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不知道,他感情深厚的二弟梁啟勛,在北平淪陷后會為日本人做事;他也不知道,他所樂見的梁氏大家庭會因此事而破裂;他更不知道,年老的梁啟勛為兄長的信札認認真真一頁一頁編號粘貼時,是怎樣的心情。當然,他更不會知道,梁啟勛精心保存的兄長的信札、手稿、藏書等物,馬上要被換成錢了,而且打著其兄長梁啟超的旗號。
9月17日,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召開“南長街54號藏梁氏重要檔案”新聞發(fā)布會,宣布最大宗的一批梁啟超檔案即將出現(xiàn)于今年12月5日到7日的匡時秋拍。北京匡時還與中華書局、清華大學(xué)簽署合同,將定于11月前就拍品舉行以“梁啟超與現(xiàn)代中國”為主題的出版與展覽。
在匡時提供的資料中,拍品包括信札、手稿、書籍及梁啟超使用過的家具等共計950件物品??飼r董事長董國強在發(fā)布會上表示,梁氏檔案拍賣將不會采取整體拍賣的形式,而是根據(jù)類別分成100到200個標的,總底價是5000萬元。事后有業(yè)內(nèi)人士評估,拍賣價可能超1億元。
發(fā)布會有梁啟勛外孫孫軍出席,他介紹了“南長街54號”的相關(guān)情況。在孫軍及匡時的描述中,南長街54號為梁啟超、梁啟勛兄弟的共同居所,甚至為“梁啟超在北京事實上的故居”。
10月8日,梁啟超的直系親屬卻委托媒體就此事發(fā)表聲明,稱梁啟超逝世后,其后人已遵照遺訓(xùn),將藏書、信札、手稿等捐獻國家圖書館及第一歷史檔案館等,這次以“梁氏后人”為重要宣傳點的拍賣,令他們感到蒙受委屈。聲明指出,南長街54號為梁啟勛故居,而非梁啟超故居。聲明上簽名的人,包括梁思禮(梁啟超之子)、梁再冰(梁思成之女)、梁柏有(梁思永之女)、吳荔明(梁思莊之女)。
那么,這次拍賣到底是誰的物品?為何梁家人會有不同表述?匡時拍賣公司又有何解釋?一場拍賣竟牽扯出紛繁的家族往事。
“梁家人該捐的都捐了”
梁啟超外孫女吳荔明知道“南長街54號”的“梁啟超檔案”要拍賣的事情,是在新聞出來的幾日后,一個朋友跟她開玩笑:“聽說你們家要發(fā)財了?!?/p>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詢問的并不止那位朋友一人。1997年,梁家后代將梁啟超400多件書信手稿捐獻給第一歷史博物館,當時參與捐贈儀式的一位在場者也聯(lián)系了吳荔明:“你們家還有那么多東西???”
“我們家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湊不出這么多件東西?!眳抢竺骰貞浰吹綀蟮赖牡谝环磻?yīng),“梁家人該捐的都捐了,公公的紀念品我們各自有一些,但是用于珍藏,絕對不會拿去變賣的。”
身在一個傳奇家族,梁啟超的兒孫輩卻盡可能少地與媒體接觸?;鸺到y(tǒng)控制專家、中科院院士梁思禮是梁家第二代惟一一位在世者,現(xiàn)已88歲?!读簡⒊退膬号畟儭返淖髡邊抢竺鞅硎?,舅舅對有關(guān)梁家的采訪一般能推則推,但這次主動要求出面澄清,因為有一條底線被觸犯:拍賣。
生于廣東農(nóng)村,雖是耕讀之家,年少時的梁啟超也得面臨“欲購一潮州刻本之《漢書》而力不逮”的窘境。一方面深知借書之難,一方面致力開啟民智,他生前是近代圖書館事業(yè)的身體力行者,身后則將其收藏捐贈“以供眾覽”。
梁啟超的后人一直恪守其遺訓(xùn)。1930年2月,梁思成、梁思永、梁思忠遵父遺囑,主動將天津飲冰室的藏書、碑帖石刻、墨跡手稿與私人信札“永久寄存”于北平圖書館(解放后改名北京圖書館,今中國國家圖書館前身)。僅天津飲冰室的藏書中,刻本、抄本便有3470種41819冊,其中不乏珍本孤本。一并捐獻的還有1284件自商代至民國的碑帖拓本,在《中國書法大辭典》中收錄的中國歷代碑刻中,梁啟超飲冰室所藏拓本占其半數(shù),其中包括顏真卿的《爭座位帖》。
對于這位近代思想家,天下公器重于個人愛好。梁啟超上世紀20年代在北海公園的快雪堂創(chuàng)辦松坡圖書館,后來并入北平圖書館,梁啟超生前所使用的書桌文具等一并捐給北平圖書館。1931年,北平圖書館新館落成后,專辟“梁氏紀念室”,陳列梁啟超生前所用書桌文具及其金石書畫等。1954年,為配合北京圖書館善本名家文庫的建設(shè),梁啟超長女梁思順(令嫻)捐贈了三大箱梁啟超文稿手跡及其他墨跡。梁啟超生前筆耕不輟,著述1400余萬字。這批捐獻的手稿不僅包括了收入在《飲冰室合集》中的全部文稿,也包括相當一批未入《合集》的稿件。
即便在改革開放后,梁氏直系后代還是堅持捐贈國家機構(gòu)的方式。1997年,梁啟超子女梁思達、梁思寧、梁思禮向第一歷史博物館捐獻了1903到1928年間的梁啟超書信,共14冊,416件,不僅包括與歷史人物楊度、段祺瑞、蔡鍔、張君勱等的通信,也有梁啟超寫給子女的大量家書。
2005年,吳荔明還向天津梁啟超紀念館捐贈外公當年收藏的一錠貢墨?!凹幢闶沁@些小紀念品,也捐得七七八八了。”吳荔明說。
被梁啟超昵稱為“老白鼻”的幼子梁思禮,展示了他僅有的三件梁啟超遺物:“一幅字本來是思忠的,但思忠早逝,后來就給了我了。另有一支飲冰室的毛筆。還有一幅畫,其實是別人的,只是父親在上面題了字,也就算一件了?!?/p>
“南長街54號是梁啟勛家”
“我們不想影響他們拍賣,但我們有必要指出一些事實,要說明的是:南長街54號并不是梁啟超故居?!痹诒本┪魅h(huán)的寓所里,梁思禮對記者表態(tài)。
在匡時公司的資料中,“南長街54號”被描述成梁氏兄弟共同的故居:1912年9月,梁啟超被任命為司法總長,梁啟勛任中國銀行監(jiān)理、幣制局參事,“在北京忙碌的工作中,他們亟待要覓得一處蔽身之所,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選定了‘南長街54號?!毙值軅z共同出資、共同營筑,“梁氏兩個大家庭在這里度過了十余年相濡以沫的光陰”。
事實上,1912年10月8日,梁啟超結(jié)束流亡自日本回國后,在選擇京津居所時并非沒有猶豫,反而梁啟勛極力勸阻他在北京定居。1912年10月24日,進京應(yīng)酬了4天的梁啟超在寫給梁思順的信中提到:“吾十年來,頗思念北京房子,謂為安適,今乃大覺不便,汝二叔更大攻擊,吾初亦有遷居北京之意,今不復(fù)作此想矣。非惟房屋不佳,即應(yīng)酬亦不了矣?!?11月1日返回天津,又給梁思順寫信稱:“吾極喜歡北京房子,汝叔始終攻擊。謂一返天津,如登天堂,吾不謂然。然吾實不能居京,居京則賣身于賓客而已。”
《梁啟超傳》作者解璽璋介紹,梁啟超回國之初租住在天津日租界榮街,后搬到德租界。1914年他在天津意租界西馬路買了近4畝地,1915年建成前后兩棟寓所,在其南側(cè)的書齋飲冰室則要到1925年才建成。
北平(北京)圖書館在1930年與1954年兩次前往梁宅接收梁啟超藏書、手稿時,接收地點分別是“天津意租界西馬路二十五號”及“西單手帕胡同甲三十三號梁宅”。前者即飲冰室,后者即王夫人(梁啟超的第二位夫人王桂荃)解放后在北京的住處。
公認的梁啟超故居,除了天津一處,另一處在其出生地廣東新會。至于梁啟超在北京的“掛牌”故居:東城區(qū)北溝沿胡同23號,梁思禮回憶,那是1930年大姐梁思順所購置,他小時候常去玩。但1929年即去世的梁啟超顯然未曾住過。
有史可稽的梁啟超在北京的住處,一是在擔(dān)任北洋政府財政總長時的團城。吳荔明聽其母梁思莊回憶,小時候曾在團城上騎小自行車。而另一處,則是在清華大學(xué)任教時的教工宿舍。1924年出生的梁思禮回憶,他當時覺得自己的家就是清華,但父親確實會在周末的時候,帶他去南長街54號梁啟勛家?!澳祥L街54號當時確實是梁啟超一個重要的落腳點,但是不能就因此說是故居吧,畢竟那是梁啟勛的家,跟走親戚一樣。我去親戚家里住了兩天,就能說這是我的故居嗎?”梁思禮說。
在梁啟超對長女事靡巨細一一報備的書信里,并沒有見到對南長街54號“共同出資”、“共同營筑”的記載。在梁啟勛外孫孫軍的描述中,當時南長街的地段并沒有那么值錢,梁啟勛分三次買了地開始建房。而另一位梁啟勛的孫輩聽來的說法是:梁啟勛當年購地建房時,梁啟超作為兄長曾出錢資助。而當梁啟勛要還錢時,梁啟超說:“不用還了,我也要住?!?/p>
“梁啟超在世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是不分的,不光是跟梁啟勛,跟其他兄弟姐妹、小輩,乃至夫人娘家的一些人,都是在他身邊,靠他生活的。梁啟超是長子,他父親去世后,親戚生活沒著落都會找他?!苯猸t璋說。
梁啟超去世后,梁家經(jīng)濟轉(zhuǎn)困,天津的王夫人賣掉了原來的寓所,住在飲冰室。1950年,因為想念都在北京的兒孫輩,她將所余書籍捐獻,將飲冰室賣了約合3000匹布的價格,購置了西單手帕胡同一處小四合院。吳荔明認為,如果“南長街54號”真的跟梁啟超家有關(guān),那么王夫人遷居北京就不必那么折騰,“我們那時候每周末說去婆婆家,指的就是手帕胡同,我們從來沒聽說過公公在南長街54號還有房子”。
“梁啟超基本還是住在天津,在清華講課的兩年,是比較集中住在北京的時候,平時住教工宿舍,進城的時候住在南長街54號。這些都有很多書信、記錄可以證明。資料顯示,房子是梁啟勛買的,花了一萬多塊錢?!北本┐髮W(xué)教授、梁啟超研究者夏曉虹認為,房子不是梁啟超購買并日常居住,因此不能稱作故居。
“兄弟二人關(guān)系很好,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兩家斷交”
梁啟超與梁啟勛兄弟感情甚篤。梁啟超流亡海外時,梁啟勛負責(zé)護送其家人去日本。梁思成與林徽因在加拿大結(jié)婚時,因梁啟超正生病,在中國同時舉辦的文定禮,便在南長街54號由梁啟勛主持。梁啟超的正室李夫人去世時,梁啟勛負責(zé)操辦墓地,在條件艱苦的香山上待了兩個月。
“梁啟勛是梁啟超同父同母的弟弟,梁啟超活著時,他們兩家關(guān)系非常好。梁啟超會要求他的兒女每個人都給梁啟勛寫信,梁思順有次一個月沒寫,梁啟超就寫信給梁思順催她給二叔寫信,說二叔老問你。”解璽璋說。
但這種家族情感在梁啟超過世的八年后結(jié)束。1937年12月,留在北平的梁啟勛出任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外匯局調(diào)查室主任,調(diào)查日偽各銀號經(jīng)營情況和市面金融動態(tài)。其婿楊正彥在2010年發(fā)表的《梁啟超的紀念館應(yīng)當設(shè)在哪》中,并沒有將這段歷史隱去:“日偽出于對梁啟超的尊敬,給了他(梁啟勛)一個公司董事會董事的虛職,報酬有限,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房子租出去,靠這筆收入維持生計?!?/p>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梁思成從大后方回來,就率領(lǐng)兄弟姐妹跟梁啟勛斷交了。”吳荔明回憶。
在這次拍賣的宣傳中,稱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南長街54號”擔(dān)任了秘密基地和庇護所的功能。但梁思萃表示,南長街54號確實幫助過學(xué)生轉(zhuǎn)移去解放區(qū),但具體負責(zé)的,并不是梁啟勛,而是他的兒女們。解放前夕,梁思萃在北大上學(xué),當時她有3個同學(xué)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她考慮到南長街54號“深宅大院,便于隱藏”,便跟梁啟勛的女兒梁思明提出能否幫助轉(zhuǎn)移?!澳鞘?948年8月,我二伯在圓明園避暑不知情。這件事是思明接手的。他的兒女們確實做了很多貢獻,這些都是事實?!?/p>
匡時董事長董國強回應(yīng)
“事先并未想到會引發(fā)梁啟超后人的不滿”
許荻曄/ 文
記者:為何將“南長街54號”宣傳為梁啟超事實上的故居?
董國強:名人故居應(yīng)該由誰來定、怎么定,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思考。到底是家屬、專家還是國家有關(guān)部門說了算?我們說南長街54號應(yīng)該可以算作梁啟超事實上的故居,首先依據(jù)的是梁啟勛后人的回憶,據(jù)說梁啟超在這里居住過比較長的時間。而這一點在梁啟超的一些書信、記錄中也有所體現(xiàn)。我們只是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來思考:如果梁啟超在一個地方居住了較長時間,這個地方該不該算是他的故居?而且我們了解到,這地方正面臨拆遷。
目前梁啟超在北京的故居定在東城區(qū)北溝沿胡同23號,但梁啟超并沒有住過,梁啟超的后人和一些專家也認為這個故居確認得有點草率。相比東城區(qū)的故居,我覺得南長街顯然更有資格作為故居。衡量一個人住過的地方能不能定為故居,我覺得相較時間長短,更要考慮他的歷史地位。以梁啟超在中國近代史的地位,他住過的地方應(yīng)當受到重視。
出于對梁啟超的崇拜,我們非常希望南長街54號能定為梁啟超故居,畢竟這么偉大的人物,確實在這里生活了這么長時間。當然他的家屬也可以認為這個地方不是故居,或者說必須有產(chǎn)權(quán)才是故居。我們希望這只是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思考、探討。希望梁家后人不要曲解我們的好意、善意。
記者:梁啟超家人可能認為匡時的宣傳美化了梁啟勛以及南長街54號的歷史。
董國強:其實在宣傳中,沒有對梁啟勛做過多評價。在梁啟超給梁啟勛的信當中可以看出,兄弟兩人的感情很好,梁啟勛確實給予梁啟超很多幫助。至于說抗戰(zhàn)時梁啟勛為日本做事,有人說他是漢奸,這是另外一回事。漢奸怎么認定,其實跟故居怎么認定一樣,并不是簡單的一兩個人說了算的。
這次拍賣,希望能把對梁啟勛的了解更豐富一些。希望通過這批東西還原一下梁啟勛,還原歷史人物并沒有錯,還原并不意味著就是美化和歌頌。如果能通過挖掘這次拍賣的資料,讓更多人關(guān)注和了解梁啟超,進一步光大,不是好事嗎?所以,我們聯(lián)合中華書局將這批資料出版,同時與清華大學(xué)共同舉辦研討會和展覽,目的都是為了弘揚梁任公的精神。
記者:梁家人是遵照梁啟超的遺訓(xùn)進行捐獻的,對于“梁家后人”拍賣“梁啟超檔案”的說法,他們情感上難以接受。
董國強:我十分理解梁任公后人的感受,所以,在我們對外發(fā)的稿件中,是特別注明“梁啟勛后人”的,但是媒體的用詞是我們無法控制的,很多時候他們就簡化成了梁氏后人,乃至有的不了解梁啟勛的直接將梁啟勛寫成梁啟超。但深究的話,梁啟勛的后人確實也是梁氏后人,這種表述也不能說不對。
記者:梁啟超的后人也否認了“兩個大家庭相濡以沫地度過了十余年的光陰”這樣的說法。
董國強:在過去我們沒有了解到梁啟超后人的意見之前,我們所依據(jù)的僅僅是梁啟勛后人的陳述。根據(jù)對他的采訪,我們只是簡單做了一個視頻。將來還要做一個更為詳細的片子,也會參考梁任公后人的意見進行修改。
梁啟勛后人已經(jīng)是第三代了,從他聽長輩回憶,到自己回憶,口述與事實也許會有出入。有些事情是始料不及的,比如我們并不了解兩家后人之間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作為我們來講,始終認為弘揚梁任公是好事,但家屬不滿意,這個我挺意外的。
記者: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確定拍品中的家具、物品等到底是梁啟超還是梁啟勛使用的?
董國強:現(xiàn)在在跟委托方溝通。因為委托方確實說這些東西都是梁啟超使用的,現(xiàn)在既然梁啟超后人本身有不滿,我們需要更加慎重。現(xiàn)在主要是書桌、拐杖等一些家具、物品可能會引起爭議,我們也希望委托方出示梁啟超確實使用過的證據(jù),我們并不希望拍賣處在爭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