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峰

（遼寧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081）

“贊”是古代一種重要的文體?，F(xiàn)存最早的文學(xué)總集《文選》收錄有“贊”體，選錄了夏侯湛《東方朔畫贊并序》、袁宏《三國名臣序贊》各一首；又另列“史述贊”、“史論”二體，分別以《漢書·述高紀贊》一首、《述成紀贊》一首、《述韓彭英盧吳傳贊》一首與《后漢書·光武紀贊》一首為史述贊類，以班固《漢書·公孫弘傳贊》、《后漢書·二十八將論》等八首為史論。其關(guān)系錯綜，欲明其故，需詳考“贊”文之源流。

“贊”文研究，主要有梁劉勰《文心雕龍·頌贊》、明吳納《文章辨體序說·贊》、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贊》、近人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種》之《文心雕龍·頌贊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頌贊》、今人鐘嘉芳《漢魏贊文研究》［1］、張立兵《論先秦兩漢的頌、贊、銘、箴》［2］、李成榮《〈文選〉贊體文起源考辨》［3］39-41、李成榮《先唐贊體文研究》［4］、張立兵《贊的源流初探》［5］139-141等。各家觀點時有出入，亦不乏疏失之處。筆者參考以上論著，詳考上古“贊”字釋義以及作為后世“贊”文淵源的“贊辭”。

“贊”，《說文》云：“贊，見也，從貝，從兟。”段玉裁注曰：“此以疊韻為訓(xùn)，疑當作所以見也，謂彼此相見必資贊者。士冠禮‘贊冠者’，士婚禮‘贊者’注皆曰：‘贊，佐也?！吨芏Y·大宰》注曰：‘贊，助也?！莿t凡行禮必有贊，非獨相見也?！薄般C曰：‘兟音詵，進也?！|曰：‘進見以貝為禮也。’”［6］280《玉篇》：“賛（贊），子旦切，佐也，遵也，助也，具也?！保?］584可見“贊”字本義當是“進見以貝為禮”，引申為“助也，佐也”。

考察有關(guān)文獻發(fā)現(xiàn)，“贊”字釋義又由“佐也”、“助也”進一步引申為“明也”、“告也”。

《周易·說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蓖蹂鲎ⅲ骸百?，明也?！笨追f達正義：“贊者，佐而助成，而令微者得著，故訓(xùn)為明。”［8］323

鄭玄有《尚書贊》，關(guān)于其篇名題“贊”之原由，孔穎達云：“《易》有《序卦》，子夏作《詩序》，孔子亦作《尚書序》，故孔君因此作序名也。鄭玄謂之贊者，以序不分散，避其序名，故謂之贊。贊者，明也，佐也。佐成序義，明以注解故也。”［9］1

《尚書·皋陶謨》載皋陶向禹陳古人九德，認為順于古道，可致行。禹贊同并嘉許之，重其言以深戒帝。皋陶因而謙之曰：“予未有知，思曰贊，贊襄哉！”孔穎達正義引鄭玄注云：“贊，明也。襄之言暢，言我未有所知，所思徒贊明帝德，暢我忠言而已?！保?］111

《書序》載：“伊陟贊于巫咸，作《咸乂》四篇?！笨追f達正義：“禮有贊者，皆以言告人，故贊為告也?！保?］219-220

《尚書·皋陶謨》載皋陶因受禹嘉許后謙之曰：“予未有知思，曰贊贊襄哉！”孔安國傳云：“言我未有所知，未能思致于善，徒亦贊奏上古行事而言之。”［9］110

值得注意的是，上引《尚書·皋陶謨》“予未有知，思曰贊，贊襄哉”一句，鄭玄和孔安國分別訓(xùn)“贊”為“明也”、“告也”（即“贊奏”），故知此二義可互通。

劉勰《文心雕龍·頌贊》云“贊者，明也，助也”［10］338，劉師培《文心雕龍·頌贊篇》稱“贊之訓(xùn)詁：（一）明也；（二）助也。本義惟此而已”［11］153，所言甚是，唯此二義并非“贊”字本義，皆是其引申義。

與“贊”相關(guān)的，是上古出現(xiàn)的大量“贊辭”。

《尚書大傳》載樂正的贊辭：“舜為賓客，而禹為主人，樂正道贊曰：‘尚考大室之義，唐為虞賓，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變，垂于萬世之后?！跁r，卿云聚，俊士集，百工相和而歌《卿云》?！编嵭ⅲ骸八醇仁褂頂z天子之事，于祭祀避之賓客之位……樂正，樂官之長，《周禮》曰大司樂?！保?2］27-28劉師培《文心雕龍·頌贊篇》認為“此為贊字見于古書之最早者。當為贊禮之贊，有助字之義，猶言相禮也”。［11］154這是祭祀時由樂正唱誦的贊辭，內(nèi)容主要是贊頌舜仿效堯禪位于禹，在祭祀時避居賓位。形式上則采用四六句式，駢散兼行，“尚考大室之義”為單句，“唐為虞賓，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變，垂于萬世之后”則屬偶句雙行。

《尚書·顧命》載康王受冊命后又祭祀先王：“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即大宗伯）曰：‘饗！’”孔安國注云：“祭必受福，贊王曰：‘饗福酒。’”然后太保又祭祀先王：“太保受同，降，盥以異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嚌，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孔穎達正義云：“太保受同，降自東階……祭訖，乃受福。祝酌同以授太保，宗人（小宗伯）贊太保曰：‘饗福酒?！保?］513-514由此可知，因“祭必受福”，故“饗”（“饗福酒”）成為祭祀中固有的贊辭，唱誦贊辭的有大、小宗伯。

《儀禮·士冠禮》載加冠行禮時“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樱唬骸詺q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保?3］49-50這些祝辭（即贊辭）提出了冠者德行方面的嚴格要求，并表達了對其福壽的美好祝愿。形式上均為四言句，多兩句一韻，通篇押韻，適于唱誦。

以上所列均為儀式贊辭。它們是整個儀式的組成部分，由專門之人即“贊者”負責(zé)唱誦?！稌颉份d：“伊陟贊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孔穎達正義云：“禮有贊者，皆以言告人，故贊為告也?！保?］219-220《儀禮注疏》“宰自右少退，贊命”一句下鄭玄注云：“贊，佐也?！薄渡袝x》載：“益贊于禹曰……”孔安國傳云：“贊，佐也?！笨追f達正義曰：“《禮》有贊佐，是助祭之人，故贊為佐也?！保?］99-100“贊者”在儀式中的作用是佐助儀式的完成，主要任務(wù)是以言告人，即唱誦贊辭。除祭祀外，“贊者”還出現(xiàn)在諸如冠禮、昏禮、朝覲禮等各類儀式場合中?！秲x禮·士冠禮》、《儀禮·士昏禮》均詳細記載“贊者”如何導(dǎo)引儀式完成，朝覲會同亦離不開擯、相（即贊禮者）①《儀禮注疏·覲禮》多次提到“擯”，其“嗇夫承命，告于天子”下鄭玄注云：“嗇夫，蓋司空之屬也。為末擯，承命于侯氏。下介傳而上，上擯以告于天子。天子見公，擯者五人；見侯伯，擯者四人；見子男，擯者三人。皆宗伯為上擯?！薄吨芏Y注疏·大宗伯》載：“朝覲會同，則為上相。”鄭玄注云：“相，詔王禮也。出接賓曰擯，入詔禮曰相。相者五人，卿為上擯。”。上引祭祀之禮中樂正、宗伯擔(dān)當“贊者”角色。此外擔(dān)當“贊者”角色的還有“大宰”、“小宰”等。《周禮注疏》載大宰“及祀之日，贊玉幣爵之事。祀大神示，亦如之。享先王，亦如之，贊玉幾、玉爵。大朝覲會同，贊玉幣、玉獻、玉幾、玉爵。大喪，贊贈玉、含玉。作大事，則戒于百官，贊王命。王眡治朝，則贊聽治；眡四方之聽朝，亦如之”，小宰“凡祭祀，贊玉幣爵之事、祼將之事。凡賓客，贊祼，凡受爵之事、凡受幣之事。喪荒，受其含襚、幣玉之事”。［14］48-51；61-63這里還要特別提一下“?！薄！墩f文》：“祝，祭主贊詞者?！保?］6《周禮注疏·大?！份d：“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筴祝?！编嵭嵄娮⒃疲骸绊樧?，順豐年也。年祝，求永貞也。吉祝，祈福祥也?；＃魹?zāi)兵也。瑞祝，逆時雨、寧風(fēng)旱也。筴祝，遠罪疾也?！保?4］658據(jù)此可知贊辭內(nèi)容之豐富。

上古贊辭除儀式贊辭外，還有非儀式贊辭。

《尚書·大禹謨》載苗民叛亂，舜命禹領(lǐng)兵征討，益勸告禹修德致遠的贊辭：“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帝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亦允若，至誠感神，矧茲有苗?！保?］99

《書序》載：“伊陟相大戊，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伊陟贊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孔穎達正義云：“伊陟輔相太戊，于亳都之內(nèi)，有不善之祥，桑穀二木共生于朝。朝非生木之處，是為不善之征。伊陟以此桑穀之事告于巫咸，史錄其事，作《咸乂》四篇?！畞V’訓(xùn)治也，言所以致妖，須治理之，故名篇為《咸乂》也。伊陟不先告太戊而告巫咸者，《君奭》云：‘在太戊，時則有若巫咸乂王家?！瘎t咸是賢臣，能治王事，大臣見怪而懼，先共議論而后以告君。下篇序云：‘太戊贊于伊陟。’明先告于巫咸而后告太戊?！敝劣谌绾沃卫硪猿瑒t如皇甫謐所云：“太戊問于伊陟，伊陟曰：‘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事有闕?！椎坌薜隆Ｌ焱硕贾唬骸７Y野木而不合生于朝，意者朝亡乎？’太戊懼，修先王之政，明養(yǎng)老之禮，三年而遠方重譯而至七十六國。”［9］219-220伊陟所言“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事有闕”等可視為其贊太戊之辭。

《尚書·皋陶謨》篇題后孔安國傳云：“謨，謀也。皋陶為帝舜謀?！保?］102在正文中皋陶向禹陳古人九德，認為順于古道，可致行。皋陶以信實踐行古人之德來為帝王謀劃諫言。

上引贊辭均與治國理政有關(guān)?！吨芏Y注疏》載大宰“王眡治朝，則贊聽治”，鄭玄注云：“治朝在路門外，群臣治事之朝。王視之，則助王平斷?！保?4］51大臣有為君王謀劃、平斷的職責(zé)，上引益、伊陟、皋陶進贊，均在履行這一職責(zé)。因為是謀劃、平斷之言，要言之成理，故這些贊辭篇幅較長，且用散體，帶有議論成分，顯示出與儀式贊辭不同的面貌。

要之，上古“贊辭”在各種儀式及治國理政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它們成了后世贊文的最早源頭。這些贊辭在形式上有散句，有駢句，有韻語。儀式贊辭為駢句或韻語，篇幅短小，以合唱誦之需；非儀式贊辭則多為散句，且篇幅較長。贊辭內(nèi)容則與應(yīng)用場合密切相關(guān)，或稱頌，或祝福，或勸勉，或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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