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輝斌
現(xiàn)代中國文學
林紓的西方小說研究
何輝斌
清末小說家曾孟樸對林紓有這么一個印象:“有一回,我到北京特地去拜訪他,和他一談之下,方知畏廬先生雖是中國的文豪,外國文是絲毫不懂的,外國文學源流,更是茫然,譯品全靠別人口述,連選擇之權(quán),也在他人手里?!雹僭蠘悖骸对壬饡罚逗m全集》第3卷,第811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林紓的確不是外國語言文學專家,對外國文學的理解不可能總是到位。但畢竟他是一代文豪,有著出色的文學直覺,他說:“予嘗靜處一室,可經(jīng)月,戶外家人足音,頗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數(shù)君子,偶舉西士之文字示余,余雖不審西文,然日聞其口譯,亦能區(qū)別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②林紓:《〈孝女耐兒傳〉 序》,《林紓文選》, 第62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林紓把自己對所翻譯作品的感受和看法寫成了幾十篇序、跋、小引、達旨、例言、譯余剩語、短評等。他在寫作的時候并不以專家自居,他說:“雖然,吾摯愛青年之學生,尚須曲諒畏廬,不當謂畏廬強作解事,以不學之老人,喋喋作學究語。須知芻蕘之獻,圣人不廢。吾摯愛青年之學生,亦當視我為芻蕘可也?!雹哿旨偅骸丁磹蹏觽鳌颠_旨》,《林紓文選》,第58頁。林紓謙虛地把自己比作芻蕘(割草打柴的人),而不以權(quán)威口吻說話。他的這些序跋等遭到了不少批評。梁啟超曾經(jīng)說:“紓治桐城派古文,每譯一書,輒‘因文見道’,于新思想無與焉?!雹芰簡⒊骸肚宕鷮W術(shù)概論》,第9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錢玄同也說:“并且自己攙進一種迂謬批評,這種譯本還是不讀的好。”⑤錢玄同致陳獨秀信,《獨秀文存》第3卷,第14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這種觀點有一定的影響力,幾乎是對林紓的定評。時隔這么多年,我們有必要更仔細地讀一讀,重新審視林紓的觀點。
柏拉圖曾說:“如果你愿意拿一面鏡子到處照的話,你就能最快地做到這一點。你就能很快地制作出太陽和天空中的一切,很快地制作出大地和你自己,以及別的動物、用具、植物和所有我們剛才談到的那些東西?!雹薨乩瓐D:《理想國》,第389頁,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莎士比亞也曾指出,戲劇的目的在于“給自然照一面鏡子”。①莎士比亞:《丹麥王子哈姆雷特悲劇》,《卞之琳譯文集》(下),第88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藝術(shù)應(yīng)當像鏡子一樣反映生活,這是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主流觀點。這種反映論,如果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來說,就是摹仿論。到了浪漫主義時代,華茲華斯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論斷,他說:“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②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1800年版序言》,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下卷,第5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他認為文學應(yīng)當首先表現(xiàn)詩人心中的情感,他是表現(xiàn)說的首創(chuàng)者。美國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寫了一本《鏡與燈》的書,用鏡子來比喻重摹仿的創(chuàng)作方法,用燈來比喻華茲華斯開創(chuàng)的重表現(xiàn)自我的方法;前者主要體現(xiàn)在史詩、戲劇、小說之中,后者主要用于抒情詩。中國人重視的是“詩言志”,與華茲華斯的理論比較接近,用艾布拉姆斯的理論來說,就是把詩人自己看作燈,盡量把情感抒發(fā)出來,就像燈把光線往四周照射一樣。中國的表現(xiàn)理論非常發(fā)達,但摹仿理論很薄弱,古人幾乎沒有觸及。作為一個深受詩言志傳統(tǒng)影響的典型中國文人,林紓在翻譯重摹仿的西方小說時有怎樣的感覺呢?值得仔細分析。
從林紓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憑借自己的直覺,意會到了摹仿說的一些道理。他說:“不過世有其人,則書中即有其事,猶之畫師虛構(gòu)一人狀貌,印證天下之人,必有一人與像相符者。故語言所能狀之處,均人情所或有之處,固不能以迭更斯之書斥之為妄語而棄擲之也?!雹哿旨偅骸丁椿馐贰刀淘u數(shù)則》,《林紓文選》,第53頁。他把作家比作畫家,認為兩者都以現(xiàn)實中的模特為范本,體現(xiàn)了對摹仿說的初步領(lǐng)會。亞里士多德也曾把作家的摹仿比作畫家的工作,他說:“正如有人(有的憑技藝,有的靠實踐)用色彩和形態(tài)摹仿,展現(xiàn)許多事物的形象,而另一些人則借用聲音來達到同樣的目的一樣……”,④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第27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林紓還說:“從未有刻畫市井卑污齷齪之事,至于二三十萬言之多,不重復(fù),不支厲,如張明鏡于空際,收納五蟲萬怪,物物皆涵滌清光而出,見者如憑闌之觀魚鱉蝦蟹焉。則迭更司以至清之靈府,敘至濁之社會,令我增無數(shù)閱歷,生無窮感矣。”⑤林紓:《〈孝女耐兒傳〉序》,《林紓文選》,第62-63頁。林紓這里正好用了西方文藝理論中的重要比喻“明鏡”。他沒有系統(tǒng)學習西方文學理論,這不可能是對西方概念的搬用,而是他自己悟出來的結(jié)果。
當然他還看到,摹仿不是機械的原封不動的反映。他說:“非西人之俗尚,盡出于孝友也;目擊世變之不可挽,故為慈祥懇摯之言,設(shè)為人世必有其事,因于小說中描寫狀態(tài)。”⑥林紓:《恨綺愁羅記·序》,《林琴南書話》,第112、88頁,吳俊標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這就是說,文學還是需要理想化的。他還說:“莊芋之事,吾聞之錢塘王君……余疑事跡近似點染,顧小說家又好拾荒唐之言,不爾,文字不能醒人倦眼。生平不喜作妄語,乃一為小說,則妄語輒出。實則英之迭更與法之仲馬皆然,寧獨怪我?”⑦林紓:《莊豫》,《林紓選集·小說卷》上,第35-36頁,林薇選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文學不是簡單地摹仿,還需要藝術(shù)加工。西方人也持這個觀點,別林斯基曾說:“它的顯著特點,在于對現(xiàn)實的忠實;它不再造生活,而是把生活復(fù)制、再現(xiàn),像凸面玻璃一樣,在一種觀點之下把生活的復(fù)雜多彩的現(xiàn)象反映出來,從這些現(xiàn)象里面汲取那構(gòu)成豐滿的、生氣勃勃的、統(tǒng)一的圖畫時所必需的種種東西”。⑧別林斯基:《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下卷,第37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梢娝囆g(shù)是“凸面玻璃”,而不是一塊平面鏡,林紓所說的“點染”當然也是允許的。
林紓雖然肯定了作者的“點染”,但他也看到了問題的另一方面,認為作者不應(yīng)當過多地介入到作品中去。在《恨綺愁羅記·序》中,林紓寫道:“書敘非色野華侈之觀,魯意驕蹇之態(tài),兩美競媚之狀,群臣趨走卑諂之容,作者不加褒貶,令讀者自見法國當日危敝,在于岌岌。法之君臣上下,均如洪醉,深可憫嘆。”⑨林紓:《恨綺愁羅記·序》,《林琴南書話》,第112、88頁,吳俊標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作者盡量“不加褒貶”的確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一個特點。弗洛貝爾曾說:“藝術(shù)家不該在他的作品里面露面,就像上帝不該在自然里面露面一樣。”⑩弗洛貝爾:《弗洛貝爾致喬治·?!?,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下卷,第206頁。作者完全不露面是不可能的,但西方作家在這方面的確做得比較好。
林紓還注意到建立在摹仿論的基礎(chǔ)上的小說非常重視細節(jié)描寫。林紓把中國的歷史書籍和現(xiàn)實主義小說作了比較,他說:“余觀中史所記戰(zhàn)事,但狀軍師之攄略,形勝之便利,與夫勝負之大勢而已,未有贍敘卒伍生死饑疲之態(tài),及勞人思婦怨曠之情者。蓋史例至嚴,不能間涉于此?!雹倭旨偅骸丁蠢律獞?zhàn)血余腥記〉序》,《林琴南書話》,第14頁。林紓沒有拿中國小說和西方小說比,大概傳統(tǒng)小說在細節(jié)描寫方面也沒有優(yōu)勢。
此外,林紓討論了小說和歷史的關(guān)系。他說:“蓋小說一道,雖別于史傳,然間有記實之作,轉(zhuǎn)可備史家之采摭……余伏匿窮巷,即有聞見,或具出諸傳訛,然皆筆而藏之。能否中于史官,則不敢知。然暢所欲言,亦足為敝帚之饗?!雹诹旨偅骸丁篡`卓翁短篇小說〉序》,《林琴南書話》,第137頁。林紓既看到了小說對現(xiàn)實的依賴性,也看到了小說的特殊性,不是像傳統(tǒng)文人一樣,完全以歷史的尺寸來衡量小說,甚至否定小說。亞里士多德也談到這個問題:“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shù),因為詩傾向于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于記載具體事件?!雹蹃喞锸慷嗟拢骸对妼W》,第81頁,陳中梅譯注。亞里士多德明確地提出了文學的獨特性,甚至認為這種獨特性使文學優(yōu)越于歷史。林紓雖然已經(jīng)注意到小說的獨特性,但他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比較深,在歷史面前還是不太自信,覺得小說家不如歷史學家。總體來看,林紓已經(jīng)看到了摹仿論的一些特點,只是他的觀點還比較模糊。
林紓對狄更斯(迭更司)的《滑稽外史》有這樣的評價:“筆舌所及,情罪皆真;爰書即成,聲影莫遁,而亦不無傷于刻毒者。以天下既有此等人,則亦不能不揭此等事示之于世,令人人有所警醒,有所備豫,亦禹鼎鑄奸,令人不逢不若之一佐也。”④林紓:《〈滑稽外史〉短評數(shù)則》,《林紓文選》,第50頁。他還說:“迭更司極力抉摘下等社會之積弊,作為小說,俾政府知而改之……顧英之能強,能改革而從善也。吾華從而改之,亦正易易。”⑤林紓:《〈賊史〉序》,《林紓文選》,第70頁?!半紩痹赣涗浨舴缚诠┑奈臅旨傆么吮硎窘衣丁吧鐣e弊”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這個比喻非常恰當。他對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持肯定態(tài)度,認為它們可以 “令人人有所警醒”,可以“俾政府知而改之”。如果中國人能夠利用小說的這種功能,社會進步“亦正易易(非常容易的意思)”。應(yīng)該說,林紓的論述已經(jīng)觸及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重要特點。
西方人把狄更斯等的文學流派稱作現(xiàn)實主義,而非批判現(xiàn)實主義,后者是高爾基在蘇聯(lián)時代創(chuàng)造出來的術(shù)語。高爾基指出:“資產(chǎn)階級的‘浪子’的現(xiàn)實主義,是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揭發(fā)了社會的惡習,描寫了個人在家庭傳統(tǒng)、宗教教條和法制壓制下的 ‘生活和冒險’,卻不能夠給人指出一條出路。批判一切現(xiàn)存的事物倒是容易,但除了肯定社會生活以及一般‘存在’顯然毫無意義以外,卻沒有什么可以肯定的?!雹蘖譄ㄆ骄帲骸陡郀柣撐膶W》,第96頁,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0。林紓和高爾基一樣看到了這一流派的揭露社會丑惡的一面。但兩者有一點根本性的區(qū)別:林紓認為這些小說家的批評很有現(xiàn)實意義,社會和政府往往因此改變自己;高爾基認為這些作家只揭露,沒有建設(shè)。林紓屬于改良派,他主張社會循序漸進,充分肯定了作家的種種努力。而高爾基是革命派,對具體的改良不感興趣,他說狄更斯等沒有指一條出路,指的是沒有讓主人公積極地發(fā)動革命。林紓看到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是什么,而高爾基看到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不是什么,林紓的觀點更接近于這一流派本身。林紓雖然對歐洲文學的流變基本不了解,但他比高爾基更早就指出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而且談得很好,我們應(yīng)該充分肯定他對文學的直覺。
林紓還注意到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擅長描寫下層社會。他說:“若迭更司者,則掃蕩名士美人之局,專為下等社會寫照,奸獪駔酷,至于人意所未嘗置想之局,幻為空中樓閣,使觀者或笑或怒,一時顛倒,至于不能自已,則文心之邃曲,寧可及耶?……今迭更司則專意為家常之言,而又專寫下等社會家常之事,用意、著筆為尤難?!雹倭旨偅骸丁葱⑴蛢簜鳌敌颉?,《林紓文選》,第63頁。他對《塊肉馀生述》有這樣的評價:“此書不難在敘事,難在敘家常之事;不難在敘家常之事,難在俗中有雅,拙而能韻,令人挹之不盡;且前后關(guān)鎖,起伏照應(yīng),涓滴不漏。言哀則讀者哀,言喜則讀者喜,至令譯者啼笑間作,竟為著者作傀儡之絲矣?!雹诹旨偅骸丁磯K肉馀生述〉二題》,《林紓文選》,第67、66、66頁。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確比前輩更加重視下層社會,但總體上看,他們也經(jīng)常描寫貴族,聚焦于“名士美人”。就算他們描寫純粹的貧民,最后也往往擠入上流社會。林紓所謂的“專寫下等社會”并不完全正確。林紓還帶著這樣的觀點把中國小說審視了一番,并且這樣評價《紅樓夢》:“終究雅多俗寡,人意不專屬于是”。③林紓:《〈孝女耐兒傳〉序》,《林紓文選》,第63頁。這句話有一定的道理,中國文學的主流還是像杜甫、范仲淹等一樣關(guān)心下層社會的。而西方文學,如果再往前追溯一下,基本上是描寫皇家和貴族的,就是到了現(xiàn)實主義時代,他們的這個傳統(tǒng)還沒有真正中斷。
林紓對《塊肉馀生述》有很高的評價,他說:“終不如此書伏脈至細,一語必寓微旨,一事必種遠因,手寫是間,而全局應(yīng)有之人逐處涌現(xiàn),隨地關(guān)合。雖偶爾一見,觀者幾復(fù)忘懷,而閑閑著筆間,已近拾即是,讀之令人斗然記憶,循編逐節(jié)以索,又一一有是人之行蹤、得是事之來源。綜言之,如善奕之著子,偶然一下,不知后來得其用,此所以成為國手也?!雹芰旨偅骸丁磯K肉馀生述〉二題》,《林紓文選》,第67、66、66頁。他還打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來形容西方小說的結(jié)構(gòu),他說:“古所謂鎖骨觀音者,以骨節(jié)鉤聯(lián),皮膚腐化后,揭而舉之,則全具鏘然,無一屑落者。方之是書,則固赫然其為鎖骨也。”⑤林紓:《〈塊肉馀生述〉二題》,《林紓文選》,第67、66、66頁。他的這些發(fā)現(xiàn)很有意義,西方小說的結(jié)構(gòu)的確值得我們學習。
林紓把西方小說和中國古典小說作了有意義的比較,他說:“古人為書,能積至十二萬言之多,則其日月必綿久,事實必繁夥,人物必層出;乃此篇為人不過十五,為日同之,而變幻離合,令讀者若歷十馀稔之久”。⑥林紓:《〈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序》,《林紓文選》,第17頁。林紓的這段話頗有見地,他指出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往往時間跨度大、情節(jié)繁雜、人物多,而西方小說則相反。關(guān)于人物的問題,他曾說:“書與《鬼山狼俠傳》似聯(lián)非聯(lián),斬然復(fù)立一境界,然處處無不以洛巴革為針線也”。⑦林紓:《〈斐洲煙水愁城錄〉 序》,《林紓文選》,第23、23、24頁。他還說:“然觀其著眼,必描寫洛巴革為全篇之樞紐,此即史遷聯(lián)絡(luò)法也?!雹嗔旨偅骸丁挫持逕熕畛卿洝敌颉罚读旨偽倪x》,第23、23、24頁。林紓指出了西方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一部一般作品只有一個主人公,一切事件以主角為線索。如果人物太多,往往結(jié)構(gòu)就不緊湊。他還觸及情節(jié)問題,他說:“此書情節(jié)無多,寥寥百馀語,可括東貝家事,而迭更司先生敘至二十五萬言,淡詼間出,聲淚俱下”。⑨林紓:《〈冰雪因緣〉序》,《林紓文選》,第78頁。他還說:“……文章之道,凡長篇巨制,茍得一貫串精意,即無慮委散?!雹饬旨偅骸丁挫持逕熕畛卿洝敌颉罚读旨偽倪x》,第23、23、24頁。林紓所謂的“情節(jié)無多”、“一貫串精意”,用西方人的話來說就是情節(jié)的整一性。情節(jié)的這種控制很有必要,否則就會失去焦點。關(guān)于時間問題,他沒有進一步論述。其實西方文學還有一個地點的問題,但林紓沒有注意到。
這些問題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早就作了很好的論述,后人把相關(guān)觀點發(fā)展成“三一律”,用布瓦洛的話來概括,就是:“要用一地、一天內(nèi)完成的一個故事/從開頭到末尾維持著舞臺充實”。(11)布瓦洛:《詩的藝術(shù)》,《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第19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布瓦洛雖然沒有提人物必須一個,但這一點是西方人心中基本都默認的,所以他們只說“三一律”,不說“四一律”。當然布瓦洛的觀點是比較極端化的,一般地說,好的戲?。ㄌ貏e是悲?。?yīng)該控制故事情節(jié)的整一性,而對于時間是不是一天,地點是不是一個,沒有那么嚴格的規(guī)定。但不管怎么說,時間和地點還是應(yīng)當限制的,這樣容易有焦點,往往能夠把觀眾/讀者吸引住。而且西方人認為文學是對現(xiàn)實的摹仿,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一種好像是真實的幻覺。假如時間和地點經(jīng)常換,這種幻覺就會消失。
上文討論的是戲劇,但敘事文學在某種程度上也要遵守這些規(guī)則。亞里士多德曾說:“史詩詩人也應(yīng)編制戲劇化的情節(jié),即著意于一個完整劃一、有起始、中段和結(jié)尾的行動……史詩不應(yīng)像歷史那樣編排事件。”①亞里士多德:《詩學》,第163頁,陳中梅譯注?,F(xiàn)代小說是在古代史詩和戲劇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過來的,這些規(guī)則仍然對西方作家起作用。林紓沒有學習過西方文藝理論,卻憑直覺看出了這些問題。當然林紓由于受到自己學術(shù)背景的限制,不可能深入研究這些問題。
林紓討論的重點不在于中西文學的區(qū)別,他更重視兩者相通的地方。他說:“紓不通西文,然每聽述者敘傳中事,往往于伏線、接筍、變調(diào)、過脈處,大類吾古文家言。”②林紓:《〈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序》,《林紓文選》,第17頁。他還說:“蓋著紙之先,先有伏線,故往往用繞筆醒之,此昌黎絕技也。”③林紓:《〈洪罕女郎傳〉跋語》,《林紓文選》,第27、26頁。他認為西方小說在前后照應(yīng)方面特別出色,翻譯的時候應(yīng)特別小心:“惟其伏線之微,故一小物、一小事,譯者亦無敢棄擲而刪節(jié)之,防后來之筆旋繞到此,無復(fù)叫應(yīng)”。④林紓:《〈冰雪因緣〉序》,《林紓文選》,第77頁。中國人的前后照應(yīng)的方法用于短小精悍的古文當然沒有問題,但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時,假如不像西方人那樣在情節(jié)、人物、時間、地點等方面下功夫,還是很難寫出結(jié)構(gòu)嚴密的長篇作品。
林紓看到了一些打動讀者的捷徑。他說:“天下文章,莫易于敘悲,其次則敘戰(zhàn),又次則敘男女之情。”⑤林紓:《〈孝女耐兒傳〉序》,《林紓文選》,第62頁。西方人早就知道悲劇容易打動讀者這個道理,他們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在悲劇領(lǐng)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別林斯基曾說:“戲劇詩是詩的最高發(fā)展階段,是藝術(shù)的冠冕,而悲劇又是戲劇詩的最高階段和冠冕?!雹迍e林斯基:《詩的分類》,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下卷,第384頁。林紓雖然對西方文學的傳統(tǒng)幾乎一無所知,但他也洞察到了這個道理。他還說:“故天下事,耳聞最樂,目擊最不樂。小說所虛構(gòu),皆耳聞也。必執(zhí)小說之言,律以身接之事,曾無一事與小說相符?!雹吡旨偅骸丁茨ね怙L光〉序》,《林琴南書話》,第124頁。所謂的“耳聞最樂,目擊最不樂”是西方文藝理論家爭論不休的悲劇悖論:人們在現(xiàn)實中追求幸福而在欣賞文學時卻喜歡悲劇。奧古斯丁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從此時起愛好痛苦,但又并不愛深入我內(nèi)心的痛苦——因為我并不愿意身受所看的種種——而僅僅是愛好這種耳聞的、憑空結(jié)構(gòu)的、猶如抓著我浮皮膚的痛苦,可是一如指甲抓破皮膚時那樣,這種愛好在我身上也引起了發(fā)炎、腫脹、化膿和可憎的臭腐。”⑧奧古斯?。骸稇曰阡洝?,周士良譯,第38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西方人一直試圖揭示悲劇快感的秘密,但目前仍沒有讓人十分滿意的結(jié)論。林紓只是提到這個問題,沒有進一步展開。
“敘戰(zhàn)”的小說也很容易吸引讀者。林紓翻譯的不少小說都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俠客的,他還試圖通過這些小說來改變中國文化,增強華夏民族的戰(zhàn)斗精神?!皵⒛信椤钡男≌f也是林紓翻譯的重要領(lǐng)域,最成功的例子就是《巴黎茶花女遺事》。他還對男女之情作了進一步的解釋:“言男女事,機軸只有兩法,非兩女爭一男,則兩男爭一女?!雹崃旨偅骸丁春楹迸蓚鳌蛋险Z》,《林紓文選》,第27、26頁。他的這句話的確說出了言情小說的重要特點。
除了以上三點之外,他還說:“顧吾嘗譯哈氏之書矣,禁蛇役鬼,累累而見。莎氏之詩,直抗吾國之杜甫,乃立義遣詞,往往托象于神怪。西人而果文明,則宜焚棄禁絕,不令淆世知識。然證以吾之所聞,彼中名輩,耽莎氏之詩者,家弦戶誦,而又不已,則付之梨園,用為院本?!雹饬旨偅骸丁匆鬟呇嗾Z〉序》,《林紓文選》,第13頁。林紓在這里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把莎士比亞首先看作一位詩人,只是覺得朗讀了還不過癮,才“付之梨園,用為院本”,他竟然不知道莎氏首先是一位劇作家。除了這個錯誤之外,他的話也有一定的見地。西方文學喜歡“托象于神怪”,古希臘如此,基督教時代如此,就是當代文學也沒有和這一傳統(tǒng)完全決裂。從審美心理學的角度看,神怪也是吸引讀者眼球的重要手段。
孔子曾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鄙厦嫣岬降摹氨?、“戰(zhàn)”、“男女之情”和“神怪”屬于典型的“怪力亂神”。林紓作為儒家精英,當然深受孔子精神的熏陶,他不時地對這些現(xiàn)象提出一些批評,但總體上看,他還是能夠接受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法的。他甚至把“兩女爭一男”和“兩男爭一女”僅僅當作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而不是首先當作一個倫理問題進行批評。從這個角度來說,林紓是一個很有現(xiàn)代意識的人。
林紓對小說的人物塑造有比較深刻的認識。他說:“吾閩有蘇三其人者,能為盲彈詞,于廣場中,以相者囊琵琶至,詞中遇越人則越語,吳人、楚人則又變?yōu)閰恰⒊Z,無論晉、豫、燕、齊,一一皆肖,聽者傾靡。此書亦然,述英雄語,肖英雄也;述盜賊語,肖盜賊也;述頑固語,肖頑固也。雖每人出話恒至千數(shù)百言,人亦無病其累復(fù)者。”①林紓:《〈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序》,《林紓文選》,第17-18頁。他還說:“言小人,則曲盡其毒螫;敘孝女,則直揭其天性?!雹诹旨偅骸丁幢┮蚓墶敌颉?,《林紓文選》,第78頁。他已經(jīng)觸及典型的問題。他還說:“迭更司寫尼古拉司母之丑狀,其為淫耶?穢耶?蠢而多言耶?愚而飾智耶?乃無一所類。但覺彼言一發(fā),即紛糾如亂絲;每有所言,均別出花樣,不復(fù)不沓?!雹哿旨偅骸丁椿馐贰刀淘u數(shù)則》,《林紓文選》,第52頁。他以敏銳的眼光看到了人物塑造既要有典型性,又要有個性。別林斯基把這樣的人物稱作 “似曾相識的不相識者”。④別林斯基 《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下卷,第380頁。林紓和別林斯基英雄所見略同啊。林紓還把中國小說的人物性格和西方作了比較,他說:“施耐庵著《水滸》,從史進入手,點染數(shù)十人,咸歷落有致。至于后來,則如一群之貉,不復(fù)分疏其人,意索才盡,亦精神不能持久而周遍之故?!雹萘旨偅骸丁磯K肉馀生述〉二題》,《林紓文選》,第66頁。中國古人一直不是很重視性格塑造,而西方人一直非常關(guān)注這個問題,所以我們在這方面和人家有距離也在情理之中。
他還觸及一些別的問題。首先他認為西方小說往往具有深刻的哲理,他說:“故西人小說,即奇恣荒渺,其中非寓以哲理,即參以閱歷,無茍然之作。西人小說之荒渺無稽,至《葛利佛》極矣,然其言小人國、大人國之風土,亦必兼言其政治之得失,用諷其祖國。此得謂之無關(guān)系之書乎?若《封神傳》、《西游記》者,則其謂之無關(guān)系矣。”⑥林紓:《〈紅礁畫槳錄〉譯馀剩語》,《林紓文選》,第31-32頁。他的這一判斷也比較正確,西方的偉大小說都有深刻的主題,而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一直處于邊緣化的地位,大都缺乏深刻性。第二,林紓發(fā)現(xiàn)歐洲小說非常幽默,他曾這樣評價司各德:“顧司氏述弄兒汪霸,往往以簡語泄天趣,令人捧腹”。⑦林紓:《〈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序》,《林紓文選》,第17-18頁。他甚至說:“因嘆左、司、班、韓能寫莊容,不能描蠢狀,迭更司蓋于此四子外,別開生面矣?!雹嗔旨偅骸丁椿馐贰刀淘u數(shù)則》,《林紓文選》,第52頁。這個評價也比較合理。第三,他還通過歐洲小說探討歐洲文化的特點:“歐人志在維新,非新不學,即區(qū)區(qū)小說之微,亦必從新世界中著想,斥去陳舊之言。”⑨林紓:《〈斐洲煙水愁城錄〉序》,《林紓文選》,第24頁。西方小說肯定和西方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但小說這種文類本身也與創(chuàng)新直接相關(guān),英文中novel這個單詞的本意就是新的意思。我們也不能說,中國小說就不追求新意。李漁曾說:“古人喚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jīng)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也。”⑩李漁:《閑情偶寄》,第2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梢娗笮乱彩侵袊膶W的特點。但總體來說,可能西方小說比中國傳統(tǒng)小說更加注重新內(nèi)容的發(fā)掘。
林紓率先認識到了小說的文學價值,第一次在中國把小說提高到高雅文學的地位。林紓曾說:“魏子沖叔告余曰:小說固小道,而西人通稱之曰文家,為品最貴。如福綠特爾、司各德、洛加德及仲馬父子,均用此名世,未嘗用外號自隱?!?11)林紓:《〈迦茵小傳〉小引》,《林琴南書話》,第24頁。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林紓并非只管筆述,他對西方文學的常識也有所關(guān)心。知道西方小說的地位之后,他并沒有試圖盲目地提高中國小說的地位。他在審視中國傳統(tǒng)小說時說:“余四十以前頗喜讀書,凡唐宋小說家,無不搜括。非病沿習,即近荒渺,遂置弗閱。”①林紓:《〈斐洲煙水愁城錄〉序》,《林紓文選》,第23、24頁??磥碇袊≌f的總體成就與西方小說不在同一檔次上。在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和西方小說相提并論的不是古典小說,而是在傳統(tǒng)文人心中占有非常崇高地位的史書。他在評價哈葛德的小說時說:“西人文體,何乃甚類我史遷也!”②林紓:《〈斐洲煙水愁城錄〉序》,《林紓文選》,第23、24頁。林紓的論斷大大提高了小說的地位,但他的觀點還未能完全擺脫當時的偏見,尚有一些問題:他雖然已經(jīng)有勇氣把小說和“文家”聯(lián)系在一起,但還是不可能完全超越視之為“小道”的傳統(tǒng);把小說和史書相提并論的確可以提高小說的地位,但這種比較本身是否合理還有待商榷。不管怎么說,林紓在當時提出這種看法很有價值。首先他打破了西方無文學的陳舊觀點,明確指出西方小說“為品最貴”,甚至成就遠遠比中國小說高。其次他把小說提高到和《史記》相提并論的層面,挑戰(zhàn)了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點。這兩點都很有開拓性,并非一般的“迂謬批評”。
林紓提高西方小說地位的最重要方法在于用古文進行翻譯。作為中國的古文家,親自翻譯外國的小說,本身就說明了對西方小說的重視,具有重大意義。而且他使用的語言是古文,從文體上抬高了西方小說的地位。施蟄存曾指出:“他首先把小說的文體提高,從而把小說作為知識分子讀物的級別也提高了?!雹凼┫U存:《導(dǎo)言》,《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翻譯文學集》第1卷,第24頁,上海:上海書店,1990。這個判斷比較正確,小說的文體提高了,在文學界的地位就得到承認了。有意思的是,西方小說的語言實際上是用相對于當時最為權(quán)威的拉丁語而言的白話(即英、德、法等語言)寫的,林紓的行為相當于把中國的白話小說譯成拉丁語,是逆著歷史潮流而動。他不但翻譯小說,寫小說批評的文章,還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他的行為對中國文學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鄭振鐸指出:“自他之后,中國文人,才有以小說家自命的;自他之后才開始了翻譯世界的文學作品的風氣。中國近二十年譯作小說者之多,差不多可以說大都是受林先生的感化與影響的?!雹茑嵳耔I:《林琴南先生》,《鄭振鐸全集》第5卷,第371頁,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可見林紓對于譯介外國小說有過巨大的貢獻,對于中國小說的轉(zhuǎn)型和發(fā)展起過重大的作用。
林紓雖然已經(jīng)感覺到了西方小說的魅力,而且對于這一文類在西方文學中的地位也有所了解,但他畢竟首先是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小說的重要性的認識還不夠深刻,從感情上還難以擺脫詩文正宗的觀念。他曾在譯完一部狄更斯的小說時說:“余將繼續(xù)以傖荒之人,譯傖荒之事,為諸公解酲醒睡可也。”⑤林紓:《〈孝女耐兒傳〉序》,《林紓文選》,第63頁。“傖荒”是粗鄙的意思。他說這句話雖然有自謙的意思,但也可以從中看出小說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太高。他還說:“《孽海花》,非小說也,鼓蕩國民英氣之書也。”⑥林紓:《〈紅礁畫槳錄〉譯馀剩語》,《林紓文選》,第31頁。這句話本身透露了林紓對小說評價不夠高的信息。這部小說的作者曾樸針鋒相對地說:“但是‘《孽海花》,非小說也’一語,意在極力推許,可惜倒暴露了林先生只囚在中國古文家的腦殼里,不曾曉得小說在世界文學里的價值和地位。他一生非常的努力,卓絕的天才,是我一向傾服的,結(jié)果僅成了個古文式的大翻譯家,吃虧也就在此。其實我這書的成功,稱它作小說,還有些自慚形穢呢!”⑦魏紹昌編:《孽?;ㄙY料》,第13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曾樸的反駁很有道理,但假如我們把林紓和同時代的人相比,他的觀點已經(jīng)夠前衛(wèi)了,我們不必苛求古人。
林紓對小說的看法也可以從他對翻譯的態(tài)度中看出來。他在寫作古文時非常認真:“然每為古文,或經(jīng)月不得一字,或涉旬始成一篇”。⑧⑨ 陳希彭:《十字軍英雄記·序》,《十字軍英雄記》,第2頁,林紓、魏易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06。而在翻譯小說的時候,往往又 “運筆如風落霓轉(zhuǎn)”。⑨可見小說和古文的地位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錢鍾書提到過這么一件往事。他曾經(jīng)向石遺老人解釋,自己因為讀了林紓的譯作而選擇了外國文學作為專業(yè)。石遺老人馬上說:“這事做顛倒了。琴南如果知道,未必高興。你讀了他的翻譯,應(yīng)該進而學他的古文,怎么反而向往外國了?琴南豈不是‘為淵驅(qū)魚’么?”⑩錢鍾書:《林紓的翻譯》,薛綏之、張俊才編:《林紓研究資料》,第278頁,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石遺老人最明白林紓的內(nèi)心,知道他把古文遠遠放在自己所翻譯的小說之上。據(jù)說石遺老人曾經(jīng)試圖贊揚林紓的詩,結(jié)果林紓很不高興,并且說:“石遺門外漢,安知文之奧妙!……六百年中,震川外無一人敢當我者;持吾詩相較,特狗吠驢鳴?!雹倭旨傊吕钚徯牛D(zhuǎn)引自錢鍾書《林紓的翻譯》,《林紓研究資料》,第281頁。錢鍾書接著還這么猜想:“料想他給翻譯的地位絕不會比詩高,而可能更低些。”②錢鍾書:《林紓的翻譯》,《林紓研究資料》,第281頁。錢鍾書的估計基本上是正確的,林紓眼中最重要的是他的古文,然后是詩,最后才是他翻譯的小說。林紓的內(nèi)心世界是很矛盾的,他有時對西方小說的評價還是相當高。當然林紓自己的評價是一回事,他在歷史上的地位又是另一回事?,F(xiàn)在看來,他的最大貢獻肯定在于小說。
林紓一生矛盾重重,一方面“獨嗜西籍”,③林紓:《〈伊索寓言〉敘》,《林紓文選》,第6頁。是近代歷史上最早認真地向西方學習的中國人之一,被胡適譽為 “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④胡適:《近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全集》第2卷,第274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另一方面,他“嗜古如命”⑤林紓:《〈斐洲煙水愁城錄〉序》,《林紓文選》,第24頁。,以捍衛(wèi)傳統(tǒng)文化為己任,被看作保守派的代表,錢玄同等甚至視之為“桐城謬種”。他以古文家的身份譯介西方文學,希望將西學融入中學,但他的行為卻左右不討好。保守派覺得他把古典學問弄得不三不四,偏離了正宗;激進派在吸收了他譯介的西學之后一心往前沖,最后反過來批評他太保守。但不管人們有多少批評,他翻譯的小說和評論性的文章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許多觀點在當時都處于前沿的地位。
何輝斌,浙江大學英語文學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外語學院副院長。主要著作有《戲劇性戲劇與抒情性戲劇——中西戲劇比較研究》、《西方悲劇的中國式批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