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 沖
●文 陳 沖
讀李美皆的《關于從維熙的“混沌”》時,第一感覺是獲得了一種閱讀快感,一種只有讀到好文字以后才會有的那種怦然心動。不過緊接著也產(chǎn)生一個疑問:文章可以這樣寫嗎?沒錯,那些讓我怦然心動的,是從維熙的文字,不是李美皆的文字。可是,既然李美皆已經(jīng)講明這篇文章就是對《混沌》的摘抄,還特別強調“我盡量使用從維熙的原文,并盡量不做評論”,那么就不存在是不是抄的問題,只存在可不可以這樣抄的問題了。
稍后,讀到了黃桂元的《批評家的“中產(chǎn)階級化”與學術底線》。這篇文章對李美皆提出了相當嚴厲的批評,前半部分,我是頗有同感的,而讀到后半,卻引起了困惑。這困惑,緣起于它對《關于從維熙的“混沌”》(以下簡稱《混沌》)和《那些不能湮沒的小歷史》(以下簡稱《湮沒》)的批評。它似乎是對我那個“文章可以這樣寫嗎”的回答,但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不過,正是由此而引起的思索,讓我覺得自己靠近了那個答案。
在展開我那些與黃先生不同的想法之前,十分有必要講一講“頗有同感”的部分。應該說,這一部分也確曾讓我怦然心動,因為講出了我一直想講卻沒有講出來的話,而且講得很到位,所以不如直接抄在下面。
黃先生是這樣講的:“李美皆也確實今非昔比……批評行情一路上揚,成了中青年批評群體中的翹楚和各種研討會的???。功成名就的李美皆當然不會停筆,據(jù)說正在研讀當代文壇歷史,意欲向學術的縱深地帶拓展,而有關當下文學的評論文字也時有兼顧,《責任和道義的火焰》、《擔當時代有大音》、《以軍人的誠摯與熱愛》、《與世上的美好一同想起你》、《沿著想象的路徑,去看一個人》、《滿目青翠 遍野芳菲》、《馬曉麗:激情與內(nèi)斂》、《地老天荒的情懷》、《裝在玉凈瓶中的文字》、《風露與高寒》等等不一而足,看上去宏大且斑斕,光滑又圓潤,卻似乎失去了一些什么,與她自謂的‘我最大的優(yōu)點和最大的缺點就是簡單、率性、感性’云云,更是隔山隔水,判若兩人。個中底細,自然不是局外人能說清楚的?!?/p>
此前的一段時間里,我確實挺少見到李美皆的文章了。這讓我對這位我一向看好的批評家不免產(chǎn)生一種純屬個人的擔心。她“當然不會停筆”,然而她正在逸出我個人的批評視野。我弄批評純屬業(yè)余,這三年又正在寫一個長篇(這才是我的正業(yè)),所以視野極其狹窄,基本上沒時間去看各種表揚稿。黃先生的文章證實了我的擔心;雖然仍沒看到那些文字,但看看那些題目,我就相信了黃先生的判斷:光滑又圓潤。那確實是一條輕松愉快如沐春風的路,走向或走在這條路上的同一代或年齡稍長的批評家,李美皆遠不是第一個,恐怕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眼睜睜看著這些原本渾身洋溢著才氣和銳氣的批評家,走著走著,銳氣漸蝕而才氣依舊,再走著走著,銳氣蝕盡而才氣漸損,又走著走著,才氣和銳氣皆杳然如黃鶴一去。我不僅說不清個中底細,也看不透其間原委。不過,我至少還能感覺到,這與黃先生所說的“中產(chǎn)階級化”有關,但兩者的相關性卻與黃先生的意思正好相反。我注意到黃先生使用這個詞語時是加了引號的,意者是要表明他不是在通常的意義上使用的。若按我的理解,真正的中產(chǎn)階級化,本來正應該是防止上述不幸最有效的免疫機制。那么,不幸之所以還是發(fā)生了,恰恰說明他們沒有中產(chǎn)階級化。我還注意到黃先生使用了“功成名就”一詞,我覺得這個詞用得極好,精準而貼切。把這兩點合起來,意味著在中國,一個批評家即使功成名就了,也很難進入中產(chǎn)階級,因為他或她得到的只是某種“功名”,而不是可以無需看人眼色行事、仰人鼻息為文的底氣。萬一將來的某一天,“三十功名塵與土”了,也就只能“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墒?,如果反過來看,那個將不同種類、不同級別的“功名”授予這些批評家的機制,在做出相應決定的時候,我寧愿相信他們更多地是出于愛才,而不相信他們懷有戕害其才氣和銳氣的初衷。也就是說,后來的結果,可能并非他們當初所愿。所以,其間的原委,真是需要好好想一想的。
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是局外人,所以提醒自己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辦法之一,就是多一點善意,少一點幸災樂禍。我知道這有感情用事之嫌,而感情用事常為學術研究所不取,因為它會影響學術判斷的客觀性。但這一回我愿意冒一點險,不求學術之嚴謹,但求內(nèi)心之坦然。
要言之,我要替李美皆的《混沌》和《湮沒》做一點辯護了。從黃先生批評文章的行文看,前面涉及的李美皆的那些“光滑又圓潤”的文字,只是她走向岐途的開始,而《混沌》和《湮沒》,則屬于越走越遠,“是在挑戰(zhàn)學術規(guī)范的底線”。不是徹底墮落,也是走向沉淪了。但是在我看來,正是《混沌》和《湮沒》讓我看到了希望,甚至還產(chǎn)生了新的期待。雖然這可能僅僅是某種善意,但我仍想試一試能讓它在學術上言之成理。我知道這活兒的難度。實際上,干這個活兒的惟一下手之處,就是先要挑戰(zhàn)黃先生設置的那條“學術規(guī)范的底線”。干這種活兒沒有迂回包抄之類的訣竅,只能正面突破,所以我愿意先直截了當?shù)亓撩魑业挠^點:那根本就不是“學術規(guī)范”,更遑論“底線”。
當黃先生的文章中出現(xiàn)66%、70%的百分比時,我就意識到他是在使用哪一條學術規(guī)范了,而他之所以沒有明說,并不是想隱瞞什么,而是因為在他看來此事不言自明。是啊是啊,我們的學術界早已習慣于把非止一端的此類“不言自明”的“規(guī)范”,作為邏輯的前提來展開自己的論述了,而一旦有人提出這個前提也是需要證明的,那后面的邏輯鏈便會從出發(fā)點開始斷裂,以至于整個兒報廢。這里撇開非止一端中的其它端,只說相關的一端,即涉及引用問題的“適度引用”和“過度引用”。
什么叫“引用”?引而用之之謂也。它由兩個不同的動作所組成,第一個動作是“引”,第二個動作是“用”,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就依黃先生設定的體例,將“批注式、評點式研究”除外,那么一篇學術文章的功用,就是作者以此表達、論述、論證自己的“獨立學術言說”。一般地講,你既然有話要說,把你的話說出來就是了。所以,只是在言說方式的意義上,才有“引”的問題,即除了作者自己的話,還引征了別人的話,從而派生出“引征”的正當性的問題。那么,什么是這個正當性的標準呢?惟一的標準就是“用”。引而用之,即為正當;引而不用或引而無用,即為不正當。還有別的標準嗎?沒有了。具體到這里所要討論的問題,就是這個正當性與引征的量無關,也與引、用之間的比例無關。引征的量很大,只要用得好,不僅不是壞事,反而倒是好事,老祖宗已經(jīng)為我們留下了現(xiàn)成的贊美之詞,叫“旁征博引”或“廣征博引”。有一個與“旁征博引”對應的成語故事,講的是狄仁杰為了勸一怒之下要殺武衛(wèi)大將軍權善才的唐高宗,就舉了兩個漢、魏時的例子,暗喻明君治吏應依律定罪,不可感情用事,從而救下了權善才。在這個故事中,“引”占的比例不是70%,而是100%,“用”的部分“不著一字”,卻達到了目的。你能說這是“過度引用”?
我說不好“過度引用”這個詞是誰發(fā)明的,是怎樣傳開的,又為什么居然會成為一種“學術規(guī)范”。而我所知道的現(xiàn)實,是它根本就是一個沒有規(guī)范的“學術規(guī)范”,它雖然已經(jīng)被當作“學術規(guī)范”使用了若干年,但用到現(xiàn)在,對于究竟超過了多少——10%?20%?還是30%?——才算“過度”,仍然莫衷一是。所以,在真實的學術實踐中,它所起到的惟一的真實的作用,就是以一個虛擬的“過度”為遮羞布,通過把“引”和“用”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混為一體,來使“適度引用”中那種有引無用的做法正當化。其結果,便是那種毫無“獨立學術言說”的白紙黑字鋪天蓋地,卻僅僅因為它們懂得有節(jié)制地“適度引用”,就成了符合“學術規(guī)范”的學術文章!當然,我上面這通辯護詞即使能得到采信,其作用也僅限于能把李美皆從“學術底線”以下拉上來,并不能代替對她的《混沌》和《湮沒》的具體評價。她真的引而用之了嗎?即使用了,用得好嗎?
這回我得感謝黃先生提供的那兩個百分比了。我讀《混沌》在先,《湮沒》在后。讀《混沌》時出現(xiàn)的那個“文章可以這樣寫嗎”的問題,讀《湮沒》時并沒有出現(xiàn)。當時也沒有細想,更沒有去計算字數(shù)和百分比,倒是僅憑閱讀感受得出了一個錯誤的印象:看來《混沌》抄得實在太多,能像《湮沒》這樣抄得少一點就好了。直至看到黃先生的文章,我才大吃一驚地認識到這個印象竟然和事實恰恰相反,《混沌》的抄只有66%,而《湮沒》卻超過70%。為什么會這樣?這讓我認真地想了一下,而想的結果卻又與黃先生有了不同。黃先生批評《湮沒》“干脆就是一堆零敲碎打的資料匯編”,而我那個想了一下的結果卻是:同樣是抄,零敲碎打地抄,比死捺住一本書去抄,效果要好。
這就牽涉到用得好不好、怎樣用為好的問題了。正如黃先生所指出的,《湮沒》是從多本著作中進行摘抄的,然后串接在一起,這就有了一個如何選擇、剪輯的問題,而作者的為我所“用”,就體現(xiàn)在這個選擇和剪輯之中。當這些零打碎敲的材料被拼接在一起之后,就形成了一幅由一些不該湮沒但實際上已經(jīng)近于湮沒的“小故事”所合成的圖景。這是我國當代文學史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卻被絕大多數(shù)當代文學史所忽略,尤其是那些“第一時間”寫出的當代文學史。雖然它涉及的主要是作家而非作品,但這種現(xiàn)象恰恰說明,我們的文學史上確實有過這樣一個時期,一些作家一生中最好或最壞的“作品”,是用他們本人的生命、尊嚴、人格寫成的。相比之下,《混沌》的資料來源單一,雖然其中也有選擇和剪輯,但是其最終的效果,也就是從幾個不同的方面介紹了從維熙的《走向混沌》。
這是一種技巧,一種在此類文體中大量引征之后怎樣用得更好的技巧。在這個一談到技巧就讓人立刻想到這個“主義”那個“主義”的文學生態(tài)里,談論這種技巧似乎顯得很不合時宜,也很不學術,但我認為卻有它實實在在的意義。文學寫作的技巧,本來就應該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莫言得了諾獎,評獎者發(fā)布了授獎詞,“魔幻現(xiàn)實主義”立刻成了燙嘴的詞匯,批評家們紛紛發(fā)言撰文,解析莫言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有哪些表現(xiàn)和特征,他是如何深受馬爾克斯的影響,又與該馬有哪些不同等等,正說得熱鬧,猛然間天降一盆冷水,有懂洋文的出來說,那個授獎詞被誤譯了,人家用來表揚莫言的那個字應該譯為“譫妄現(xiàn)實主義”,和當年用來表揚馬爾克斯的,根本不是同一個洋文。你說這不是故意跟咱們過不去嗎?在中國,還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莫言是“譫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若是單用邏輯推論,這事兒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們把諾獎授予了一位從來沒被中國人讀懂的中國作家,要么就是他們自己沒有讀懂莫言。如果讓我從這兩者中選擇一個,我還真是哪一個都不敢選,因為無論選哪個,結果都一樣:獲獎的莫言,和我們所談論的莫言,不是同一個莫言。您瞧,這生生就是被“主義”害的。相比之下,我這兒所說到的技巧,就實在多了。無論將來李美皆得不得獎,得什么獎,都礙不著“主義”的事兒。
而且這技巧很有用,因為類似的寫法,已經(jīng)漸漸成為一種文體。此類文體究竟始于何時何人,我沒有考證,但可以肯定非自李氏始。數(shù)量還不少,只是沒有引起真正的注意,而究其原因,到底是因為抄得不如李美皆多,還是用得不如李美皆好,我也沒研究。如果這種文體從此開始引起了注意,則黃先生的文章功莫大焉。我也很愿意追隨在黃先生身后,為之搖旗吶喊,因為我希望并相信這種文體還會發(fā)展、提高,還會有更多的人參與。比如,在2012年第5期的《小說評論》上,我讀到了李建軍的《思憶文學與〈牛漢自述〉》。在這篇文章中,此李抄得不如彼李多,但用得比彼李好。盡管如此,其中讓我怦然心動的文字,還是那些抄來的,不是李建軍本人的。比如,他抄了重病中的阿垅在監(jiān)獄里所寫的交代材料:“我可以被壓碎,但決不可以被壓服。”“一個政黨,一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己崩潰了?!边@樣的短句,比李建軍那些關于這位詩人的道德理念、倫理境界、人格狀況、文化修養(yǎng)的論述,要更有力量得多。由此看來,從理念上講,倒是李美皆的判斷更明智:盡量多引用原文,盡量少做或不做評論。你終歸是“他者”;你或許寫得出同樣好的文字,但你肯定不具有那樣的語境。當然,我在這里所做的判斷都是相對的。這種文體剛剛興起,相關的技巧還只有少數(shù)的人在探索,還有待在更豐富、更多樣的寫作實踐中逐步得到提高和完善。
或許這種文體本身也是暫時的,因為他的存在,只對應著某種被制造出來的遺忘。從維熙的《走向混沌》出版于2007年,這才過去了幾年,還有多少人記得這本書?而這本書里寫到的那些事,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世紀了,還有多少人知道那些事?即便因為讀了李美皆的文章,又想起來了,或有了興趣,想去書店買一本,買得到嗎?李美皆在文章開頭說:“我數(shù)度疑惑:有這把火在這兒,何至于我們出書時不過豆大一點燈光還被嚴防死守?”能寫出這個話,表明李美皆至少還保留著她的那點“簡單”。簡單的李美皆看到了那把火,卻沒有細想那把火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燃燒。我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一種人文環(huán)境,而且民間也存在著足夠的基礎,能讓一把火還沒來得及燃燒就“被灰燼”。最近有一個中篇小說叫《啟蒙》,講一個叫蕖伯安的人,原來是右派,雖然后來改正了,但是這個改正右派卻一面打著“啟蒙”的旗號,一面干著玩弄女性的流氓勾當,最后變成了一個依附于權勢的惡霸資本家。發(fā)表后《選刊》轉載,接著便傳來幾位批評家的一片喝彩聲。我“數(shù)度疑惑”:開禁了?恐怕不是。雖然我從頭到尾讀了這個作品,但我仍然不想對它本身做出任何評論,只想說幾句外圍的話。我能意會到這個叫蕖伯安的人物是有實指的——確有其人其事。但是,中國的右派有五十五萬,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即使你說里面有殺人犯,我也不敢打保票說沒有。那么,除了蕖伯安這種人,還會有另外若干種人吧?隨便舉個例子,比如說林昭吧。如果同一個時間段里,同樣是涉及反右的小說,寫蕖伯安這種人就能發(fā)表,寫林昭那種人就不能發(fā)表,那么在寫《啟蒙》這種小說時,或是在為這種小說喝彩時,尤其是在喝彩文章中使用了“那一代知識分子如何如何”一類句式的批評家,我建議最好先讀一讀從維熙的《走向混沌》,或者至少讀一讀李美皆的《混沌》。黃桂元說了:“許多內(nèi)容在網(wǎng)上可以查到?!蔽姨氐夭榱艘幌?,您別說,網(wǎng)上還真有《走向混沌》的全文。但黃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瞧是不是?網(wǎng)上明明有,為什么沒人去查?
李美皆抄得確實不少。但是,在這個制造遺忘的時代,我希望她抄得再多一點。
抄一抄比遺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