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珍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代的著名小說家,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寫了超過150篇的短篇小說、散文等①。他的作品內容多關注社會丑惡現(xiàn)象,很少直接進行評論,往往借助他人之口或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敘述,從而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增強了作品的說服力。在芥川龍之介的作品里出現(xiàn)了很多動物,不僅使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更具趣味性,而且也大大加強了其作品的思想性。芥川龍之介高超的寫作技巧賦予了這些動物獨特的性格,使它們顯得有血有肉,令人難忘。那么,芥川龍之介塑造的動物形象有怎樣的特點?這些動物形象在芥川龍之介作品中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筆者將對此作一分析。
猴子是大量出現(xiàn)在芥川龍之介作品中的動物之一。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猴子是人類的近親,通過對猴子的描寫能夠使讀者聯(lián)想到人類本身,從而起到警示作用?!逗镒印肥墙娲堉橛?916年發(fā)表的一篇小說。作品描寫了在一艘軍艦上因為屢次發(fā)生盜竊事件,船員們大張旗鼓地進行搜查,希望找出竊賊的故事。人們經過艱苦的搜尋后,最終在一個叫奈良島的信號兵的帽子里發(fā)現(xiàn)了贓物。但是,此時奈良島卻不見了蹤影。曾經同樣被懷疑的對象因此興高采烈,大家懷著一種愉快的興奮的心情開始展開對奈良島的尋找。和“我”一起的牧田從背后拍著“我”的肩膀,興奮地說道:“喂,真讓我想起抓猴子的事?!薄班?,今天的猴子沒那只敏捷,放心好了?!雹谶@個時候,人們的目的不再是找到竊賊,尋回失物,而是以一種消遣、獵奇的心情在進行一場好玩的游戲。當“我”發(fā)現(xiàn)奈良島的所在時,“我感到異常的興奮,一種渾身熱血沸騰般難以言狀的愉快的昂奮,也可以說是手持獵槍的獵手發(fā)現(xiàn)獵物時的那種心情”③。在這篇小說中,芥川龍之介刻畫出當時社會中人們之間幸災樂禍、漠不關心甚至落井下石的心態(tài)。在小說的結尾,芥川進一步揭示了主題——“猴子可以免除懲罰,人卻不行”④,描寫了把人當做猴甚至人不如猴的可悲景象。
短篇小說《桃太郎》是芥川龍之介根據(jù)日本有名的民間故事改編而成的,被認為是芥川文學關注現(xiàn)實,憂慮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展的代表作之一⑤。在小說里,桃太郎不再是傳說中正義的一方,而成為了侵略者的象征,猴子為了桃太郎手里的飯團子而充當了侵略者的幫兇。這只猴子在它饑腸轆轆時主動要求跟隨桃太郎,但是當它吃飽肚子之后,馬上覺得索要的飯團太少,而與其他同伙產生矛盾。在聽到桃太郎威脅不再讓它同行時,它又乖乖地隨著桃太郎踏上了討伐鬼島的道路。小說中,猴子是目光短淺、貪得無厭而又充滿奴性的。在征服鬼島的過程中,“猴子——正因為猴子和我們人是親戚關系,猴子在勒殺死鬼的女兒前,肯定要對鬼的女兒肆意凌辱一番?!雹藓喍痰囊痪湓拏魃竦孛枋龀龊镒拥臍埍┡c野蠻,同時也表現(xiàn)出芥川龍之介對侵略者的反感與譏諷。
在被認為是芥川龍之介藝術至上主義代表作之一的《地獄變》中也出現(xiàn)了猴子的身影。良秀是一個崇尚藝術高于一切的畫師。他的女兒救下了被喜愛做惡作劇的少爺虐待的猴子之后與它的關系日漸親密。對于良秀的女兒來說,比起整天沉迷于作畫的父親,也許經常陪伴在身邊的猴子更像是自己的親人。而當良秀為了完成畫作對被困于火中的女兒視而不見、只顧沉迷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那只猴子為了救人義無反顧地跳入了火中。良秀為了藝術而舍棄了父女之間的親情,在沉迷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失去了人性,而那只知恩圖報的猴子則在此時被披上了“人性”的光輝。人性與藝術哪個更為重要,這恐怕也是困擾芥川龍之介的一個重大問題。
蜘蛛也是經常出現(xiàn)于芥川龍之介作品中的動物之一?!吨┲胫z》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殺人放火、作惡多端的大盜犍陀多墮入地獄底層受苦。釋迦牟尼因犍陀多生前曾欲踩死一只小蜘蛛時一時動了善念而放過了那只蜘蛛,所以取來一縷蛛絲決定救犍陀多一命。犍陀多抓住蜘蛛絲向上爬離地獄的時候看見其他的罪人蠢蠢欲動,都想借蜘蛛絲逃離苦海,他擔心蜘蛛絲會斷掉,便向下面的罪人暴喝:“這根蜘蛛絲可是咱家我的!……滾下去!快滾下去!”⑦這聲暴喝暴露出犍陀多只顧自己脫離苦海、毫無慈悲心腸的本性,于是救命的蜘蛛絲便從吊著他的地方斷了開來,犍陀多又重新墮入地獄。石夢星認為文章中的“蜘蛛之絲是犍陀多的因果報應,是善報。犍陀多生前救助蜘蛛是因,釋迦牟尼派下的救助的蜘蛛絲是果”⑧。芥川龍之介借助小小的蜘蛛絲對人的自私自利的劣根性作了無情的批判,同時也警示世人應該摒棄自私自利之心,常懷善念利人利己。
《女性》是又一篇與蜘蛛有關的作品。盛夏的陽光下一幕悲劇在上演:迷醉于花蜜的蜜蜂掉入了雌蜘蛛布下的陷阱,經過短暫的搏斗后蜘蛛成功地殺死了獵物。芥川龍之介在描寫蜘蛛與蜜蜂搏斗的時候刻意地強調了過程的殘酷性:“幾秒鐘殘酷的沉默過去……她(蜘蛛)猛地撲到蜜蜂脖跟上。蜜蜂拼命振翅掙扎……最后,長長的吸吻痙攣著向天空抽搐了兩三下。這就是悲劇的尾聲,是與人類死亡毫無二致的、冷酷無情的悲劇尾聲。”⑨蜘蛛毫不留情地殺死了蜜蜂,表現(xiàn)出了其殘酷無情的一面;而蜜蜂的死亡使芥川龍之介聯(lián)想到人類的死亡,體現(xiàn)了其對弱者的同情。
故事并沒有到此結束,幾乎成為丑惡化身的蜘蛛多次重復著殘酷虐殺的悲劇,但是在她產卵之后,卻拖著瘦弱的身體,忘記了自我,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兢兢業(yè)業(yè)地為了自己的孩子忙碌著,最后懷著盡職的母親才擁有的無盡歡欣,走向了死亡。殘酷無情的蜘蛛同樣擁有著偉大的母愛,為了孩子能夠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直至獻出寶貴的生命,這更加凸顯出母愛的無私與偉大。
正如人性中有善惡兩面,貪婪的猴子具有知恩圖報的一面,冷酷無情的蜘蛛也被芥川龍之介賦予了忘我、無私奉獻的大愛精神。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動物形象并非是單純的善或者惡的象征,從作品整體來看,它們是立體的、具有復雜性格的結合體。
《河童》是芥川龍之介晚年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作者借一個精神病患者之口,講述了其在河童的國度里的所見所聞。在河童的世界里,父母、子女、夫婦、兄弟等等都以互相折磨為生活的唯一樂趣。在那里,維護統(tǒng)治階級權益的職工屠殺法使得河童吃河童合法化,資本家可以明目張膽地壓榨底層河童,直至把它們連皮帶肉地吞掉。河童們對內自相殘殺,對外則一直以水獺為假想敵。兩國互相戒備,最終因為一件荒誕的小事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果是河童以眾多的生命為代價贏得了勝利,獲得了大量的水獺皮作為戰(zhàn)利品。河童的世界如同人類世界,充滿了同類之間的互相剝削與殺戮。但是在這樣一個瘋狂的世界里,有一只河童卻幸福地生活著,其幸福的秘訣就是“沒有欲望,也不像年輕的那樣迷戀色情,反正就算我的生活不幸福,但我的心情很平靜……我身體結實,財產能夠保證我一輩子不缺吃的”。在芥川龍之介的潛意識里,也許沒有欲望、不迷戀女色、平靜的心情、健康的體魄以及不缺衣少吃的生活就是幸福的含義。一旦擁有了這些,人們就可以減少爭斗,能夠和諧地生活。
芥川龍之介還經常借助動物之口來對社會上的不平現(xiàn)象或者狂妄自大的人進行無情的揭露及諷刺。如在小品《動物園 猩猩》中諷刺了那些裝模作樣、惺惺作態(tài)的假文人。在《青蛙》一文中影射了像青蛙一樣自高自大,萬事以自己為中心而又無知的人的可笑。
芥川龍之介的基本創(chuàng)作主題是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刻剖析和批判,而對利己主義的暴露和批判又是芥川文學的基本主題的內核,也可以說是他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芥川非常擅長通過創(chuàng)作出不同的動物形象來達到揭露人性惡的目的。但是,仔細研讀其作品中的動物形象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所創(chuàng)作的動物形象——無論是猴子、蜘蛛還是河童等動物,它們既具有惡的劣根性,同時也包含著善的美德。這也許是因為芥川龍之介的作品雖然通常都是對人性利己的剖析,對丑惡現(xiàn)實的鞭撻以及對生存的不安與苦惱的表達,但其實是“因探求人性,而揭露出人性惡,但并非為揭露而揭露,實是他對人性善的一種向往,是追求美好愿望的一種折射”。
總之,芥川龍之介文學作品中的動物形象不僅使其作品更加充實,具有趣味性,而且也是他揭露社會黑暗和人性惡的有力武器,是他對人性善的向往的體現(xiàn)??梢哉f,動物形象是芥川文學作品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注釋:
①(日)菊地弘、久保田芳太郎、関口安義:《芥川龍之介大事典》,東京:明治書院,2001年,第116頁。
⑤張應林:《芥川龍之介對“桃太郎”故事的改寫》,《懷化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第84頁。
⑧石夢星:《〈蜘蛛絲〉中的因果循環(huán)思想》,《科教文匯》,2010年第9期,第67頁。
⑩河童是日本傳說中的一種居住在小河或者沼澤中的動物,體格如同小孩子,全身為綠色或者紅色。其性格調皮,有時候會將路過河邊或者游泳的人拖入水中。與鬼、天狗同為日本傳說中最有名的妖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