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說歷史是一個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有些不盡如事實,但長期以來某些歷史真相一直被一種權(quán)威的話語形態(tài)所遮蔽、所規(guī)定,卻是不容置疑的存在。威權(quán)話語的力量非常強大,它像一條洶涌奔流的大河裹挾著泥沙俱下,其勢不可抗拒,任何一種微弱的異樣的聲音都會被它巨大的轟鳴所淹沒,所吞噬。所以,人們常常屈從于這種強勢之下,久而久之,“屈從”會轉(zhuǎn)化成“膜拜”,被動接受會變成主動迎合。然而這造成一個極其可怕的后果,千部一腔,萬人一面,世界的繁復與豐富、生機與生動被銷蝕殆盡,主體被消解,思考被遺忘,歷史的本來面目更是遠隔蓬山千萬重,再也摸不著尋找的路徑了。好在“思想解放”之后形成了一種良好的文化生態(tài),又給思想者提供了自由表達話語的權(quán)利和獨立思考的可能性,歷史被重新激活了,一些散發(fā)著被封閉已久的古舊氣息的人物事件以一種陌生的新鮮的面目走到了前臺。更為重要的是,這種詮釋,擺脫了被規(guī)定的記憶軌道,全然是張著個人的眼睛帶著個人的體溫。
青年思想者祝勇在他的新著《改寫記憶》(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中即“表明了一種話語可能,展現(xiàn)了一個思想維度”。這本書觀察審視了一百位作家學者,其中有長期以來被主流權(quán)威話語“蓋棺論定”的“正面人物”,也有近年重新“歸來”且引起廣泛爭議的“反面典型”,這一百個人物串聯(lián)起來基本上就是一部二十世紀中國思想文化史。作者采用散點透視和眉批的方式,以散文的筆調(diào),記錄了他在某一時刻電光石火般真切而生動的感受?;蛟S有失之片面處,但也是“深刻的片面”,或許有失之偏執(zhí)處,但也是“可愛的偏執(zhí)”。雖零散,簡短,卻尖銳,凌厲,絕對是發(fā)自自己喉嚨的聲音,許多頗有創(chuàng)見的觀點激發(fā)著你的回應,引發(fā)著你的思考。如對于陳寅恪,在我們許多人的印象中,他是近代不多見的純粹的學人之一,他的“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他的進京的幾個條件,及1949年后一系列表現(xiàn),都足以代表了學術(shù)的最高境界和學人風骨。但是祝勇在陳寅恪的詩集中卻讀到了他的另外一面,即關(guān)懷現(xiàn)實的慷慨情懷和安邦治國的士大夫情結(jié)。而且祝勇還在三閭大夫屈原那里找到了中國文人的思想根脈與遺傳基因,所以,盡管陳寅恪深厚浸淫西學,卻仍然難以做到純粹西方化、書齋化的“學人”。這不免讓我們想起以隱士聞名的陶潛,他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一面,還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一面,另有胡適、梁啟超、王國維等學者都表現(xiàn)了這種兩難矛盾。祝勇稱之為“先天遺傳”,是“一個至今難解的死結(jié)”,所以,從好處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表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愛國憂民傳統(tǒng)和溫暖人間的情懷;從不好處說,這種“入世”的關(guān)懷是對潛心向?qū)W的干擾,造成科學實證精神的匱乏。因此,李敖批評胡適晚年醉心于社會活動與人際交往影響了大學者干更大的事。而祝勇對郭沫若的分析,顯然比時下一般議論別辟一境,更深一層。晚年郭沫若的行為屢遭后人的詬病,李輝以“太陽下的蠟燭”形象地指出他的人格的扭曲與變形,是郭懦弱嗎?但早年的郭如何能意氣風發(fā)地寫出《試看今日之蔣介石》?“難道‘文化革命’的恐怖氣氛比蔣介石的囚牢、酷刑和子彈更可怕嗎?”所以將晚年郭沫若以人格懦弱和媚骨來解釋難免失之簡單,實應歸之于時代與體制。“許多老知識分子在‘文革’的紅色風暴中懼怕的并不僅僅是肉體的折磨,而是被推上人民審判臺的政治待遇。后一種恐懼,是最徹骨的恐懼?!惫粢簧瓿闪藘煞N人格類型的塑造,根本的原因大抵就在這里。
祝勇對趙樹理的分析也是耐人尋味的。趙樹理是一個出色的小說家,而且是解放區(qū)文藝最能體現(xiàn)延安講話精神的代表性作家,這一點在教科書中已有定評,然而為什么這樣一個作家在“文革”中依然厄運難逃?未能成為另一個浩然?祝勇用“感覺”和“邏輯”來解構(gòu)其內(nèi)在的關(guān)系,小說家觀照世界的方式是憑借感覺,而哲學家或政治家是理念,前者是由個體而整體,后者是由整體而個體,二者可以統(tǒng)一,但有時會產(chǎn)生錯位,“錯位”如果發(fā)生在一個非常態(tài)的社會情勢下,就會釀成悲劇。趙樹理是一個有良知的小說家,當“感覺”和“邏輯”出現(xiàn)錯位時,他寧愿相信自己的感覺,而不會為了盲目趨同“邏輯”說謊。所以,他從生活出發(fā)、從感覺出發(fā)寫成的小說,在某一段落或某一局部與政治家同行,然而當他繼續(xù)恪守這一法則時,他發(fā)現(xiàn)他偏離了主流,于是他茫然了,歷史也茫然了。從趙樹理這個個案我們還可以理清一個常常迷惑不解的現(xiàn)象,即為什么許多主流作家在“反右”和“文革”中紛紛中箭落馬,原來他們或清楚或糊涂地悖逆了“邏輯”啊。但趙樹理在迷惘中死去,還算不上最為慘烈,當梁漱溟晚年最終放棄自己的立場發(fā)生轉(zhuǎn)變時,我們才刻骨銘心地感到同化力對于消弭獨立思考具有多么大的殺傷力,一個人死不足惜,而活活把你變成白癡才更為可怕。所以祝勇說:“不平等的語境是思想文化的敵人,在這種語境里,任何一種失去了權(quán)力依托的文化體系都是風中之燭,都顯得脆弱不堪。”
祝勇在對周作人、胡適、陳獨秀、林語堂等過去被排斥在文化殿堂之外的人物都做了很精到的評價,他站在歷史的坐標系上,來審察他們的功過是非,試圖以個人的民間的話語方式還他們的本來面目。書中對張春橋的分析尤讓人感到耳目一新和靈魂震動。張是一個政治小丑,已然成為一種定型的圖標,而往往忽視了他的“文人屬性”,從歷史和對人心的滲透來看,文化比政治更為兇險,尤其是當他以“真誠”的面目出現(xiàn)的時候。“文革”十年“四人幫”為何能夠如此興風作浪?一方面是政治的高壓,一方面則是文化的鉗制。他們也有自己的“信念”和“真誠”,所以才能使億萬民眾自覺匍匐在他們的文化霸權(quán)之下。作者援引波蘭哲學家柯夫斯基的一段話非常精辟:“惡魔聲稱他們是出于大愛才對你們行惡,他們要解救你們,給你們提供心靈的幫助,給你們帶來偉大的學說,讓你們靈魂開啟。惡魔這樣聲稱時,他們并沒有說謊,他們相信自己是天使般的,并早已打算為自己崇高的事業(yè)獻身。”有哪個壞人認為自己是壞人呢?尤其是“高級”壞人。他們也熱烈地追求著自己的信念,問題是這種信念與整個人類的信念相背離。我們常常以固定的單向的思維方式判定壞人一定是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策劃陰謀,徹頭徹尾的壞,其實哪有這樣簡單呢?所以祝勇說“憑理念行兇自然比僅憑動物本性行兇更為可怕——它常常能使一個一分鐘以前還在給小女兒系蝴蝶結(jié)的文弱男人轉(zhuǎn)過身去便成為殺人如麻的屠夫”。這樣可能更接近歷史的真實。
作為一個性情文人,祝勇對他所評述的人物難免有所偏愛,一旦偏愛論點便有失公允,比如對余光中、董橋的極力推重就減弱了文章的整體判斷力,顯得勁道不足。另外,有些觀點缺乏縝密的思考而失之于輕率。如對張愛玲脫離時代的評析:“在同胞婦女紛紛被強虜凌辱的時刻,沉醉于鑒賞某種唇膏的色澤,品味紅酒的香醇,非但是不合時宜,甚至是一種丑陋。我坦言我深愛著張愛玲的作品,但它們是不該屬于40年代的?!睂Υ耍以跁目瞻滋庍@樣寫道:“不必過分糾結(jié)于時代,一切優(yōu)秀的作品屬于任何時代。從另外一種意義上說,如果那個時代沒有張愛玲、周作人、沈從文、錢鐘書、梁實秋,這個時代優(yōu)美的文學將失去記憶。歷史遠去了,留給后人的只是文本,時代的色彩只是一枚夾在書頁中間的枯干發(fā)黃的樹葉?!?/p>
祝勇的這本《改寫記憶》,給我?guī)砹恕八季S的樂趣”,激發(fā)了我思想的回應,從中讓我看到了一種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歷史評說,好像穿透了一層厚厚的云霧,迎接一縷陽光的照射。這種重新詮釋,不僅打開了另一扇進入歷史的門,更重要的是它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