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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子戲

        2012-04-09 16:34:54孫青瑜
        長城 2012年6期

        孫青瑜

        狂人夜總會坐落在東風(fēng)路的十字路口,場地很大,門面很小,左邊是交通銀行,右邊是富麗擔(dān)保公司。一公一私兩個金融機(jī)構(gòu)左右一擠,只給狂人留下一條不寬的過道。在車水馬龍的白天,狂人夜總會大門緊閉,沉寂如死。到了傍晚時分,隨著顫動的音樂一響,壓在肉體深處那股子醉生夢死的火焰便開始復(fù)活,在門童何方的招呼下,順著階梯曲上二樓,才知道什么叫別開洞天的花花世界。

        夜總會這等紙醉金迷的高檔場所,自古以來都走在消費(fèi)的高端,沒錢來不了,錢少了也來不了,說白了來這里的人大都是小有成就,遍布七行八業(yè)。千人帶著千性從日常里走來,將潛藏的瘋狂揮灑在這里。在這種紙醉金迷的場所里呆久了,何方的心和眼不知何時也開始跟著“世面”開來。誰是掌權(quán)的頭頭?誰是大公司的老總?誰是專程進(jìn)去兜售大麻的?誰又是死乞白賴舍著臉皮子的潑皮?搭眼一看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也有何方一目穿不透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屬于舞臺背后的東西,屬于肉眼無法穿透的背景。比如那位整天坐著公交車來白吃腥的癮君子。雖然每次來了,何方皆是親熱地喊他為哥,可這位哥來自哪里?姓啥名誰?免費(fèi)玩了又歸宿何處?何方就不知道了。

        干夜總會這一行,除了有錢筑巢,外還要有大傘相護(hù),內(nèi)呢?得有小姐支撐。誰家的小姐長相出眾,很快便暗流相傳,生意火暴自然不在話下。狂人的DJ小姐雖說在風(fēng)塵界小有名氣,其實(shí)又都是化妝品堆出來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粉堆玉琢,風(fēng)情暗皤,走近一瞧,一臉的五彩繽紛,如同油畫。當(dāng)然了,何方長得帥氣無比,總會有不要錢的小姐直接免費(fèi)送到他的身下。

        今天是個好天氣,月牙子早早地趕出來,像個好奇的孩子,窺視著人間的迷亂世界??袢艘堰M(jìn)入了上客高峰,幾個慌著迎客的門童,也都和何方一樣年輕帥氣,他們穿著裹身收腰的西服,身板子苗條得像個姑娘。黑白顛倒的日子,讓他們的皮膚捂得細(xì)膩嫩肉,面色溫軟。諂媚按在骨子里含而不露,恭敬外溢在肢體里,言行舉止都給人一種上了檔次的得體和熨帖,讓每一位前來尋樂作歡者剛踏入狂人的地界,便能感受到一股子撲面而來的貴族氣息。

        其實(shí)這時候何方已經(jīng)困得難以支撐,因?yàn)樯衔缫粋€姑娘又去了他的住處,二人幾乎在床上滾打了一天。那姑娘好是好,就是在床上貪得很,一刻都不讓何方閑著。每一次何方累得不行時,總會模仿著女腔取笑那姑娘:“當(dāng)妓女比當(dāng)皇后舒服多了!”姑娘沒讀過幾年書,不知道何方所言何意,問他說的啥?何方笑笑,不再言語。

        現(xiàn)在,何方強(qiáng)打著精神,招呼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客人,一會兒一趟地來到二樓,機(jī)靈的身子純屬機(jī)械運(yùn)動,頭腦早已困得懵懂一片了。

        這時候,睡了一天的DJ小姐們卻精神異常,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低垂的衣領(lǐng)里露著蠢蠢欲動的酥胸,猶如兩溜碼好的白蒸饃懸掛在二樓大廳里,隨時待賣。比起風(fēng)光的嫖客,DJ小姐們也算是吃喝風(fēng)光一族,偶然間碰到一位一擲千金的嫖客,在省城掙一幢房子,也不是什么神話。不過有了房子,依然是沒根的,一天不做皮肉生意,風(fēng)光的生活就會一落千丈。這是吃喝穿戴習(xí)慣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有了房子,為了吃好穿好,她們依然得陪人醉生夢死著。

        何方將一群顧客送到二樓,交給經(jīng)理時,又心情復(fù)雜地斜瞟了一眼曾給被自己睡過的兩個姑娘,剛和自己在床上搏斗一天的姑娘已經(jīng)零售出去,另一個暫時還沒賣掉。沒賣掉的姑娘叫白粉,正哀怨地站在隊(duì)伍里等人來慧眼識香。白粉長相一般,唱音不佳,可身材奇好,通體雪白,與名諱一樣有著超強(qiáng)的吸力,如果光看身子不看臉,也絕對是一流貨色。可惜,夜總會這個地方,挑貨時不會脫了衣服讓人看,所以相貌的價值論遠(yuǎn)遠(yuǎn)高于身材。衣服裹著肉香的白粉,價值自然大打折扣,生意向來冷清,往往都是極度缺貨時才會輪上一次,要么就是嘗過其體香的老客戶想來個重溫舊味??上б箍倳@里地方客戶流動性太大,就算是反復(fù)登門的老顧客也多是為了故地尋鮮,誰愿意重穿舊鞋?

        白粉年方二十二歲,好像有滿腹的心思墜在心間,將一張不太漂亮的臉蛋子凝得冷若冰霜。何方睡過她三回,平日里兩人卻行同路人。不知白粉是裝的,還是真不把何方放在眼里,目光幾乎很少與何方碰撞。碰到別的姑娘與何方打情罵俏,白粉多是把臉扭向一邊,不看,也不聽。仿佛是在吃醋,又像是根本不把何方看在眼里。

        白粉身在風(fēng)塵,骨子里卻有一種不曾跌落過的傲氣,總是把自己的心拋在風(fēng)塵之外,把自己的心緒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從不與其他姑娘深交,好像她的墮落屬于身不由己,別人的墮落都是自己找的,每每被顧客挑買走一個姑娘,她的眼睛總是下意識地瞟上去,鄙夷里透著一股子說不了的輕漫??袢说腄J小姐們?yōu)榇藢λ夹拇娼娴?,都說當(dāng)著婊子還整天想著給自己立牌坊,什么人?就算是在床上,白粉也通常保持著良家婦女的矜持,一會兒追問何方說好了吧?一會兒又追問好了吧?好像很不情愿干那種事似的,把何方催促得情緒大泄??墒羌?xì)數(shù)一下,三回曾有兩次都是白粉主動送上門的,真是說不了白粉是怎么想的。有一次大汗淋淋之際,白粉又走了神,問何方:“咱倆結(jié)婚吧?”

        何方當(dāng)時正恍惚在“天地人”的混然境界里,一聽這話,嚇了一跳,停了動作,口是心非地說了一聲:“中呀!”

        “我不想這樣了。”白粉又說,聲音有點(diǎn)哀怨。

        何方?jīng)]有吭聲,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白粉。

        白粉見何方走神,以為何方也動了心思,伸出雪臂摟住他的脖子,將何方的頭放在自己的酥胸上,喃喃地又問:“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睡覺之外的愛?”

        何方?jīng)]有吭聲。

        白粉見何方不語,也不再吭聲,就一直那樣摟著何方,不讓何方再動,像是在享受睡覺之外的溫存。

        白粉給何方說“結(jié)婚”的事,可能只是枕邊說枕邊忘的風(fēng)月閑話,說了忘了,可不諳世事的何方卻當(dāng)真話記在了心底,唯恐白粉把醉言當(dāng)了真,粘住自己了。曾有幾次,白粉給他發(fā)短信,問他還要不要?因?yàn)樾拇骖檻],何方一律不回,抱著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冷落著白粉的主動邀請。明明有顧慮,明明是在有意躲避,可是每天晚上送客上樓時,何方又忍不住要偷偷看看白粉的動靜,是賣掉了?還是閑著呢?隨后再猜猜她的心情。白粉依然是過去的白粉,一臉的冰冷,目光依然戒備得很,清高得很,從不與何方對視,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一擦都沒有擦過。

        切!何方在心里輕蔑暗叫一聲,不知道是蔑視自己,還是蔑視白粉,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老愛操她的心?想到這兒,何方收了目光,徑直下了樓。不想剛到樓下,腿腳還沒有站定,又一個顧客來了。

        這顧客何方當(dāng)然識得,夜總會的常客,也就是那位出了名的癮君子。他來狂人一般不去KTV預(yù)熱,而是直接點(diǎn)小姐??袢艘箍倳?,除去二樓那個公開的迷醉之地,還有一個更加迷醉的去處,那就是三樓。三樓一般人不讓進(jìn),讓進(jìn)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顧客。

        這癮君子明說常來照顧生意,實(shí)則是一個讓人躲閃不及的賴皮,也正是那種自己肯舍臉、老板不得不買臉的主兒,常常完事后揚(yáng)場走人。據(jù)狂人的小姐們私下暗傳,這個癮君子早已吸毒吸得力不從心,關(guān)鍵時刻總以折磨人為能事,鮮點(diǎn)子倍出。凡是被他折磨過的姑娘看見他來,個個都嚇得腿腳打顫,但不去又不中。一個DJ小姐,在這個城市里算什么?明說狂人內(nèi)部靠這些小姐支撐,可一到關(guān)鍵時刻,老板又總是向著嫖客。顧客就是上帝,在夜總會里也不例外!雖然這位嫖客純屬白嫖,但定有白嫖的內(nèi)在理由。為了躲避這位癮君子,據(jù)說有好幾位姑娘已經(jīng)暗度到別的夜總會,一去不返了。

        有一次一位新來的經(jīng)理因不知癮君子的根系,見他不結(jié)賬,拽住他不讓走。

        癮君子像受了奇恥大辱,立即暴哮如雷:“給老子要錢?!不想混了?!叫你們老板出來!”

        經(jīng)理一聽這話,知道這家伙來頭不小,心立即萎縮了幾截兒,不敢吭聲了。

        可癮君子丟失的顏面并沒有因?yàn)榻?jīng)理的沉默和萎縮而拾掇起來,火越發(fā)越大,像喝醉了一般開始破口大罵,污穢之詞滾滾而出。直鬧得老板不出來不中了,才姍姍走出來了。老板一邊賠笑,一邊惡吵著經(jīng)理,聲嘶力竭地為癮君子拾回了顏面,又好言好語地給潑皮賠了情,哄勸了一番,那事方算罷休。

        何方不知道癮君子根系所屬何處?只知道這家伙肯定來頭不小,否則老板不可能對他屈讓三分。再逢他來,何方皆是小心恭維地侍候著,一口一個“哥”地喊著,親熱得像沒出五服的親戚,從大門口迎來,再送上樓梯,隨后喊一聲:“哥,您請!”癮君子對何方恭維的態(tài)度向來滿意,也多是一口一個兄弟地回應(yīng)著。

        其實(shí)潑皮也不是天天都來,先前是三五天來一次,現(xiàn)在一般都是十天半月才來瞎折騰一回。想必不來的日子,定是被吸毒的資金來源困惑著,頻發(fā)的毒癮糾纏著身心,走一步比常人走一百步還難,想來也來不了。有一次潑皮像是有了錢,一見到何方,從兜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說:“拿著,哥給你的。”

        何方也不客氣,接過錢來,受寵若驚地說:“哎喲,太謝謝哥了!”

        潑皮對何方說:“不客氣,哥的錢就是你的錢!……以后別在這混了,當(dāng)個門童有啥出息?太屈才了!”

        何方不知道潑皮所說的“才”是指哪般,心里卻更是一個受用,表情和心情比接錢時還要喜慶幾分。

        今天何方遠(yuǎn)遠(yuǎn)看到骨瘦的癮君子,急忙迎上,小聲提醒說:“哥,今兒咋來恁晚?好貨都被人挑走了!”

        “只要不斷貨就中!”潑皮肯定剛剛吞過云吐過霧,精神亢奮難抑,嬉笑著對何方說。

        “缺貨倒不至于,只是怕委屈了俺哥的貴體!”

        “你這小家伙,越來越會說話了。”潑皮興奮地拍了拍何方的肩膀,親近得好像不知如何表達(dá)了。

        何方帶著潑皮走進(jìn)狂人的門臉,又恭敬請至樓上,交給二樓的侍從,方恭敬地退到樓梯門口。待走未走之際,何方又忍不住扭了一下身子,轉(zhuǎn)眼一看,發(fā)現(xiàn)兩排DJ小姐現(xiàn)在已經(jīng)售得所剩無幾了,白粉還在隊(duì)伍里站著,一臉的陰沉,眼珠子在低垂的眼簾里滾來滾去,好像正在暗地里瞪誰。

        癮君子會不會挑選白粉?

        想到這兒,何方略有疑慮地轉(zhuǎn)身下了樓,心呢?卻莫名地?fù)?dān)心起白粉來,滿腦子里全是癮君子折騰白粉的場景,甚至看到了白粉痛苦不堪的表情。其實(shí)這時候,癮君子有沒有挑選白粉,還不一定呢!可不知道為什么,那變態(tài)的場景帶著白粉痛苦不堪的表情,已經(jīng)提前進(jìn)入了何方的腦際間,心里竟空落落地心疼開了。

        狂人的門口正映著十字路口,這一會兒剛八點(diǎn)多鐘,十字路口的人流和車流依然洶涌著。

        拾破爛的老人不知何時,又扒著他的小滑板闖進(jìn)了這片燈紅酒綠的閃跳世界。老人雙腿殘疾,滑板車前面坐人,后面放裝破爛的魚鱗袋子。也就是說,他以拾破爛為主,偶爾碰到好心的路人丟給他倆錢,他也不會拒收,感激地說上一聲“謝謝!”再回頭將施舍給他錢的路人目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才扭身扒著他的滑板車?yán)^續(xù)前行。

        老人大概六十多歲,面色骯臟得看不清真容,身上的衣服也臟得難窺本色。他住的地方就在不遠(yuǎn)處,每天晚上拾破爛回來扒著滑板小車途經(jīng)狂人時,何方總要沖他高喝上兩聲:“快走,快走!”像是怕他攪碎了狂人華貴的氣場。

        今天何方看到破爛老人,又照舊沖著他惡喊了一聲:“快走,快走!”聲音比平日多了一份情緒。

        破爛老人對何方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而且這種不滿意情緒像是壓抑了很久,沒好氣地回頂了何方一聲:“再快,路也得一步一步地走!”

        何方一聽,心里一陣厭煩,心想你會走路嗎?知道路咋走嗎?便不再理他。

        可破爛老人的滑板車嘰嘰扭扭行走的聲響并沒有加快,這讓何方很不滿意。

        “磨蹭啥?快點(diǎn)!”何方再一次沒有好氣地催促破爛老人。

        “我不走了!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樣?!”破爛老人發(fā)了脾氣,積蓄多日的屈辱讓他的兩只大手停下扒地,板車正對著狂人的門口停下來。

        “你不走不中!”另一個門童被破爛老人的反抗激起了脾氣,也跟著狗仗人勢地嚷嚷起來。

        不想,就在破爛老人要反唇相譏之時,七層的樓頂突然蹦下來一個聲音:

        “休想再碰姑奶奶——??!”

        聲音帶著寸步不讓的剛硬,還有發(fā)瘋的歇斯底里,堅(jiān)硬地從樓頂擲下來,將張揚(yáng)跋扈的門童們嚇了一跳,也將正要孤身對敵的破爛老人嚇了一跳,齊齊舉目仰望,看到的卻是一片閃跳的燈光。

        “你他娘的是不是真想找死?!”緊接著樓頂又?jǐn)S下來一個男聲,同樣帶著不容商量的剛硬。

        兩個剛硬的聲音在空氣中交合回蕩,像是剛剛發(fā)生過強(qiáng)烈爭執(zhí)和廝打,互不相讓,步步相逼。

        因?yàn)闃琼斕?,何方穿過閃跳的霓虹燈招牌,仰臉觀望,只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站立在樓頂?shù)倪吘壧?,而另一個黑影卻難以尋見。

        “你他娘的,是不是真想找死?”藏在樓頂深處的黑影又喊了一聲。這一聲的內(nèi)在力量比起剛才的那句明顯軟下來了,透著外強(qiáng)中干的虛張聲勢,嚇唬著另一個黑影。

        顯然,男黑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讓女黑影收回極端選擇,把大事化了??膳暃]有屈服于男聲外強(qiáng)中干的嚇唬,又剛硬地吼了一聲:“你個鱉孫再逼我,我這就跳下去——!”

        “白粉!”一個門童驚叫一聲。

        是的,何方也從聲音里聽出來了,是白粉!

        斷定一出,門童們都嚇得面色煞白,拔腿跑進(jìn)門樓里。因?yàn)闆]經(jīng)過這等陣勢,四個門童的腿腳亂作一團(tuán),連滾帶爬地上樓之際,險(xiǎn)些撞車。他們一邊上樓,一邊喘吁著朝二樓大廳里喊叫救援:“快,白粉要跳樓了!白粉要跳樓了!”

        這時候何方已經(jīng)擔(dān)心到窒息,身子像焊在了地上,一動難動。他想大喊白粉你別犯傻,可是嘴巴張了幾張,沒有喊出來。只覺得七層的樓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巨弓,而白粉就是搭在弦上的箭身,太危險(xiǎn)了!這時候白粉已經(jīng)走到了樓頂?shù)倪吘壧?,一只腿已?jīng)搭上了頂層的護(hù)欄,跳與不跳,只在伸腿之間了!何方雖然睡過白粉三次,可對她的世界并不了解,從事小姐這一行當(dāng),除了肉體,一切都是假的,沒人知道白粉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何方只知道這時候,如果白粉伸腿一跳,她那誘人的玉體肯定被摔得慘不忍睹。

        在門童們亂成一團(tuán)的驚呼聲中,經(jīng)理帶著驚慌拱了出來,不少侍從們和顧客也跑出來了。

        老板火急火燎從二樓下來時,已有好事者撥打了110。

        老板從門樓里走出,瞟了一眼正在圍觀的人,又仰頭一看樓頂?shù)暮谟?,氣得面色鐵青,沖著樓頂大吼:“白粉,你這丫頭想干啥?!”

        “姑奶奶不想活了——!”白粉聲嘶力竭地沖著老板吼叫。

        “先下來,有啥要求跟我說!別在這兒尋死賣活,丟人現(xiàn)眼!”老板將嘴里的話撂得咯嘣直響。

        “我不下去——!姑奶奶死也不想被人折磨了!”白粉顯然被老板的話激得更怒了,態(tài)度依然劍拔弩張著,隨時隨地都有伸腿朝下跳的危險(xiǎn)。

        有人將手搭在嘴邊高喊:“姑娘,想開點(diǎn)!”

        “沒有過不去的坎,可別做傻事!”有人接道。

        在一片好言相勸中間,有個女人像是飽受過“白粉”們帶來的家庭折磨,怨氣嗡嗡地罵道:“搭理這種不要臉的雞干啥?死八百也沒有人心疼,她們活著全是破壞社會風(fēng)氣!”

        “是不是還嫌老子不夠亂,在這扇啥風(fēng)?!”老板沖著多嘴的女人發(fā)起火來。

        那女人見老板發(fā)火,嘴巴張了幾張,沒有出聲,面色卻氣得鐵青,一甩身子撥開人群,蹬著車子走了。自行車在空氣里疾速穿行了很遠(yuǎn),飄來一句復(fù)仇的言語:“一群烏龜王八蛋,興啥?!”

        老板沒有理她,將雙手搭在嘴邊,捂成喇叭狀,又開始沖著樓頂高喊:“白粉,你先下來,有啥事跟我說!別耍小孩兒性子!”

        這一次,樓上的白粉沒有接腔。

        何方擔(dān)心地蹙了一下眉頭,發(fā)現(xiàn)民警還沒有趕到。圍觀的人卻比剛才肥大了幾圈兒,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頭,齊齊仰望著樓頂?shù)陌追邸?/p>

        “孩子,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人群里問樓頂?shù)暮谟啊?/p>

        搭在樓頂?shù)暮谟斑€是沒有接腔。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跳樓?嗯?”蒼老的聲音在很低的地方繼續(xù)朝上發(fā)問。

        “就是呀,多大一點(diǎn)事?嗯?至于嗎?”老板像是早就知道了白粉跳樓的內(nèi)情,氣急敗壞地跟著追問,“快下來!別耍小孩脾氣!”

        自從老板出來,藏在樓頂深處的另一個黑影已經(jīng)不再吭聲了,像是愧對老板,沒想到自己平日的胡鬧竟惹下今天的禍端。何方現(xiàn)在直想扇他幾個耳光,如果白粉真跳樓死了,何方覺得自己很可能會殺了這個變態(tài),為白粉報(bào)仇!

        “姑奶奶,你快下來,多大一點(diǎn)屁事?嗯?!多大一點(diǎn)屁事?!快下來,別再丟人現(xiàn)眼了,中不中?!”老板一邊火急火燎地沖白粉喊叫,一邊朝幾個侍從使眼色,示意他們趕快上樓,尋機(jī)營救。

        幾個小伙子接到眼睛傳來的命令,不敢怠慢,迅速扒開人群,齊齊涌進(jìn)狂人的門口,在樓道里一旋身子,便不見了蹤影。

        “白粉,你趕快給我下來!”老板又急叫了一聲。

        一個好心的中年婦女見狀,提醒老板說:“這個時候不能急,不能再對她施加壓力!得好好地哄著來。”

        “就是就是,她這時候心理已經(jīng)脆弱到了極點(diǎn),不能再給她來硬的了?!?/p>

        ……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對策,樓頂上的白粉突然哭了起來,好像正在跳與不跳之間猶豫不決。

        方才那個蒼老的聲音又開始貼著地皮朝上送:“孩子,你別哭,你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

        哭聲在空氣里戛然而止了。

        老板的目光從樓頂轉(zhuǎn)向地面。這才發(fā)現(xiàn)說話者是一位雙腿殘疾的老人,雙手烏黑,雙腿細(xì)如麻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盤坐在滑板車上,滑板車的車身有些長度,因?yàn)楹竺孢€立著一個飽飽的魚鱗袋子……

        破爛老人兩只眼睛一直盯著樓頂?shù)暮谟?,目光陷入了恍惚,好像那個正要跳樓的黑影,變成了無數(shù)個悲涼之夜的自己??粗粗瑴I水忽悠墜出眼眶,跌進(jìn)狂人門前那片閃耀的燈光里……

        見破爛老人不說話,人群里有婦女忍不住了,直沖樓頂喊道:“姑娘,你好好看看這位大爺,好好看看吧!看看他都這樣了,還在堅(jiān)強(qiáng)地活著,你年紀(jì)輕輕,有什么事情解決不了?嗯?!”中年婦女的勸解里充滿了責(zé)備,就像氣急攻心的家長在庭訓(xùn)自家孩子。

        不知何時,樓頂中斷一時的哭聲,又嗚嗚傳來。

        “就是呀,你年紀(jì)輕輕的,什么路走不了,為什么單單尋死呢?”又一個聲音在人群里響起,帶著商量的口氣,將場面溫和了一些。

        “大爺,你還喊,我看這時候也只有您能救她了!”剛才那個勸訓(xùn)白粉的婦女急急地說。

        “就是就是,也只有您能救她了!”眾人紛紛嚷道。

        一時間,被人忽略的破爛老人被人涂抹成了救世主。他回過神來,心情復(fù)雜地瞟了一眼婦女和眾人,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將雙手捂成小喇叭,直沖樓上喊道:“孩子,你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

        破爛老人的喊聲有些激動:“孩子,好好看看我吧——!”

        破爛老人的喊聲,激動中攜帶上歷史的傷感:“我——就我,兩歲就癱了呀!人家用腳走路,我都是用手走,你說,我能不想死嗎?可我就是不死,幾輩子才能托生個人?既然托生成人了,咱就得好好活著,你說是不是?要不然別說爹娘,連閻王爺咱都對不起……”

        破爛老人越說越難過,停頓下來,長吁一口氣,悲切的目光掃了一圈兒,又掃一圈兒,直到看見身著緊身西服的何方,又接著喊道:“我整天遭人嫌棄,連走個大路都有人嫌我丟人,不讓我走!可咱不能和小人一般見識,常言說的好,好死不如賴活著,所以我還活著,一直活到現(xiàn)在……”

        破爛老人像是越喊越難過,喊到最后,竟哞哞大哭起來:“孩子,你好好看看我吧——!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場面在破爛老人的哭聲中再一次肅靜下來,門童何方紅著臉站在人群里,怯怯地看了一眼老板。還好,老板一直仰頭盯著樓頂?shù)陌追?,并沒有在意破爛老人的言辭和怨氣。

        圍觀者越聚越多,大家伙在破爛老人的哭泣中沉默著,沒人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和那份放大的卑微,只希望這卑微能掀起一股子軟化戰(zhàn),將樓上那個黑影軟攻退場,把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化小、化沒。

        但事態(tài)實(shí)際上并沒有明顯的進(jìn)展,樓上的黑影再一次停止了哭聲,一直在沉默中僵持著。常言說,咬人的狗不叫,尋死的人都是來悶的,說不定下一秒,就會有一個自由落體從樓頂墜下來……來自樓頂?shù)募澎o越來越可怕,讓樓下的人越看越懸心,一個個屏聲靜氣,目光飛馳,一會兒同情地垂頭看破爛老人,一會兒揪心地仰頭看樓頂?shù)膭屿o。

        破爛老人還在哞哞地哭著,好像一時間剎不住悲痛的心緒了,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此時,樓頂?shù)募澎o已經(jīng)讓大家伙緊張得鼻孔呼扇,這情這景,老人的悲涼遠(yuǎn)遠(yuǎn)抵不過樓頂上人命攸關(guān)的事了,只得任他哭了!

        老漢的哭聲越來越孤獨(dú)。

        何方心底暈開一股子又一股子的內(nèi)疚,從來沒有過的反思涌上心頭,將他困頓得懵懂不清的頭腦鑿得一片清晰。

        “白粉,下來,我要娶你!”何方下意識地沖著樓頂大聲喊道,惹來一圈子詫異的目光。

        “白粉,下來,我要娶你!”何方又喊一聲,只是這一聲是有意識的。

        何方的喊叫聲剛落, 110來了。

        兩個民警和眾人一樣,舉起力不從心的目光,仰望著樓頂:“姑娘,有什么難事,跟我們說!”

        警察的聲音剛落,寂靜到讓人心意懸懸的樓頂突然又暴發(fā)了一陣哭聲。哭聲一開啟便排山倒海得不可收拾,但又不是那種一瀉千里的不可收拾,而是“哇”一聲,斷了,又“哇”一聲,斷了……讓人聽得五味瓶倒,百味橫生。

        自從老板出來,便不再說話的另一個黑影,這時候聲音穿過重重空氣再次傳來:“老子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不還在掙扎地活著嗎?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懂不懂?……就像那個大爺說的,幾輩子才能托生成人一次?……你不讓老子碰你,老子不碰你了中不中?回來!回來!”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白粉止了哭,連珠炮似的沖著另一個黑影喊叫,聲音和態(tài)度再次染上倔性,但深層氣息卻已經(jīng)染上了退讓和回旋的意思。

        “孩子,你就好好看看我吧——!”泣不成聲的破爛老人又沖樓頂喊了一聲。

        樓頂上的哭聲再次停下來。

        “白粉,下來,我一定要娶你!”何方又喊了一聲。

        “白粉,下來,我也要娶你!”另一個門童也跟著喊。

        “白粉,下來,我們都要娶你!”又有一個門童也跟著喊道,有點(diǎn)起哄和戲謔的意思,惹來一圈子的笑聲。

        “都別說了——!”喊聲再次從樓頂撂下來時,人們仿佛看到一個正在瘋狂搖頭的姑娘。

        兩個民警用厲眼環(huán)瞪了一圈兒,又瞪了一眼方才那個戲謔的門童,笑聲戛然止住。

        “白粉,下來,我真要娶你!”何方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又心意懸懸地喊了一聲,只希望將白粉感動下來。

        “你們都別說了——!”白粉又搖著頭喊了一聲,好像在埋怨眾人和求婚的何方打亂了她求死的決心。

        樓下一片寂靜。

        樓頂上也一片寂靜。

        大家屏聲靜氣地看著樓頂上那個黑影。

        就在這時候,暗藏在樓頂深處的另幾個黑影,趁白粉走神之際,大步跨前,伸手將她拽了回去,死死地抱著,開始朝后退。

        “你丟了我,丟了我!”白粉呼叫道,“丟了我!丟了我——!”

        白粉沒命地喊著,眾人好像看到了她又扒又蹬的樣子。

        呼叫聲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朦朧,好像拉進(jìn)了一個深沉下懸的洞里,直到消失……

        白粉被癮君子和幾個侍從強(qiáng)拽到二樓大廳時,老板壓抑了很久的光火終于爆發(fā)了:“你不想干,想滾哪兒滾哪兒去,此處供不起你這種尋死賣活的人!”

        癮君子像早被白粉不要命的倔性嚇壞了,連連給老板使眼色,讓他少說兩句。

        可老板這一次沒買癮君子的賬,當(dāng)即開了白粉:“我堅(jiān)決不要這種尋死賣活的貨!老子是做生意的,不是開棺材鋪的!”

        白粉離開狂人的時候,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散盡,破爛老人也帶著回憶的悲涼走了,門口只剩幾個門童。

        門童們同情的目光一直尾隨著白粉移動的身影,直到她在何方身邊停下。

        白粉停下來,嘴角苦苦一咧,像是等著何方說話。

        “你要去哪兒?”何方問。

        “你真要娶我?”白粉像是忘記了剛才的事情,目光里暈著期盼的光芒。

        何方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

        白粉見狀,用上牙咬了咬下唇,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沒說,一直咬著嘴唇,看何方,直到看得何方不好意思了,才笑道:“想娶,還沒人愿意嫁呢!”

        白粉說完,邁起修長的雙腿,走到路邊攔了一個出租車,鉆進(jìn)去。隨后隔著車玻璃,朝何方揮了揮手,又揮了揮手。終于,白粉的身子隨著計(jì)費(fèi)表的跳動,消失在夜色里……

        何方不知道白粉要去哪里。一直盯著出租車消失的方向看,直看到兩眼的迷茫。

        不遠(yuǎn)處還有一家夜總會,白粉乘坐的出租車沒有在那里停下。再朝前走,還有一家夜總會,處在何方看不見的街道深處……

        夜已經(jīng)深了,大街上的人流開始稀疏起來。何方盯著路燈下的街筒子失神了,空氣像一群沒頭的飛蠅在燈光里瘋狂飛舞,它們個個通體透明,你來我往,嗡嗡亂作一團(tuán)。

        何方不知道夜晚的空氣原來竟是如此這般的可視可見。

        二樓包房里的音樂從窗戶縫兒里溢出來,一個女腔順著麥克風(fēng)開始改唱毛阿敏的《朋友》:

        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蒼蠅飛進(jìn)我的窗口

        ……

        不知過了多久,經(jīng)理突然從門樓里跑出來,沖著何方和另一個門童喊道:“恁倆上來,趕快把他送回去!”

        何方不知道送誰回去,尾隨經(jīng)理上到二樓才發(fā)現(xiàn)癮君子正面色蒼白地蜷縮在收銀臺的下面,眼淚滾滾……

        “送哪兒?”何方茫然地問了一聲經(jīng)理。

        經(jīng)理被何方一問,也浮起一臉的茫然……

        責(zé)任編輯 洛 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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