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

霍加特行走在勞倫斯故鄉(xiāng)

讀英國文化批評大家理查德·霍加特的文化隨筆，發(fā)現(xiàn)他對勞倫斯情有獨鐘，在他2001年的隨筆集Between Two Worlds里專辟出一章寫勞倫斯的意義，那一章的標題是《一個典型的英國聲音》（A Very English Voice）。我發(fā)現(xiàn)他于1993年，先于我8年在勞倫斯的故鄉(xiāng)周游了一圈并寫下了《勞倫斯的故鄉(xiāng)》一文，而我則寫下了一本書《心靈的故鄉(xiāng)——游走在勞倫斯生命的風(fēng)景線上》（2001）。還好我寫那本書時沒讀到霍的文章，所以沒有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那種“受影響之虞”（這個著名的命題的主流翻譯是“影響的焦慮”）。不過親自走一圈并寫了書，再來讀霍加特的文字還是很值得，畢竟人家是英國人，是母語批評家而且是大師，看他的感受，反觀自己，肯定有收獲。我在此夾敘夾議一番，我自己的議論就放在括號中。

首先霍加特說，勞倫斯的故鄉(xiāng)一帶在很大的程度上綜合了英國社會和文化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也就是說，是個小小的縮影。（那些老房子和街道的景象基本未變；勞倫斯故居和一些紀念館展示英國中部地區(qū)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這一點我的旅行充分印證了。）

特別是伊斯特伍德，在勞倫斯時代展示了勞動階級人民的“富有活力的文化”，這種文化的意義在于它能在男人和女人之間保持一種復(fù)雜的平衡關(guān)系（這是解讀《兒子與情人》的一把鑰匙）。從事體力工作的男人有強健的體魄，但女人則在心理上更為堅強。男人干完苦活就進酒館放松，女人則要維持整個家庭的生活，保證家里不負債。人們要過一種受人尊敬的日子，防止男人酗酒造成赤貧。（愛爾蘭著名作家奧康納曾在1955年做出過同樣驚詫的觀察：勞倫斯筆下的小鎮(zhèn)青年們生活很有情調(diào)，對文學(xué)和藝術(shù)都有愛好和追求。這表明了勞動階層的人在文化上的努力，他們的生活方式很有尊嚴，甚至富于美感。{1}我在一篇談勞倫斯小說中的下午茶場景的文章里有過類似的評論：英國下午茶在勞倫斯筆下的工人生活中如此流行，他們的生活為這種下午茶文化氛圍所彌漫著。勞倫斯的作品對此做出了鮮明生動的記錄，成了英國工人階級情調(diào)追求的忠實寫照。）

霍加特把那里的埃利沃斯河說成是一條不成樣子的小河溝子，但又說了解它的人都愛它，特別是勞倫斯。在勞倫斯的小說里，它的存在如此強大，叫人難忘，簡直就如同歐洲大陸小說中的大江大河一樣！（此話不假，常言道最美是家鄉(xiāng)水。故鄉(xiāng)的河才是自己的心河，因為他與你的成長戚戚相關(guān)，啟發(fā)過你最早的想象。我看到的埃利沃斯河比小河溝要大要湍急，但確實算不得大河，而且現(xiàn)在的水質(zhì)不算好，但也不渾濁。在勞倫斯的童年，那河一定是清澈的，誰的故鄉(xiāng)大地上能淌著那樣一條溪流，都應(yīng)該以此為驕傲，畢竟不是誰的故鄉(xiāng)都有一條河的。）

霍加特說鎮(zhèn)上保留了勞倫斯家四座故居，這次他說錯了，事實上是五座，勞倫斯專家沃森教授帶我去看過第五座，在鎮(zhèn)上的中產(chǎn)階級區(qū)域里，是一座差強人意的小獨棟房。為此我在我的書里專寫了一節(jié)。那是勞倫斯寫《兒子與情人》初稿的地方，也是勞倫斯與弗里達一見鐘情后不斷約會時期所居住的家。有一次他約會后誤了車，一個人走了九英里路回家。他也是從這里出走，揣著12英鎊與弗里達私奔大陸的，從此徹底告別小鎮(zhèn)，浪跡天涯。可惜霍老不知道這其中的奧妙，沒提這一段經(jīng)歷，我要替他補上。

霍加特的游記本身對我來說已不新鮮，因為我比他看得更細更多，而且我去勞倫斯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更多，幾乎是在那片土地上野跑了好幾回，每個季節(jié)都去，不同的天氣狀態(tài)下都要去過，目的是試圖在某種氣場中與勞倫斯有所“通靈”，方才寫得好他的評傳。

但霍加特最后得出的幾段結(jié)論卻著實啟發(fā)我，這最后幾段還寫得著實抒情。

他說，在勞倫斯的故鄉(xiāng)游走一圈絕不能代替細讀勞倫斯的作品。同樣出生在那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中，為什么別的英國人就不能像勞倫斯一樣透視那個社會文化呢？它的粗糲，錯綜復(fù)雜，其弱點和優(yōu)點，其野蠻與虔誠，為什么勞倫斯看得那么透？

還有，在缺乏藝術(shù)眼光的外人看來不過是貧窮落后的景象，在勞倫斯筆下卻顯示出那里人民生命的能量、激情、光彩和苦難來。同樣的英國人和英國作家們，別人卻做不到。勞倫斯的小說因此給了人們一份厚禮，他挖掘出了這一切。

勞倫斯的感官在故鄉(xiāng)積累下的記憶，后來居然在國外開花結(jié)果，讓我們讀到的印象是，這里是一片充滿戲劇性的土地。兩相比較，我們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在一雙創(chuàng)造性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景象是無聊和無意義的。在這里游走可以讓我們認識到，在最沒希望的環(huán)境中，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可以將這里的事件、地域和風(fēng)俗變成一種共性，也就是說，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這里的一切都可以向任何時代和任何地方的讀者深刻透徹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霍加特是真正的鑒賞家，他的話能啟發(fā)我們正視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生活不是在別處，就在你我身邊。只要我們富有想象力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身邊不起眼的一切都能被我們的虛構(gòu)寫作轉(zhuǎn)化為共性的東西，被外界的任何時代的人所理解。我們家鄉(xiāng)的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溝子，也能像勞倫斯筆下那條蜿蜒逶迤的埃利沃斯河一樣具有多瑙河和萊茵河的意義，只要你寫得出來。弱冠之年在閩江畔的長安山上翻譯勞倫斯的《虹》，翻譯到埃利沃斯河，我曾經(jīng)被勞倫斯飽蘸生命的筆觸所感動，以為那是一條多么美麗的河流，與它比，我身邊滔滔的閩江黯然失色。2000年親臨埃利沃斯河，我大失所望，那河真的像霍加特所說，委實一般?？伤蛄藙趥愃沟淖髌酚辛耸澜缧浴槭裁慈绱藟衙佬沱惖拈}江就沒有藝術(shù)魅力呢？因為它沒有被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過，所以它僅僅是一條航道而已，作為有意義的河，它還沒有出生。我們都該珍惜自己身邊哺育自己的一山一水，藝術(shù)地看待它，想象它，虛構(gòu)它，再創(chuàng)造它。這似乎是霍加特要告訴我們的。

丹青共奇文一色：

勞倫斯散文隨筆背后的生命故事

以小說家和詩人著稱的勞倫斯亦善丹青，從事文學(xué)批評，操觚散文雜文，半生浪跡天涯，一路揮灑丹青奇文。因此其散文隨筆內(nèi)容涉獵甚廣，書人書事、飲食男女、鳥獸花蟲、風(fēng)光民俗，無所不包，除此之外還有一類文字談畫，既談他個人的作畫經(jīng)歷和心得，也褒貶國內(nèi)外的專業(yè)畫家?？此崎e筆的“小品文”在于勞倫斯實則是一個文藝通才之文藝理念和情感思緒的結(jié)晶。如果說小說和詩歌還受制于題材和體裁的局限難以令作家直抒胸臆，在散文中勞倫斯則可以袒露襟懷，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時憂，時怨，時而汪洋恣肆。勞倫斯的散文隨筆寫作構(gòu)成了勞倫斯文學(xué)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甚至是我們考察勞倫斯世界觀的一個更為直觀的心智剖面。

勞倫斯的散文隨筆寫作是從他1912年與弗里達私奔到德國后和到意大利定居階段開始的。離開英國時他身上只有九英鎊，可說是赤貧。而寫些德國和意大利旅行散記在英國報刊上發(fā)表能給他帶來一些“快錢”補貼家用，盡管寫這些作品并非僅僅是為掙稿費。其中的意大利游記后來重新整理出版，書名是《意大利的薄暮》，是品位很高的游記散文。因為他們當初捉襟見肘，是從奧地利步行翻越雪山一路跋涉到加爾達湖畔的，有時遇上大雨他們只能住在柴草棚里，可以說這樣的游記是在愛情中孕育，是苦中作樂，用腳走出來的。

1914年夏天，勞倫斯從意大利回到倫敦與弗里達成婚。此行的另一目的是與出版社接洽他自以為是創(chuàng)作上頗具突破創(chuàng)新的長篇小說《婚戒》（后改寫為《虹》和《戀愛中的女人》出版，果真是勞倫斯最具藝術(shù)水準的名著）。這時的勞倫斯剛剛因為新作《兒子與情人》的出版享譽文壇，正躊躇滿志甚至是志得意滿，前途一片燦爛。有出版社慕名約稿，請勞倫斯加盟一套名家作品鑒賞書系，寫一本關(guān)于哈代的小書，書系的特點是當代青年名家論當代老名家。這種小小的約稿對一個聲譽正隆的作家和詩人來說易如反掌，勞倫斯欣然接受，開始系統(tǒng)閱讀哈代的作品，準備一揮而就交稿了事。

不料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為節(jié)約紙張大戰(zhàn)期間出版社半年內(nèi)不再出版新書，將年輕作家的書都做退稿處理。而出版社正對《虹》不滿，就借機“名正言順”退了他的小說。勞倫斯無法得到預(yù)期的版稅，立時陷入貧困境地，靠朋友捐助維持生活。對這次物質(zhì)主義加帝國主義的戰(zhàn)爭，勞倫斯和許多文學(xué)藝術(shù)家一樣持反對態(tài)度。但他此時卻因身無分文及意大利可能卷入戰(zhàn)爭而無法離開英國回意大利，只能困居英倫。戰(zhàn)爭及由于戰(zhàn)爭衍生出來的社會問題和個人際遇，令他正在寫作的《哈代論》“一怒之下”脫離了哈代研究主題，寫成了一部“大隨筆”，成了一部他自稱的“我心靈的告白”甚至是“我心靈的故事”，幾乎“除了哈代”，無所不論：哲學(xué)，社會，政治，宗教，藝術(shù)等，洋洋灑灑地展開去，一發(fā)而不可收，可說是一部“文不對題”的奇書。這樣的文藝隨筆為他以后犀利恣肆、談天說地的隨筆風(fēng)格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還有，它為勞倫斯寫作其史詩般的小說《虹》找到了哲學(xué)根據(jù)，他的創(chuàng)作肯定與《哈代論》有強烈的“互文”互動，其重要性無論怎樣估計都不過分。

在這部長篇文藝隨筆里，勞倫斯有兩大發(fā)現(xiàn)或曰心得。其一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觀念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矛盾問題：一部小說必須有一個形而上的哲學(xué)框架，沒有哲學(xué)理念的作品不成其為大作品；但如何讓這個理念的框架服務(wù)于和服從于連作家本人都難以理喻的無意識藝術(shù)目的而不是相反，最終決定了作品的成功與否。在他看來，哈代和托爾斯泰的小說每當理念大于小說時，都失敗了。勞倫斯的這個理論與后來大家熟知的馬列主義文藝觀里“作家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矛盾”及弗洛伊德主義里意識與無意識的沖突理論是不謀而合的。其二是藝術(shù)家自身的“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沖突問題：勞倫斯認為每個作家在寫作時都經(jīng)歷著內(nèi)里兩性的沖突，其“男性”代表著理性、意識，決定著作品的形而上的理念形成，而其“女性”則代表著無意識的生命沖動，決定著作品的藝術(shù)流向。只有這種兩性的沖突和互動才能催生出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作品，只有當這兩性的沖突和斗爭達到某種和諧狀態(tài)時，作品才能成為真正的藝術(shù)品。勞倫斯的這個理念與后現(xiàn)代理論對于“性別學(xué)”（gender study）的癡迷關(guān)注是一致的?？紤]到勞倫斯在1914年就對此有了如此的真知灼見，即使這本書拖延到身后的1936年才發(fā)表，在時間上都可以說勞倫斯在這一點上是開了“后學(xué)”之先河的。

但這畢竟是以哈代研究為目的而開始的著作，書中還是有相當篇幅專論哈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及理念，顯示出勞倫斯是哈代最好的知音和繼承者。這些洞見如此鞭辟入里，以至于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頗有見地地指出，勞倫斯甚至在自己的哈代研究中按照自己的體會挖掘出了更深層次的哈代性，看似是哈代在“模仿”勞倫斯。還有論斷說，如果哈代晚生一代，很有可能就是另一個勞倫斯。{2}這本書中涉及哈代創(chuàng)作的一些章節(jié)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欣賞價值，完全可是優(yōu)美的書評和散文，其中論及哈代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段落富有強烈的詩歌節(jié)奏，應(yīng)該說是最美的書評了。

與此同時勞倫斯積極地投入當時的反戰(zhàn)活動，倡導(dǎo)社會革命，在結(jié)識羅素后兩人有一段成了莫逆之交，甚至準備共同在倫敦開辦講座。在這段時間里勞倫斯寫下了一系列的社會隨筆，其中以《皇冠》為代表作。但很快他和羅素就從意氣相投到互不相容，關(guān)系破裂，共同的講座流產(chǎn)，不僅分道揚鑣，日后還成了敵人，特別是羅素對勞倫斯恨之入骨。日后勞倫斯還斷斷續(xù)續(xù)寫過諸如此類的隨筆。這些隨筆因其強烈的政治性和哲學(xué)性而難以納入其文藝性散文隨筆加以考量，實質(zhì)上與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guān)，如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長篇巨制《戀愛中的女人》里主要人物伯金的一些言論干脆就直接來自《皇冠》中的文章，這至少說明伯金的思想體系的來源，雖然不能說明這些隨筆對小說寫作有決定性影響?，F(xiàn)在這些隨筆一般是被納入勞倫斯的社會思想范疇內(nèi)加以研究的。一個青年作家的社會政論，處處閃爍靈光，珠璣四濺，難能可貴，并非每個大作家都能有如此之高的哲理寫作起點和理性思維的高度。但作為思想的整體來看，應(yīng)該說是不成體系的，對它的欣賞還是重在其璀璨的思想火花和行云流水的文筆，還是其文學(xué)價值。因此有些篇章如《鳥語啁啾》和《愛》作為文學(xué)散文經(jīng)常收入勞倫斯的散文集中。

他第二部天馬行空的文藝隨筆是《美國經(jīng)典文學(xué)研究》。最早寫于1917年蟄居康沃爾期間，隨寫隨在雜志上發(fā)表，到美國后經(jīng)過反復(fù)改寫，于1923年在美國出版單行本。這組耗時五年的隨筆力透紙背，為勞倫斯一段特殊悲慘的人生體驗所浸潤。一個小說家和詩人何以花費如此漫長的時光寫作小品文，其寫作背景不可不交代。

在1915年前這位以長篇小說和詩歌風(fēng)靡英國文壇的青年作家和詩人，此時陷入了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深淵而難以自拔。這是勞倫斯人生中最黑暗和尷尬的一章，有人稱之為勞倫斯的“噩夢時期”，但又豈是噩夢二字能了得？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風(fēng)起云涌之時，勞倫斯史詩般的小說《虹》因有反戰(zhàn)傾向而慘遭禁毀，罪名卻是有傷風(fēng)化，“黃過左拉”。勞倫斯在英國名聲掃地。此時的他從《兒子與情人》聲譽的頂峰遽然跌入事業(yè)與生活的谷底。作品難以在英國出版，貧病交加，幾乎全靠朋友捐助過活。倫敦之大，居之不易，只好選擇生活費用低廉的西南一隅康沃爾海邊蟄居。

官方和右翼文化勢力的打壓和扼殺以及與英國最有影響力的劍橋——布魯姆斯伯里文人圈子的決裂使勞倫斯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此時勞倫斯唯一的救命草就是美國。從他的長篇處女作《白孔雀》開始，美國的出版社就一直很關(guān)注他，為他的作品出版美國版。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美國的雜志還約他的稿子。他成了一個從未去過美國的名副其實的美國作家。不難想象，當他在英國幾乎陷入了天不應(yīng)、地不靈的絕境中時，這片同文同種的“新大陸”對他伸出的哪怕一只再細弱的手都像蒼天開眼。美國這個“新世界”在勞倫斯心目中簡直就是天賜的迦南福地，他不斷地對友人重復(fù)那里有“希望”和“未來”，他準備戰(zhàn)后一俟得到護照并獲得允許離境就首先去美國。這個契機促使他重溫少年時代就喜愛的美國文學(xué)作品，并擴大了閱讀范圍，邊讀邊寫讀書隨筆，這同時也是為自己移居美國后做一系列的文學(xué)講演做準備。事實證明，勞倫斯此舉不僅在當年傲視一切的大英帝國是首創(chuàng)，他甚至比美國本土的批評家更早地將麥爾維爾等一批美國早期作家歸納為“經(jīng)典”，其視角之獨特，筆鋒之犀利，更無前例。就是這種無奈中的閱讀讓勞倫斯寫出了一部不朽的文學(xué)批評集，一枝獨秀于文學(xué)批評史?？梢娨徊拷艹龅淖髌凡⒎浅鲎越艹龅膭訖C，而是緣于際遇，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尤其是對當年幾乎彈盡糧絕為英人所不齒的異類作家勞倫斯來說更是如此，他是背水一戰(zhàn)，絕處逢生。

在《英國評論》上發(fā)表的個把篇什并未引起英國文學(xué)界的矚目，作為一個名譽掃地的作家，他的隨筆也沒有獲得出版界的青睞在英國出版。勞倫斯則報復(fù)性地決定今后他的書都首先在美國出，只讓英國喝第二鍋湯，英國人不配當他的第一讀者。當勞倫斯獲得了去美國的機會后，他決定乘船南下繞道太平洋赴美。于是這本書不斷的修改和重寫過程糅進了勞倫斯周游世界的感受（如塔西提島和南太平洋的經(jīng)歷為他評論達納和麥爾維爾的海洋作品提供了難得的感性認識）。而到達美國后他又有了較長的時間修改甚至重寫，對美國實地的感受自然發(fā)散在字里行間。很多學(xué)者都注意到了書中對美國和美國人性格的評論和譏諷。一部被稱作美國文化的《獨立宣言》就這樣由一個身單力薄的英國落魄作家寫成了。它比《哈代論》在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上又有了重大飛躍，加之在美國文學(xué)研究上的開拓性，使這部著作一版再版，《地之靈》和論霍桑、麥爾維爾、惠特曼的如同散文詩般的篇章經(jīng)常被收入勞倫斯的散文隨筆集中，其本身也成了散文經(jīng)典。

同樣，勞倫斯的另外兩本小書《精神分析與無意識》和《無意識斷想》亦是滔滔不絕、文采斐然的論人性和文學(xué)的精致作品，但因為其過于專業(yè)的書名和論題而影響了其傳播。其實其中一些片斷也很適合收入勞倫斯散文集中，值得發(fā)掘。這兩本書的完成與《美國經(jīng)典文學(xué)研究》的修改是同步進行的，因此寫作風(fēng)格上亦有同工之妙。

而整個1920年代勞倫斯的散文創(chuàng)作幾乎是與其小說創(chuàng)作平分秋色，甚至風(fēng)頭更健，如果不是因為最后寫出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部壓卷大作的話。初期他創(chuàng)作了文筆精美的《大海與撒丁島》；中期《墨西哥的清晨》等墨西哥和新墨西哥隨筆成了英國作家探索印第安文明的杰出作品，無人出其左右；晚期的《伊特魯里亞各地》更是無人比肩的大氣磅礴、情理并重的大散文；而臨終前完成的《啟示錄》則是與其詩作《靈舟》一樣閃爍著天國溫暖夕陽的絕唱。這些作品篇幅都不長，但濃縮了勞倫斯的思想精華，敘述語言堪稱凝練華美，感情豐沛，如詩如歌，無論是作為單行本還是節(jié)選入散文集，都是散文作品中的上乘佳作。

勞倫斯的其他散文隨筆則散見于各個時期，但從時間上看集中在1925年前后和他生命的最后兩年（1928-1929年）。1925年勞倫斯在終于查出了致命的三期結(jié)核病后結(jié)束了他的美洲羈旅，徹底返回歐洲，中間兩度拖著羸弱的病體回英國探視親人并與故鄉(xiāng)小鎮(zhèn)訣別?？吹接胁康貐^(qū)煤礦工人的大罷工，看到生命在英國的萎縮與凋殘，他把返鄉(xiāng)感觸都寫進了《還鄉(xiāng)》《我算哪個階級》《說出人頭地》等散文中，可說是大愛大恨之作，更是他回眸以往經(jīng)歷的生命真言，可謂字字啼血，心淚如注?！稙槲拿魉邸返入S筆在諷喻鞭撻的芒刺之下，袒露一顆拳拳愛心，愛英國，愛同胞，其愛之深，其言也苛，如荊棘中盛開的玫瑰一樣可寶貴。

待他再一次回到他生命所系的意大利，在那里，陰郁的故鄉(xiāng)與明麗的意大利兩相比較，他寫下了《花季托斯卡納》和《夜鶯》等散文，秉承了其詩集《鳥·獸·花》的抒情寫意風(fēng)格并將這種風(fēng)格推到極致，移情共鳴，出神入化，發(fā)鳥之鳴囀、綻花之奇艷。此等散文，倜儻不羈，剛?cè)岵?，如潑墨，似寫意，一派東方氣韻躍然紙上。

更為重要的是，英國的陰郁與意大利的明麗兩相沖撞，讓他潛隱心靈深處多年的小說主題終于得到戲劇化，得以附麗于麥勒斯和康妮兩個生命的陰陽交流之上。這就是《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他要藉此張揚“生命”。其實勞倫斯1912年與弗里達私奔到嘎達湖畔時就已經(jīng)通過直覺觸及到了生命最終結(jié)束之時那部驚世駭俗的小說的主題了，其理念在游記《意大利的薄暮》中已經(jīng)初露端倪，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和尋覓，尋覓將這理念附麗其上的人物和故事，從而將這理念戲劇化。這一等就是14年，等到醫(yī)生宣判了他的死刑。他的等待和尋覓，其感受更為直白地表現(xiàn)在了他的散文作品里，可以說是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相生相伴，寫在一部文學(xué)巨制的邊上，與其交相輝映。

寫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邊上與之相生相伴的還有一組放談男女性愛的散文如《性感》《女丈夫與雌男兒》《女人會改變嗎？》《婦道模式》《唇齒相依論男女》等。尤其在《唇齒相依論男女》中，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勞倫斯集一生的閱歷和滄桑悠然地論愛論性論性愛之美，一改其往日的冷峻剛愎，筆調(diào)變得溫婉親切，表現(xiàn)出的是“愛的牧師”風(fēng)范。

《作畫》《墻上的畫》和《色情與淫穢》則是勞倫斯以丹青大師的氣度坐而論道，對自己多年來體驗生命和藝術(shù)關(guān)系的高屋建瓴之總結(jié)，而其文采之斐然，又非單純的畫家所能及，因此并世無儔。這些畫論亦與勞倫斯生命最后幾年中的激情作畫經(jīng)歷相生相伴，是寫在他的繪畫邊上的心底波瀾之記錄。那是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備受攻訐、橫遭厄運的那一年，勞倫斯不畏強權(quán)，委托友人為之籌備在倫敦舉辦畫展，展出自己的25幅油畫和水彩畫并出版其繪畫集。這些畫是勞倫斯近3年來身染沉疴堅持筆耕之余的嘔心瀝血之作。這些繪畫一經(jīng)展出，便頗受觀眾和收藏家青睞。短短20天中，觀眾流量達12000人次，其中幾幅畫立地成交售出。那些天中，華倫美術(shù)館門前書有勞倫斯名字的鮮艷旗幟迎風(fēng)招展，觀眾絡(luò)繹不絕，稱得上1929年夏天倫敦城里蔚為壯觀的一景。

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出版后遭到查禁，勞倫斯的畫展也慘遭查抄之后，勞倫斯以羸弱的病體寫下了泣血文字《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辯》，這是他生命脈搏最后頑強跳動的記錄。寫下這些文字，他又完成了最后一冊生命的《啟示錄》和《最后的詩》，終于撒手人寰，至死也不回那個他愛得心痛又恨之入骨的英國，連骨灰都留在了異鄉(xiāng)。一條孱弱的生命發(fā)動了最大的馬力跑完了44年的旅程，留下了最為獨特的文學(xué)痕跡。

勞倫斯的散文隨筆出了中文版后一直受到出版界和讀者的青睞，在過去近二十年中不斷再版，不斷出新的選本，其在中國受到的這種普遍禮遇大大超出了在英語國家的接受程度。這種青睞在英國的勞倫斯學(xué)者看來反倒是“奇特”的現(xiàn)象。英國的勞倫斯學(xué)博士課程和書單里不包括他的散文隨筆，我估計是因為他們要集中精力研究他的小說盡快拿到博士學(xué)位的原因，或者說是他們側(cè)重大家的大作，而非大家給大家的小品文。他們只是把這類作品看作研究勞倫斯文學(xué)的參考，在這方面勞倫斯的非虛構(gòu)作品遠不如勞倫斯的書信重要。我提到勞倫斯散文隨筆在中國的暢銷和我作為譯者的自豪，他們往往報之以困惑不解的表情。

俗話說“橘越淮為枳”。也有人說翻譯是錦繡的背面。勞倫斯獨特的散文來到五千英里外的今日中國，在不同時代的不同語境中產(chǎn)生了不同的閱讀效應(yīng)；被我們的譯者精心迻譯侍弄，行間字里，多少會留下譯者及其母語文化的熏陶痕跡，因此難免“背面”之嫌。在中國文化的氛圍中生根的勞倫斯散文已經(jīng)不完全是那個島國氛圍中的“橘”了，在中國讀者眼里是一朵英倫奇葩，分外妖嬈

伊特魯里亞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一直到上世紀初，史學(xué)界流行著這樣一個“亙古不變”的定義：繼承了古希臘文明的羅馬文明是西方文明的起源。但是有人對此提出了挑戰(zhàn)，甚至是蔑視，他就是一個當時并非世界一流作家的英國人勞倫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勞倫斯在臨死之前親身考察了遍布意大利中部古代伊特魯里亞的墓穴，征集了很多古跡照片，以旅游隨筆的形式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了振聾發(fā)聵的一手文章，提出了羅馬文明不僅繼承了希臘文明，而且也繼承了它所滅絕的伊特魯里亞文明。勞倫斯以優(yōu)美的散文筆法寫到：這些來自東方的人，屬于小亞細亞的古老人種?！拔覀儯ㄎ鞣剑v史的曙光正是前一個歷史的夜幕，而那段歷史卻永遠得不到記載?！眥3}

這些隨筆在勞倫斯逝世后結(jié)集出版，書名是《伊特魯里亞各地素描》?？上У氖?，由于勞倫斯的非考古學(xué)家和非歷史學(xué)家身份，也由于其隨筆文章的“欠科學(xué)性”，這些閃爍著智慧與激情的議論在受到文學(xué)出版界歡呼的同時卻沒有受到歷史學(xué)家們的重視。另外，在那個年代意大利人更愿意將自己看作是羅馬文明的真正傳人，因此伊特魯里亞文明從最初被其征服者羅馬人隱匿和“竊為己有”到被后來人有意識地淹沒，漸漸地被埋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這些在公元前10世紀到公元一世紀（相當于中國的西周到東漢時期）由來自東方的伊特魯里亞人創(chuàng)造出的輝煌人類文明遺產(chǎn)本是西方文明的源泉，卻在以后幾千年中被人誤解為古希臘的一部分，甚至有歷史學(xué)家否認有這樣一個文明的存在。對此勞倫斯認為是法西斯分子刻意埋沒伊特魯里亞與今日意大利的直接聯(lián)系，試圖把自己打扮成羅馬人的傳人，他是這樣寫的：“法西斯分子認為他們是最羅馬化的，他們的羅馬是愷撒的羅馬，是帝國和世界權(quán)力的繼承人?？伤麄儏s胡亂將尊嚴的破布片貼給了伊特魯里亞的地方。其實，所有在意大利生活過的人里，伊特魯里亞人是最跟羅馬不沾邊的。同樣，所有在意大利站住腳的人里，古羅馬人肯定是與意大利人最不沾邊的，從今天土生土長的意大利人身上就能得出這樣的判斷?！眥4}

但正如勞倫斯充滿悲憤和深情地寫到的那樣：羅馬人野蠻地劫掠和毀滅了伊特魯里亞文物古跡，但那些遍布這片土地和山巒間華美的墓葬卻是劫掠不盡的，一些墓穴的入口還因為山體的滑坡和水流的灌注而堵塞，從而阻止了羅馬人的劫掠而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甚至保留了其處女狀態(tài)。于是勞倫斯高呼：“到墓穴去，到墓穴去呀！”伊特魯里亞文明仍然栩栩如生地保留在他們的墓穴里，因為他們曾經(jīng)虔誠地相信來世，從而他們把自己的墓穴建造得如同在世時一樣富麗堂皇，在死人的葬禮上，生者和死者在墓穴內(nèi)外一同盛宴饕餮，侍者同時給墓穴內(nèi)外的生者和死者上菜，服侍他們飲宴歌舞。看到墓穴的擺設(shè)和活生生的壁畫，就看到了當年的伊特魯里亞人的真實風(fēng)貌。{5}

是的，被羅馬人毀滅的文明都葬在這葳蕤的草木下面了。垂死的勞倫斯鉆進這些潮濕陰暗的墓穴，尋找燦爛的壁畫和古跡，為這個被羅馬人判了死刑甚至焚尸滅魂的文明高歌一曲還魂曲。這是我讀到的勞倫斯散文中最有激情最有質(zhì)感的一部。

可喜可賀的是，與勞倫斯一樣的人類良知終于沒有讓伊特魯里亞文明繼續(xù)湮滅下去，近些年來世界上大多數(shù)歷史學(xué)家開始肯定這個文明的重大價值，指出過去強大但蒙昧的羅馬人捏造了自己的起源，進而隱匿了他們所承襲的伊特魯里亞文明遺產(chǎn)。從此，伊特魯里亞學(xué)成了一門嶄新的學(xué)科。一直對伊特魯里亞文明莫衷一是的意大利人也不再對此態(tài)度曖昧，開始明確自己對這個文明的繼承，進而將1985年命名為“伊特魯里亞年”。

2003年，一場被命名為“羅馬的曙光——伊特魯里亞文化展”的大型文物展覽從意大利來到了中國，先是在上海舉辦，年末移師北京。于是我終得置身于那個輝煌的文物盛宴中，一件件地瞻仰，許多勞倫斯隨筆集附錄中的壁畫黑白照片現(xiàn)在以彩色的原貌出現(xiàn)在我眼前，很多珍貴的墓葬照片現(xiàn)在以實物的形式赫然出現(xiàn)了。

這個文物展印證了勞倫斯作品里描述的伊特魯里亞人充滿血性的性格，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對神靈的虔誠膜拜，對死亡的豁達，這些與基督教文明下人的物欲橫流和人性的異化產(chǎn)生了鮮明的對比。早在勞倫斯寫作這本書之前的幾年，他就注意到了羅馬人之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伊特魯里亞人：“苗條，優(yōu)雅，文靜，有著高貴的裸體，油黑的頭發(fā)和狹長的腳板?！眥6}如今我們看到的壁畫里歡歌燕舞的伊特魯里亞人不正是勞倫斯所贊美的嗎？他們優(yōu)美的身材、時尚的衣著、精美的飾物和細膩敏感的表情和舞姿，無不顯示著一個高度發(fā)達的文明社會的優(yōu)越和閑適。他們豪華的宮殿、花樣繁復(fù)的陶器和銅器器皿直至精雕細琢的玉石棺蓋和骨灰甕，無不展示著一個成熟文明的藝術(shù)境界。這些都被羅馬人承襲了下來，所以我們才看到了完全與伊特魯里亞如出一轍的羅馬的雕刻藝術(shù)、建筑藝術(shù)和羅馬元老院的人們披在肩上的寬松外袍。

這個文明產(chǎn)生了羅馬數(shù)字、首創(chuàng)出至今還沿用的比賽獎杯、建造了斗獸場、發(fā)明了釀制葡萄酒的技術(shù)，伊特魯里亞的文字雖然沒有得到完整的保留，但她被吸收進拉丁文并被進一步吸收進了英文，成了西方文字的最早起源之一。僅僅這些，就足以說明這個文明對整個西方文明進程的貢獻和重要性了。

可以想象，當年勞倫斯拖著沉疴漸重的病體，在這些古城遺址和古跡中流連徘徊，憑吊一個被羅馬人野蠻地毀滅掉的古老而神奇的文明，該是怎樣一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情景。他忠實詳細地記錄下了這一切，夾敘夾議，抒發(fā)他的懷古心緒，表達自己的悲憤和對這個文明的禮贊。如今的文物展讓他的文字得到了證實。勞倫斯對這些文物如此崇拜，他甚至和妻子合作，將塔奎尼亞的一幅跳舞男子的壁畫臨摹下來用毛線織成一幅毛織畫?？赐晡奈锖筒噬珗D片展再讀勞倫斯的文字，我似乎感到自己是在伊特魯里亞的廣漠曠野上聽勞倫斯詩意地訴說他的一腔情懷：

“因為一個愚氓用石頭殺死了一只夜鶯就說明它比夜鶯強嗎？因為羅馬滅了伊特魯里亞，他就強過后者嗎？不！羅馬陷落了，羅馬現(xiàn)象就此結(jié)束。但今日的意大利血脈里跳動的更是伊特魯里亞的脈搏而非羅馬的脈搏，而且永遠會如此。伊特魯里亞的元素就如同這離離原上草，如同意大利發(fā)芽的麥苗，永遠會是這樣。為什么要反過來認同拉丁-羅馬的體制和壓迫呢？”{7}

令我感到欣慰的還有這樣的事實：最近讀到網(wǎng)上的文章，在伊特魯里亞文明的舊址——托斯卡納那片“鮮花遍野”的土地上，到處都有勞倫斯那本書在賣，據(jù)說那是讓西方讀者重新認識羅馬文明傳承的最引人入勝的一本書，它成了一本最能深入人心的導(dǎo)游手冊，對普通讀者來說，這本書的作用是史書和考古著作不能代替的。勞倫斯四次在意大利居住，意大利成就了一半的勞倫斯文學(xué)，勞倫斯也給意大利留下了這樣一部豐厚的饋贈：四部長篇小說、三部意大利隨筆集、一部哲學(xué)隨筆和一本繪畫集，另有短篇小說、散文、翻譯和劇本多部。

我要感謝勞倫斯，讓我較早地回眸西方文明的曙光。而今天要感謝這個不遠萬里來到北京的文物展，那些帶著遠古余溫的陶器玉器銅器和震顫著遠古足音的舞蹈壁畫讓這道曙光穿透了我的黑發(fā)和我的手。我對這一切都感恩不盡。因為我看到感到了東西方文化交匯大同的又一個有力的根據(jù)，從這道來自東方的西方文明的曙光里。

我更要感謝的是，勞倫斯對伊特魯里亞文明的探索，讓我們更清晰地認清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重大發(fā)生線索之一。勞倫斯在動筆寫作這些關(guān)于伊特魯里亞隨筆大約半年后就開始寫作他最終震撼世界文壇的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了，與此同時還繪出了后來遭禁的一批繪畫。以后這些隨筆和《查》書的寫作及繪畫就幾乎是在佛羅倫薩附近的米蘭達別墅里交替進行的。因此說伊特魯里亞的墓穴壁畫和墓葬古跡對他的小說理念和繪畫應(yīng)該是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其實我在別的文章里談到勞倫斯在15年前的1912年初次到意大利的加爾達湖畔居住時就已經(jīng)準確地捕捉到了意大利人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與歐洲北方國家特別是英國迥異，但他并沒有從人種和文化遺傳的不同這個角度探討這個問題。估計他應(yīng)該是感到好奇，為什么同是歐洲人，同是羅馬文明的傳人，為什么意大利人的生命狀態(tài)與不列顛人反差如此強烈。26歲的勞倫斯畢竟閱歷有限，那時他還不知道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是來自東方的伊特魯里亞人，因此他僅僅是憑著強烈的直覺感到了這兩者之間巨大的落差。他在給朋友們的信中和在散文集《意大利的薄暮》中不斷地發(fā)出感嘆，其實也是疑問：

“只要住在意大利就一定會愛上意大利。它是個非道德之地，令人心靈自由。而在德國和英國這樣的國家，天空是灰蒙蒙的，籠罩著道德審判的陰云，人們慣于道德譴責，行為拘謹?？梢獯罄筒粚徟惺裁??！眥8}

“對我們來說，意大利迷人的秘密就是這種陽物崇拜。對意大利人來說，陽物象征著個人創(chuàng)造性的不朽，是每個男人的神。而孩子則是這個神的證據(jù)。

“所以說意大利人迷人、柔和、漂亮，因為他崇拜肉體里的神。我們羨慕他，在他身邊我們顯得蒼白渺小?！眥9}

他還寫道：“我們變得沒有人性，而且無法控制自己了，我們不過是在通往完美的路上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個龐大的機器社會的附屬品。這個龐大的機器社會沒有自我，所以就沒有同情心。它機械地工作著，毀滅我們，它是我們的主子和上帝?！眥10}

到了1926年勞倫斯第四次來到意大利，實地考察了伊特魯里亞人的墓穴和古跡，多年前的疑問得到了解答：這個問題關(guān)乎人種，關(guān)乎由人種的不同帶來的文化差異，這些差異導(dǎo)致了意大利人與歐洲北方人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上的巨大差異。

在這片古伊特魯里亞的土地上，勞倫斯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證據(jù)，那就是這些古墓地和山野間的石制陽物。每個男人的墓穴口都矗立著陽物石柱，女人的墓穴上則是一座小石屋，象征著子宮。如果是家庭墓穴，則兩樣都有。勞倫斯觸景生情，感嘆：“對伊特魯里亞人來說，死亡是生命的愉快繼續(xù)……它既非歡天喜地的天堂，也不是慘遭折磨的滌罪煉獄。它僅僅是豐富生命的繼續(xù)，一切都充滿了生命和生機。”{11}

所以他要寫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正是一部陽物的贊美詩，他同時是對機器文明及其異化惡果的檄文。這兩個主題與他對意大利的認識和再認識似乎是十分契合的。

談到這部小說和同時期的繪畫，勞倫斯說：“這是一本非寫不可的書。人是得回歸那種生命，真正可愛的陽物自我和陽物思維。我想我在我的繪畫里也找到了某種陽物的美?！眥12}

“這是一本美好溫柔的陽物小說，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所謂性小說……陽物意識，是一切真美和真溫情的源泉。這兩樣，溫柔與美，能將我們從恐怖中拯救出來?！眥13}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與勞倫斯對伊特魯里亞文明探索的另一個“互文”之處是人與人肉體之間的接觸溝通問題。勞倫斯看到塔奎尼亞的墓穴壁畫發(fā)感慨說：“伊特魯里亞的繪畫確實透著接觸感：人和動物都真正有互相的接觸。這是難得的一種特征，不僅在藝術(shù)中，在生活中亦然……在這些褪色的伊特魯里亞繪畫上，有一種沉靜中的接觸感在流動，是它把長沙發(fā)上的男人和女人，沙發(fā)背后膽怯的男孩和翹著鼻子的狗連在了一起，甚至連墻上的花環(huán)也因此與大家連在了一起?！眥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