來著想,徐悲鴻求助中華書局好友舒新城,希望幫孫多慈出一本畫冊,并著手為孫多慈爭取官費留學的機會。蔣碧微得知后,一面致信指責舒新城的“宣揚牽引”,破壞別人家庭,一面致信中比(比利時)庚款管理委員會中方代表褚民誼,告訴他徐悲鴻與孫多慈的關系,孫多慈的留學就此泡湯。
經歷了這些沖突之后,兩人的婚姻其實已經惡化到不可收拾,雖然在1933年徐悲鴻發(fā)起的中國繪畫作品歐洲巡展時兩人仍結伴而行,但這歷時一年八個月的海外游歷絲毫也沒有修復二人的關系?;貒蟛痪?,徐悲鴻即遠赴廣西——他一面失望于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一面為桂系將領的抗日立場所感召,希望以自己的畫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徐悲鴻與孫多慈也終因重重阻力沒能走到一起,后者迫于父親壓力嫁給了浙江省教育廳廳長許紹棣。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山河破碎,人生飄零之中,這樣一個本來搖搖欲墜的家庭更是快速走向了它的末路。10月,蔣碧微帶領孩子、保姆遷家重慶。11月,徐悲鴻由廣西回重慶,兩人淡然相見,握手,晚間幾個朋友在家里打完麻將,徐悲鴻送他們出門,自己留在家里,結果蔣碧微說:這里房子太小,沒辦法留宿。徐怒而出門。
諸如此類徐悲鴻試圖修復家庭的努力進行了幾次,但一概被蔣碧微拒絕,當兩人重新在一起時,蔣碧微發(fā)現(xiàn)那種來自于內心深處的厭倦與排斥已經無法消除,爭執(zhí)與對抗一觸即發(fā),蔣碧微堅定了離婚的決心。
可是這個名存實亡的婚姻接下來又持續(xù)了八年,與抗戰(zhàn)的時間一樣漫長,中間雖有徐悲鴻登報聲明脫離婚姻關系,但事實上一直沒有徹底了結。這個時候蔣碧微的感情早已另有所屬,而徐悲鴻也不再有回頭的打算,之所以沒有做出了斷是源于蔣碧微的離婚訴求:“無論在任何情形下,我決不會拒絕他提出離異的要求,……但是,我說我們必須辦好手續(xù),同時他也應該對兩個孩子盡點責任?!保ā妒Y碧微回憶錄》第378頁)
這樣牽牽絆絆,直到1943年,徐悲鴻與廖靜文相愛,兩人才將離婚事宜提上議事日程。徐悲鴻請沈鈞儒作談判律師,蔣碧微也找了自己的法律顧問。蔣提出的初步條件是贍養(yǎng)費一百萬元,外加徐悲鴻的一百幅畫,兩個孩子的教育費共計五十萬元。徐悲鴻以條件苛刻、自己無力擔負為由拒絕。
直拖至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兩人終于在重慶沙坪壩正式簽署離婚協(xié)議,徐悲鴻答應了蔣碧微開出的條件,一百萬元以現(xiàn)金方式付清,一百幅畫也陸續(xù)交清,只有子女的教育費據(jù)蔣碧微說只付了幾個月便不了了之。
而這一百幅畫就成了蔣碧微晚年生活的主要依靠。在離開大陸去臺,尤其是離開張道藩之后二十年的生命歷程中,蔣碧微的經濟收入幾乎全部來源于徐悲鴻畫作的拍賣,彼時彼刻,這個對丈夫一直心懷怨怒的女人是否會油然而生一些感恩的情懷呢?
愛情:在“新”與“舊”之間掙扎
就在蔣碧微因另一個女人的介入而與丈夫進行著一場曠日持久戰(zhàn)爭的時候,一場愛情,一場刻骨銘心、無可控制的愛情將蔣碧薇自己推上了一個“第三者”的境遇——這是她沒有想到的,而她自己也成了威脅另一個家庭穩(wěn)定狀態(tài)的危險因素,一如當年孫多慈對她的家庭一樣。這就是與國民黨官員張道藩的戀情。
蔣、張之戀的源頭應追溯到歐洲留學時期。張道藩先是就讀于倫敦大學美術部,后入法國巴黎最高藝術學校深造,當他慕名結識徐悲鴻的時候,卻幾乎是對站在旁邊的蔣碧微一見鐘情:多年以后,他對那一幕仍然回味無窮——“你穿的是一件鮮艷而別致的洋裝……站在那紅地毯上,亭亭玉立,風姿綽約,顯得多么的雍容華貴,啊!那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保ā妒Y碧微回憶錄》第234頁)
二人接觸最為頻繁的時光是在1926年前后,那時在法的一批留學生組織所謂“天狗會”,彼此以兄弟相稱,關系極為密切,其中謝壽康為老大,徐悲鴻第二,張道藩老三,邵洵美第四,蔣碧微與張道藩一向以“三弟”和“二嫂”相稱。徐悲鴻赴新加坡籌款,弟兄們自然對“壓寨夫人”蔣碧微照顧有加,“道藩在天狗會的朋友中最重感情,最慷慨……他是那么的忠實可靠,熱情洋溢,樂于助人,悲鴻不在我身邊,他確曾幫過我很多忙,我對他寄予無比信任……”(《蔣碧微回憶錄》第236頁)1926年2月,蔣碧微收到張道藩寄自佛羅倫薩的一封信:“為什么我深愛一個女子,我卻不敢拿出英雄氣概,去向她說:‘我愛你?!瓰槭裁蠢碇且幌蚨寄軌鹤∥遥缃耠x開了她,感情反而控制不住了?為什么我明知她即使愛我,這種愛情也必然是痛苦萬分,永無結果的,而我卻始終不能忘懷她?……”(《蔣碧微回憶錄》第228頁)信中的“她”自然是指蔣碧微。此時,張道藩已經與法國女孩素珊訂婚,蔣碧微也才恍然明白,為什么朋友聚會時張的臉上常常掠過惆悵、無奈與迷惘的神情。
歷經九年婚姻生活的蔣碧微此時雖對徐悲鴻漸漸失望,但基于自己的出身與教養(yǎng),她還是安于做她“忠誠盡責的妻子”,于是很快回信勸張道藩把“她”忘了,理智地拒絕了張的表白。
回國之后,張道藩的政治道路一帆風順,蔣碧微也忙于家庭、孩子及徐悲鴻相關事務的打理,三人之間仍以好友身份正常往來,直到徐悲鴻出現(xiàn)感情變故。就像當年在法國照顧獨自一人的蔣碧微一樣,張道藩無微不至地關心并安撫著傷痛中的蔣碧微,包括她的父母兒女,用蔣碧微的話說:“他已經成為我們全家在精神上最有力、最可靠的支持者?!保ā妒Y碧微回憶錄》第249頁)終于在蔣決定遷家重慶之前,時任國民政府內政部常務次長的張道藩郁積多年的感情如山洪暴發(fā):“為了達到這個不能抑止的愿望,我愿意犧牲一切的一切!”——這句話說在一個冬日的夜晚,兩人圍坐在傅厚崗別墅里的火爐旁,國民黨要員張道藩的表現(xiàn)似乎遠不如蔣碧微冷靜:她說在經歷了婚姻的失望與傷害之后,她更愿意保持兩人心靈的感情,只有心靈之愛是最純潔、最美麗,而且是永遠不朽的。(《蔣碧微回憶錄》第252頁)
兩人秘密的情書往來由此開始。《蔣碧微回憶錄》的下半部分《我與道藩》絕大多數(shù)的文字就是由兩人的情書組成,30多年,2000多封信,40萬字——這些直觀體現(xiàn)蔣、張之戀的數(shù)字足以令我們震驚。在這些文字中,蔣碧微好似換了一個人:體貼、細心、善解人意,處處為對方著想,極富犧牲精神,用情熾烈而無怨無悔。
這些情書中的張道藩也表達出了一份超乎尋常的愛情,這愛情讓他萬箭穿心而又甜蜜幸福。“我一想到你就快要離開我,我的心全碎了,我已經沒有勇氣生活下去!”“我會狂笑!我會痛哭!我要給你千萬甜蜜的吻,使你的靈魂,永遠附在我的身邊!”“你若把我拿去燒成了灰,你可以看到我最小的一?;依?,也有你的影子印在上面?!?/p>
閱讀這些情書的時候你很難想象這樣的熾烈文字出自一對中年男女之手,但這確是事實。而在這樣真實、茂盛、深入骨髓、坦白熱烈的愛情表達面前,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在徐悲鴻面前不太可愛的女人忽然變得可愛起來,面對世俗的壓抑,愛在艱難生長,以至于成為最莊嚴神圣的生命訴求。
就像任何一對深陷愛情的戀人一樣,他們一面享受著愛情令人迷醉的一面,一面也不得不承受因愛而來的痛苦與無奈:他們愛的深刻而排他,所以必須克服內心的嫉妒與煎熬——有熊姓朋友對蔣表示好感,張極為排斥;而蔣聽人說起張與妻子素珊的感情變好也失落許久,怨妒兼有;他們不能公開在一起,所以必須忍受刻骨的思念;他們背負道德的自責感,所以必須時時品味內心的絕望——在傳統(tǒng)倫理與自由愛情之間,一生強悍的蔣碧微陷入了兩難與掙扎,她無法義無反顧去追求愛情自由,同時又不能斷然將這份感情割舍,只好在糾結與無奈中謀求著與張道藩的相伴。
在一封寫給張道藩的信中,蔣碧微這樣評價自己的人生:“……惟使碌碌此生,以情魔自纏,至成一人世間不忠,不孝,不慈,不貞,不義之人,生既無味,死亦可譏?!保ā妒Y碧微回憶錄》第405頁)寫這封信之前蔣碧微剛剛接到母親寄自上海的一封信,信中一面轉述海外籌款的徐悲鴻的艱難辛苦,一面勸蔣碧微能與徐重修舊好,以慰雙親。蔣碧微內心自然疼痛不已,她的罪責感也正來自于面對父母、孩子、愛人、丈夫時的舊道德的威壓。1937年年底,徐悲鴻由廣西回到重慶,他重返家庭的念頭被蔣碧微斷然拒絕,朋友們責備蔣不該如此絕情,蔣滿心委屈。但內心深處傳統(tǒng)的一面又讓她不能無視“朋友的勸告”“義務的驅使”。如果必須與徐悲鴻修復家庭,蔣碧微又覺得愧對張道藩的愛情:“不配再接受你的愛”,也“不值得你愛了”,因為目前的境況“讓我覺得既不高貴,更欠純潔,還有什么資格談愛情呢?”(《蔣碧微回憶錄》第313頁)——這個話語泄露了強勢的蔣碧微內心深處的傳統(tǒng)與守舊。她默認并寬容作為有婦之夫的張道藩保持與自己的感情,卻不能原諒自己接納徐悲鴻的同時保持與張道藩的戀情,并把這一點認定為“不潔”,這種思想也更加劇了她在感情與義務之間的掙扎與苦悶。
同時,她內心的艱難還在于她眼睜睜看著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遠離自己故土的無辜女人亦被她的愛情推進了痛苦的深淵,而這痛苦與悲摧又曾是她自己深深體味過的,這個女人就是張道藩的妻子素珊。
在關乎張道藩的文字材料中,素珊一直是一個沉靜而模糊的影子,我們無法確知她的思想、她的情感、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生存心態(tài),只是在張道藩零星的述說中,我們約略能夠感覺到這是一個美麗、柔順而又極為依賴丈夫的女人。張道藩無數(shù)次想對素珊和盤托出自己與蔣碧微之間的感情真相,但都沒能出口,因為她“對我實在太好了,也太天真,我話到口頭,又咽下去”。看到張道藩在信中這樣的矛盾與不忍,蔣碧微的自責與掙扎再次涌上心頭:“我知道,我造孽深重,把一個溫暖的家庭,弄成了苦痛的魔窟?!薄懊慨斘崧勆褐?,輒覺愧悔無地自容?!保ā妒Y碧微回憶錄》第471頁)愧疚難耐中蔣碧微不止一次下定決心,要與張道藩斷絕關系,不復通信,但這樣的決心往往會在接到張道藩情書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就這樣,兩人在甜蜜的憂愁與痛苦的糾結中持續(xù)著這份秘而不宣的愛情,直到抗戰(zhàn)結束。1946年10月,張道藩與蔣碧微一起回到南京,張任國際文化合作協(xié)會理事長,應該是在張道藩的推薦下,蔣碧微成為協(xié)會理事,緊接著當選為國民政府制憲代表大會的社會賢達婦女代表——每次國大會議上,蔣都艷裝出席,被小報稱為“國大之花”,③這種自我價值的張揚與實現(xiàn)的滿足感同樣是徐悲鴻沒能給她的。
戰(zhàn)事平息,兩人又相距甚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張道藩也因情不能自制,在傅厚崗蔣碧微家里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自然引發(fā)素珊的強烈不滿。1947年的除夕之夜,張道藩決意要與蔣碧微、徐麗麗一起守歲,三個人放鞭炮、行禮、上供、吃年飯,忙得不亦樂乎,儼然一家三口過了一個地道的傳統(tǒng)大年。但當?shù)诙鞆埖婪丶液笤俅畏祷兀闶且荒樀膼琅Y碧微沒有多問,便很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到了這個時候,蔣、張二人的關系幾乎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張的妻子素珊也必定已經清楚地知道了丈夫的移情別戀,以及這個對象究竟何人。但三個當事人中卻沒有一個人有決絕的勇氣結束這樣一個局面。
在某種意義上說,蔣碧微應該感謝再次到來的戰(zhàn)爭——接踵而至的國共之戰(zhàn)成就了蔣的“傾城之戀”:1949年,張道藩先期將妻子女兒送抵臺灣高雄;4月,蔣碧微只身一人離開大陸,到達臺北張道藩為她聯(lián)系好的住所里,自此與一雙兒女天水永隔,再也沒有見面。一個月后張道藩由廣州飛抵臺北,直接走進蔣碧微的寓所。兩人牽手漫步在月光下的長廊中,那一刻,壓抑而嘈雜的內心終于得以平靜,一如張道藩所說:這就是一個島,一個屬于我們的孤島,一個被我們尋求、向往了不知多少年的島。謝謝天,我們總算找到了它。(《蔣碧微回憶錄》第732頁)
但蔣碧微的內心仍然回旋著深沉的嘆息。三個月后,因臺灣政局不穩(wěn),張道藩將素珊母女送到澳洲卡島的一位親戚家。蔣、張自此迎來了朝夕相伴的十年生活。這無疑是兩人一生中最為幸福平靜的時光,蔣碧微將里里外外打理得清爽條理,悉心照顧著張道藩的飲食起居,“避免與他的事業(yè)發(fā)生關聯(lián)”,“無論公私宴會,如果接到帖子,是寫著張道藩先生夫人,我絕不出席參加,除非另有帖子給我,我才會同他一道去?!保ā妒Y碧微回憶錄》第734頁)
日子有時候確如夢幻一樣,幸福得有些不夠真實,但你很清楚,那底子里還是有不可忽略的陰影,終有一天將你喚回堅硬的現(xiàn)實。查張道藩生平年表,發(fā)現(xiàn)六十歲以后的他生命意志日趨薄弱:多種身體病癥出現(xiàn),數(shù)次向蔣介石請辭,六十一歲受洗成為基督徒,六十三歲萌生赴澳洲探望妻女的打算。④
蔣碧微知道那擔心但又必然的結局終將到來。張道藩雖矛盾、糾結,但回歸意向已然分明。為了不至于使雙方難堪,蔣碧微托詞要去南洋探望自己的外甥,先行一步離開了臺北。一周之后,張道藩赴澳洲與妻女團聚;一年之后,又將素珊與女兒接回臺北通化街新居,蔣碧微命人買了三束鮮花送去,慶賀他們的喬遷之喜,并附上一封信,以感恩的心態(tài),結束了這場戀情。
十年之后,1968年6月,張道藩離開了人世。就在他去世前兩年,蔣碧微五十萬言的回憶錄出版,她自言寫作的動力正是來自于張道藩曾經的訴求——他希望將兩人故事寫成小說作為愛情紀念,但奇怪的是,時任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副董事長的張道藩卻對《蔣碧微回憶錄》的出版保持了沉默,而蔣碧微的后記也證實著兩人之間并未在出書方面進行溝通與交流。在情書是否公開、如何公開、什么時間公開這個問題上,兩人是否有過相左的意見?“回憶錄”是否是晚年蔣碧微的再一次強勢表達?她有沒考慮過這些文字會給另外一個女人帶來怎樣的情緒反應?那曾經的掙扎與糾結是否已經煙消云散?
注釋:
①《蔣碧微回憶錄》,第27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引文凡出自本書均為此版本。
②傅寧軍:《吞吐大荒——徐悲鴻尋蹤》,第59—8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
③李偉:《我與蔣碧微的兩面緣》,《文史春秋》2003年第8期。
④張道儒:《張道藩生平紀年》,《貴州文史叢刊》1994年第1期。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