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倉

（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史夢蘭輯《永平詩存》中所收女性詩人作品論略

劉博倉

（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史夢蘭輯《永平詩存》第二十四卷，收錄了清代畿東地區(qū)女性詩人詩作計 95首。這部分詩作，題材廣泛，體裁多樣，既體現(xiàn)出抒情主人公對社會生活的認識和體驗，又在意象選擇和藝術構思的整體特征上體現(xiàn)出北方文學創(chuàng)作勁健暢朗、壯逸豪俊的藝術風貌，并在詩的審美性與應用性相互結合的特征方面做了有益探索，體現(xiàn)出女性生活視野的擴大和文化修養(yǎng)的提升。

《永平詩存》；女性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

《永平詩存》為晚清京東碩儒史夢蘭輯錄的清代詩歌選本，其選錄區(qū)域以清代延續(xù)明制的永平府籍詩人的作品為標準，收錄詩人181家，選錄詩歌作品近3 000首，內容廣泛，題材豐富，體式多種多樣，能夠呈現(xiàn)出清代永平府所轄的京東地區(qū)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整體性風貌。其中尤為值得重視的是，《永平詩存》第二十四卷選錄的是女性作家詩作，收錄女性詩人蔡琬、竇蘭軒、高順貞等八家，選錄詩歌作品95首，作品形式以七言律詩和七言絕句為多。這些詩歌作品題材廣泛，形式也較為多樣，一方面在整體風格上體現(xiàn)出北方文學創(chuàng)作爽朗明快、真率酣暢的風貌，同時，也以各自的題材開掘深度和藝術構思方式體現(xiàn)出自身的創(chuàng)作個性，更以其女性視角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與評判、對情感體驗的藝術概括與升華，為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做了有益的開拓。對《永平詩存》中收錄的女性詩人作品深入具體地探討，有助于深化對清代畿東地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風貌的深入梳理，對清代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歷程更具整體性的審視，同時，對拓展古代女性作家研究的視野和領域，探討編選者史夢蘭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亦將多所助益。

一、對現(xiàn)實生活中重大事件的反映和對更為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象的關注，體現(xiàn)出女性作家詩歌創(chuàng)作題材范圍的開拓

在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嬗變的歷史行程中，由于封建社會以男性的社會生活為中心，女性遭受了太多的社會壓迫，女性接受文化教育、參與社會活動的權限被剝奪，個人生活閱歷被局限于家庭生活的狹小范圍之內，女性的文學創(chuàng)造才能受到了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抑制與禁錮。相對于男性作家來說，真正能夠通過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體現(xiàn)出自身對生活的感受、認識與評判的女性，實在是為數寥寥。史夢蘭對這種現(xiàn)象也有著深切洞察，他在評述竇蘭軒的作品時，引述自己所作的《止園詩話》說：“造物忌才，而于女子尤甚。女子之有才者，率多貧夭，或早寡，或遇人不淑，求其才福相兼者，概難其人?！彪m只是籠統(tǒng)的概括為“造物忌才”，并未能從社會文化的層面得出認識，但還是真實地反映出了歷史發(fā)展中的現(xiàn)象，文學史上現(xiàn)在所論及的只有建安時期的蔡琰、宋代的朱淑真、李清照，清代的陳端生幾位女性作家，她們的創(chuàng)作更多的是以自身戀情、婚姻遭際為重心，抒發(fā)出自身的情感體驗。

從選錄于《永平詩存》中的女性詩歌作品可以看出，清代女性詩人的創(chuàng)作，其情感體驗范圍和藝術創(chuàng)造視野超越了個人閨閣惜春感懷、傷離恨別和嗟嘆遇人不淑的題材局限，目光投向了對歷史行程的詠嘆，對親緣關系的體驗，對更為廣闊的社會現(xiàn)象的關切與體察。這種現(xiàn)象，反映出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女性的生活閱歷在豐富，現(xiàn)實視野在開闊，文化修養(yǎng)在提升，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在發(fā)展，盡管這種提升和發(fā)展尚不足以構成普遍現(xiàn)象，且是在封建社會晚期才得以出現(xiàn)，遲滯緩慢，但這種現(xiàn)象畢竟體現(xiàn)出了歷史發(fā)展的動向，值得予以重視和探討。同時值得重視的是，這些詩歌作品在藝術構思方式、情景關系把握、整體藝術境界的呈現(xiàn)方面，同樣體現(xiàn)出自具慧心的藝術創(chuàng)造性。

其中，蔡琬懷追念其父蔡毓榮在平定吳三桂叛亂中的歷史功績的四首七律，一直為后來詩論家所稱道：

辰龍關

一徑登危獨惘然，重關寂寂索寒煙。遺民老勝頭間雪，戰(zhàn)地秋閑郭外田。聞道萬人隨匹馬，曾經六月墮飛鳶。殘碑灑盡諸軍淚，苔蝕塵封四十年。

關鎖嶺

山從絕域勢遙分，天限西南自昔聞。烽靜戍樓狐上屋，風喧古本鶴驚群。橫盤石磴危通馬，深鎖雄關冷護云。叱馭升平猶覺險，揮戈誰憶舊將軍。

江西坡

西嶺千重簇劍铓，曾麾萬騎驀羊腸。鬼鐙明滅團青血，野?；臎鰢[白楊。夢斷層霄空漠漠，事隨流水去茫茫。只今剩有殘兵卒，指點空山說戰(zhàn)場。

九峰寺

羅壁松關古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無香火，經蝕僧廚有蠹蟫。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誰是，剩有枯禪守故林。

蔡琬出身名門，生于1695年，卒于1755年，《永平詩存》著錄為盧龍人，字季玉，其父蔡毓榮本漢軍正白旗人，曾任清初湖廣、云貴總督，在平定吳三桂叛亂的過程中戰(zhàn)功卓著。在任云貴總督期間，對穩(wěn)定社會秩序，恢復生產，起到了重要作用，康熙61年（1722）冬，蔡琬從夫高其倬就任云貴總督，途經辰龍關等昔日其父平叛的戰(zhàn)場，追懷父親的平叛功績，痛悼父親歸于空門以終的人生結局，有感而作。詩中呈現(xiàn)出昔日的戰(zhàn)場風煙消散之后寥廓荒寂的景象，抒發(fā)出追懷父親征戰(zhàn)功績的深摯情懷，并在更深層次上，寄寓了對歷史變遷的深深的詠嘆。

三首詩構思嚴整，境界宏闊蒼涼，對仗工穩(wěn)，風格雄逸沉郁，一方面抒發(fā)出對父親平叛征戰(zhàn)功績的追懷之情，傳達出對父親一代將才卻遁于空門的人生結局的悲嘆痛切；另一方面，則以對硝煙散去后蒼茫寥落景象的描繪，寄寓了深沉凝重的歷史變遷的感慨，情感內涵豐厚深沉，具有令讀者深思詠嘆的藝術力量。

蔡毓榮晚年于浙江九峰寺遁入空門，《九峰寺》一詩或可能是由途經當年父親征戰(zhàn)之地引發(fā)出追懷功績的情思，并進而感喟父親“白頭歸佛一生心”的結局寫成的詩篇，既抒發(fā)出對父親的追憶之情，更傳達出對父親當年征戰(zhàn)功績已漸為世人淡忘的痛切之情。

蔡琬感受過北方風物壯闊遼遠的景象，受過良好的文化熏陶，更體驗了家庭生活變故的經歷，體現(xiàn)于詩中，則是以開闊的視野、深厚的人生體驗發(fā)之于詩。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幽怨而又見剛勁的藝術風貌?！队榔皆姶妗分羞x錄的蔡琬詩作中，抒發(fā)的不是細膩深婉的閨閣粉黛情思，呈現(xiàn)出來的是堪與志士情懷比肩的沉雄豪逸之氣。《永平詩存》轉述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對這四首七律的評點說：“綏遠將軍平吳逆后，隨獲譴咎，歸空門以終。四章皆懷滇南征戰(zhàn)地，悲歌慷慨，其原出于少陵《諸將》《詠懷古跡》等篇?！闭J為蔡琬的詩作承繼了杜甫的詩風，可見評價之高。

《永平詩存》中所選錄的女性詩作，在抒發(fā)夫妻間情感交流的作品中，同樣體現(xiàn)出開闊的視野、廣博的胸襟、深摯的情懷，把個人的情感與關切現(xiàn)實生活的仁人情懷綰接在一起，使作品凝聚深沉豐厚的內涵，這種特征，充分體現(xiàn)在高順貞的兩首古體詩《贈外》中：

歸君近十年，琴瑟諧佳偶。清夜戒雞鳴，朂君慚益友。時艱愁祿養(yǎng)，抱關薄升斗。今子將出山，心知語難剖。敬為書管見，君其擇可否。四海尚燔烻，勞民事奔走。既苦差役煩，生業(yè)焉能厚?；驑嬋甘蠖?，終歲罹枷鈕。盡傾比戶資，飽侵胥吏口。所賴長官賢，身各安農畝。婦子同欣欣，歡樂逮雞狗。拯民如拯溺，臨淵急援手。教之誠務本，孝悌其為首。慎哉作牧難，民生關國久。愿子裕民財，勿為兒孫守。

驅車過大田，永晝日當午。憫彼田中人，耘作何辛苦。春耕方播種，鋤苗需夏雨。秋風禾黍登，輸納入官府。不辭力穡勤，免受催租侮。何故華堂中，日夜事歌舞。閑坐雜娼優(yōu)，歡晏聚朋伍，灑盡付纏頭，青蚨那能數。青樓一夕歌，中人產一戶。愿子識財難，勿為顏色蠱。

詩中以自責的情懷含蓄地傳達出了對宦游夫君的牽念之情，并以情感深摯的詩句表達出對夫君固守高潔品性的為官準則的勸勉之意。在第二首詩中，則進一步拓展思緒，以對當時社會生活中不平現(xiàn)象的描述，抒發(fā)出對夫君操守自重的囑托，語言平易樸實，懇切暢達，情思真淳深摯，在與宦游夫君個人的情感交流中融注了豐富深厚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內涵。詩中盡管有著以儒家忠孝觀念為價值取向的因素，但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關注現(xiàn)實、同情民瘼的仁人情懷，囑托夫君清廉耿介、操守自重的賢明情腸，讀來感人至深。在前代的夫妻贈答詩中，這樣的作品實屬罕見。

在高順貞的詩歌作品中，還選錄了更具社會歷史內涵的《讀〈桃花扇〉傳奇》，以組詩形式抒發(fā)出了閱讀《桃花扇》傳奇的感受，一方面體現(xiàn)出對作品厚重廣博內涵的深刻體悟，另一方面，則以對作品的感受為據對南明王朝的歷史做出了評判，抒發(fā)出了歷史滄桑的興亡之感，沉郁凝重，蒼涼痛切，體現(xiàn)出非同一般的學識與見識：

鶯花窟里帝王家，樂境渾忘日易斜。一曲深宮歌燕子，隋堤楊柳正飛花。

清議紛紛起禍胎，閹兒得志氣如雷。秦淮夜半燈船歇，余黨重收復社來。

烽火綿延遍九州，倉皇避亂一身游。重來不見佳人面，寂寞東風鎖畫樓。

漁樵舊夢醒揚州，說到興亡淚欲流。休向秣陵回首望，銅駝荊棘故宮秋。

南朝多少興亡事，都借云亭妙筆收。一種傳奇千種恨，桃花零落水東流。

詩中，作者回顧了南明王朝沉溺享樂和閹黨誤國的歷史狀況，高度頌贊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傳奇“南明興亡，遂系之桃花扇底”的內涵的深刻與構思的精巧，抒發(fā)出了追懷歷史、感嘆興亡的豐厚意蘊。作者生活的時代已是清王朝的后期了，仍抒發(fā)出深沉凝重的歷史變遷的感喟，應該說，是需要識見和勇氣的。

二、以詩贈答的對象角色有了新的延伸，詩歌的藝術功能得到進一步拓展

以詩酬唱贈答，是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形式之一，在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中所收錄的具有對唱、輪唱方式特征的作品中已有了贈答因素，其中還收錄了已是相當完備的贈答詩。在古代詩歌發(fā)展歷程中傳世的經典性名篇佳作中，贈答詩占了相當大的比重，詩人在與家人、友人聚散離合的人生歷程中，收獲真淳情感的撫慰，感受生活的底蘊與哲理，在具體的情境中，發(fā)之于詩，命意各具特色，體式多種多樣，風格各有千秋，或激情澎湃，或豪壯慷慨，或情韻悠長，充分體現(xiàn)出審美意義和應用性功能完美契合的特征，同時，也從一個具體方面，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深厚廣博的底蘊。

經過二千多年的發(fā)展變遷，贈答詩在清代女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有了新的變化，體現(xiàn)著歷史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女性文化素質的提升和展現(xiàn)個性才能的進展，盡管在封建社會后期，這種變化并非普遍，其新的特征仍是值得思考和探討的現(xiàn)象。

詩歌史上廣為流傳的贈答詩當屬男性友人之間的詩詞酬贈，這和封建社會中以男性游歷仕宦為主體的社會生活狀況有直接關系。在男性為主體的社會生活結構中，女性被剝奪了平等教育和參與社會事務的權利，一些世家大族的女性受到識文斷字的文化啟蒙，其作用也不過在于能讓女性將來能夠“知書識禮、父母光輝”的婚嫁準備條件，其真正的創(chuàng)作能受到社會壓抑，其生活更是被拘禁于家庭、婚姻的狹小范圍之內，對生活的感受和生命體驗更多的局限于對個人婚戀情感的詠嘆。

《永平詩存》收錄的女性詩人作品中，贈答酬唱的范圍擴展了，出現(xiàn)了父女之間、母女之間、兄妹之間的贈答，體現(xiàn)著女性詩人生活視野的擴大、情感世界的豐富，其中傳達出親人間真淳深厚的情意，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女性詩人審美領域的拓展：

人生蹤跡等飄萍，此日分襟亂寸衷。目極歸帆何處是，淡煙飄渺有無中。

竇蘭軒《送蓮溪姊》

幾回搔首望晴空，握手傷離兩意同。驛路不堪重極目，故園迢遞亂山中。

竇蘭軒《再送蓮姊》

這兩首七言絕句，都是竇蘭軒送別姐姐蓮溪而作?！端蜕徬ⅰ芬辉娨詫θ松欅E的慨嘆落筆，既是對姐妹二人行蹤不定的傷感，又像是包含著對人生現(xiàn)象的感悟，思緒開闊，為抒發(fā)別離情懷做了鋪墊。后兩句則以對神態(tài)及所見迷茫景象的描繪，把離情別緒寄寓在了寥廓渾茫的境界之中。《再送蓮溪》一詩，則以神態(tài)的描繪落筆，在抒發(fā)惜別情意之時，又融注了對故鄉(xiāng)的遙望思念之情，使詩中同樣傳達出了凝重豐厚的情感內涵。這兩首送別詩，抒發(fā)出姐妹間別離時留戀悵惘、難舍難分的深摯情懷，同時也在意象的選擇、整體詩境的呈現(xiàn)上，顯示出感慨中寓豪宕、凄切中融豁達的格調，思緒悠遠，境界開闊，既傳達出姐妹間依依惜別的濃濃情意，又在極目遠望歸人的形象描繪中，呈現(xiàn)出對故園的深切思念，從中可以看出，在整體作品的意象選擇和情境構成上，體現(xiàn)出了北方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區(qū)域性風貌，

史夢蘭引述自著《止園詩話》說：“灤州王太宜人竇氏，字蘭軒，閑靜工詩。所適武舉陛臣公，雖業(yè)騎射，而恂恂儒雅，白首相莊；其子若孫科第蟬聯(lián)，又得親見其盛，殆所謂才福兼者非耶？宜人姊蓮溪，弟桂園，皆能詩，刻有《詩庭合集》行于世?！苯忝枚撕偷艿芫性姴?，且有合刊的詩集，可見竇蘭軒出身于具有濃厚文化情韻的家庭。據光緒年間所修《豐潤縣志》和當時詩人王昌為竇蘭軒的詩集《蘭軒未定草》所作序言記述，竇蘭軒的父親竇文魁為乾隆年間的武進士，其夫君王陛臣也是習武之人，竇蘭軒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卻充分展示出了自己的詩才，也是頗能引人回味的現(xiàn)象。

《永平詩存》收錄了遷安女詩人高順貞與父親高繼珩、兄高蘿洲的酬贈之作，這在前代贈答詩創(chuàng)作中是很少見的現(xiàn)象，既抒發(fā)出與親人間深淳的情誼，同時又能在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中以其開闊的視野和深厚的感受，反映出了社會歷史狀況，使家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具有了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內涵：

臘盡無多日，何堪又遠行。兵戈正滿地，風雪況長征。滹水縈懷迥，燕云繞夢清。歸期須及早，應念倚閭情。

《送蘿洲兄之保陽》

老夫逾花甲，勞勞走四方。官貧家負債，愁重鬢添霜。養(yǎng)志慚雞拙，承歡朂雁行。書香綿世澤，努力愛時光。

《代柬寄蘿洲兄》

高順貞長兄銘鼎字蘿洲，能詩，咸豐間舉人，任滿城訓導、知縣等職。這兩首寫給兄長的詩，情感深淳豐厚?！端吞}洲兄之保陽》一詩，重在抒發(fā)對兄長臘月將盡之時遠赴異鄉(xiāng)的牽掛之情。本是年關已近，在“兵戈正滿地”的社會景況和風雪長征的自然環(huán)境中的離家遠行，自會使家人倍增牽念。詩中以對兄長所往之地與自身情懷的綰結，強化了思念牽掛的情感力量，結句“歸期須及早，應念倚閭情”擴展了情感傳達的范圍，既是自身內心的牽掛，同時也在對遠行兄長的期待和奉勸中突出了家人的牽掛之情。在寄與兄長的詩柬一詩中，作者重在突出老父擔承一家責任的艱辛，一方面?zhèn)戎貙懥思彝ド畹睦ьD，暗示出老父為官清正的操守；另一方面，則從子女的角度突出了牽掛老人的心愿，以“書香綿世澤，努力愛時光”傳達出對兄長能夠承續(xù)家風、書香繼世的期待。仔細品味詩的底蘊，其中既包含著對兄長珍惜時光、自勵上進的提醒，也隱約包含著對家庭中男性后代承繼家風傳統(tǒng)的認同，有著豐富的心理內涵。

《永平詩存》中收錄的高順貞與父親高繼珩的酬唱詩，尤為值得重視，這在前代女性作品中很是少見，體現(xiàn)著女性文化修養(yǎng)在家庭生活中位置的提升：

文章早歲冠騷壇，乍喜頭銜換冷官。老境誰期逾嶺嶠，詩名天遣繼蘇韓。

半生歸隱輸彭澤，千古從征愧木蘭。此去花田春正好，長途珍重勉加餐。

休從宦海感升沉，食祿何方有夙因。改轍漫嗟遷左秩，出山無計息老薪。

愁看華發(fā)難為別，名到珠江那濟貧。一語臨歧須記取，風波穩(wěn)處早抽身。

《恭送家大人之任粵東》

高繼珩曾補調廣東博茂鹽課大使，詩當是高順貞的送別之作。第一首詩抒發(fā)了對父親年事已高卻需至廣東赴任的牽掛與進言。詩中表達了對父親早年即有文名的敬意，并以陶潛回歸田園和木蘭代父從軍的典故抒發(fā)出父親未能退居田園的遺憾和自己不能陪伴父親遠行赴任的愧疚，以“花田春正好”一句宕開思緒，寬慰父親勉力加餐，珍重自愛，體現(xiàn)出對父親的牽掛祝愿情懷。第二首則承接上一首的思緒，一方面以“食祿何方有夙因”寬慰父親赴任南疆，另一方面則在感嘆境況不佳時，勸慰父親“風波穩(wěn)處早抽身”，既體現(xiàn)出對父親能早日回歸與家人團聚的渴望，又在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中融入了對官場風波的認識，在更深的情感層次上抒發(fā)出對父親的寬慰和惦念之情，語言樸實暢達，情感豐富厚重，風格沉穩(wěn)深切，確有感人的力量。

《永平詩存》中同時收錄了高繼珩的四首答詩，體現(xiàn)出父親對女兒深摯厚重的關切之情：

帆影飄搖落五羊，壯游夙愿喜初償。山程絡繹休辭遠，世味酸咸要飽嘗。官小幸無民社任，地偏差免賊氛荒。蒼蒼雅意憐幽草，為染余霞絢夕陽。

策蹇重看萬疊山，又隨征雁渡雄關。也知晚景難為別，暫慰調饑一解顏。剩有壯心憐老驥，好安比翼學詳鸞。買山忍負三年約，營就菟裘待我還。

持門井臼劇艱辛，懷抱新添小玉麟。好自將雛慎眠食，休因遠望損精神。縱籌家計宜殫力，善慰親心要保身。知汝柔腸輪共轉，平安錦字托文麟。

萍泛如登大愿船，逍遙且作地行仙。九千里外聊充隱，六十年來只信天。北海水通南海水，出山泉是在山泉。宦成早辦歸田計，還爾團圞骨肉緣。

第一首詩抒詩人所任官職的曠達心態(tài)，第二首重在傳達自身內心難以抑制的離情別緒，第三首抒寫出對女兒的關切與體諒，叮嚀與囑咐，尤為具有感人的情韻。女兒詩中說“千古從軍愧木蘭”含自責之意，父親詩中則道出“新添小玉麟”的原委，并對女兒撫養(yǎng)后代、操勞家務中應自我調養(yǎng)、珍重身心做了殷切囑托。第四首詩則抒發(fā)出宦游南疆灑脫曠達的情懷，其中并以頷聯(lián)“北海水通南海水，出山泉是在山泉”哲理意味，強化了自適淡泊的意緒，以寬慰女兒對自己遠行宦游的牽念之情。應該說，詩寫的并非工穩(wěn)精湛，但其中所傳達的父女之間相互關切的情感交流，具有動人心弦的感染力。

《永平詩存》中還收錄了蔡琬寄與庶母的兩首七言律詩：

蕓幌凝香老嗜書，嶧桐高致更誰知。玉姜有曲藏幽谷，衛(wèi)女多情憶舊廬。柳絮吟成新韻后，梅花笑指夜禪初。天涯萍梗應思我，一別灤陽往事疏。

疇昔閑身任往還，鴻泥蹤跡隔鄉(xiāng)關。喬松想尚如前秀，孤石知應笑我頑。庭樹巢憐新燕影，云鄉(xiāng)夢記舊魚灣。春來花滿南臺畔，扶仗今誰共看山。

《寄庶母朱孺人》

從詩題可知，詩是寄給庶母朱氏夫人的。從詩的內容可知，作者和庶母曾一同生活過，有著共同的文學情趣，感情很是融洽。詩當是作者從丈夫在南方任職時所作，抒發(fā)出對庶母高風韻致的贊許之情，傳達出對庶母的思念，其中也融注著對故鄉(xiāng)“灤陽”的思念之情。在封建時代，封建家庭中嫡庶之間有著嚴格的等級界限，其關系往往難以融洽，嫡庶關系往往是利益紛爭和家族敗落的根源。蔡琬這兩首寄給庶母的詩，感情真摯，體現(xiàn)出雖有嫡庶之別，卻以共同的文學情趣建立了情誼深厚的庶母繼女關系，確屬少見?？梢韵胍?，這位朱孺人當是具有文學藝術修養(yǎng)的女性，蔡琬的寄詩體現(xiàn)出不同輩分之間的女性以詩為載體的情感傳遞與交流，這種特征，在某種程度上顯示出詩歌自身發(fā)展歷程中，其審美功能和應用性功能相結合的藝術特征的新進展。

三、意象壯逸暢朗，以勁健暢達為風格主調，具有濃郁的北方文學風格特征

和州鮑源深在為《永平詩存》所作的序言中說：“永平，古營州城，極峻峍渀盪之觀。地絡彌漫，猭千里，雄偉甲燕薊。故其人多磊砢英峙、意氣激宕、雄直清奇之概。一發(fā)于詩，無苶靡不振之習。顧剛介自喜，不為翕翕熱，尤不自相表暴?！毙蜓愿爬ǔ龉艩I州之地，即京東地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與創(chuàng)作風尚之間的關系。收于《永平詩存》中的優(yōu)秀作品，思路開闊悠遠，意象選擇有壯逸暢朗的特征，詩境以清曠遼闊為底色，情感淳厚深切，呈現(xiàn)出勁健幽遠、樸實明逸的風格，具有濃郁的北方文學區(qū)域風貌。

在所錄女性詩人作品中，其情感的表現(xiàn)能夠超越個人婚戀情感的體驗范圍，在更為寬廣的領域內感受自然風物的美，抒發(fā)對歷史的詠嘆，對現(xiàn)實的認識，傳達與親友間的情感交流，在開闊幽遠、疏朗清寂的境界中展現(xiàn)自適灑脫的情懷：

露冷煙消碧落空，遠山如黛月如弓。蛩吟緩緩隄邊路，蟬韻微微樹杪風。幾點雪花天際白，一痕螢火草間紅。中郎不起吾誰與，莫問良材爨下桐。

蔡琬《秋原踏月》

云遮碧落遠濛濛，海靜波澄望欲空。幾簇亭臺煙樹里，一痕山色有無中?？蓜偌毑萋炀G，剩見孤蓮照水紅。鄭重危樓休競倚，朱欄西角有涼風。

蔡琬《登海天閣》

秋滿汀洲夜氣清，涼飚颯颯遠鴻驚，來當寒磧霜初白，過盡空江雨乍晴。萬里客懷方輾轉，一聲云際最分明。更長鐙炧虛窗靜，鬢雪知添又幾荊。

蔡琬《江上聞雁》

蔡琬的這三首詩，充分展現(xiàn)出了寥廓悠遠、冷落清曠的藝術情境。《秋原踏月》一詩，以遠近相襯、上下相映的藝術構思呈現(xiàn)秋季月夜幽寂清曠的自然景觀。天地澄澈，遠山如黛，彎月似弓，堤邊路上的緩緩蛩吟和隨風而起的微微蟬鳴，更是增添了秋原景色的幽寂之趣，在已呈現(xiàn)出的雅潔鮮明的秋景鋪墊下，以蔡邕爨桐制琴的典故，抒發(fā)出伯樂難遇的清寂寥落情懷，謙遜中包含著對才能的自信，別具灑脫豪逸的情致?！兜呛Ｌ扉w》一詩，描繪出登樓遠眺時所見到的遼闊迷濛又秀逸清曠的自然景觀。首聯(lián)“海靜波澄望欲空”一句，既展現(xiàn)出遼闊的空間背景，又凸顯出抒情主人公的神態(tài)。頸聯(lián)則以隱約閃現(xiàn)在煙樹中的“幾簇亭臺”和或隱或現(xiàn)的“一痕山色”，概括出遠望景色的曠遠迷濛的視覺印象，其中“山色有無中”化用王維詩句，貼切自然，不著痕跡。頷聯(lián)中以孤蓮照水、紅染四周的鮮亮景致，著意突出了秋景之美。尾聯(lián)則以“朱欄西北有涼風”的感受，隱隱傳達出悵惘的思緒，情韻悠長?！督下勓恪芬辉娭卦谑惆l(fā)秋夜中的羈旅寂寥之感和對時光流逝的傷感之情。首聯(lián)和頸聯(lián)以當下情境中的鴻雁鳴叫聲引發(fā)出對羈旅行程的總括。初秋踏上行程，如今已是“過盡空江雨乍晴”的時節(jié)。頷聯(lián)則是對遠離故園、羈旅異鄉(xiāng)的深切體驗。在思念故土、難以安眠的秋夜，云間傳來的雁鳴之聲，增添了詩境寥落清曠的色調，更會引發(fā)抒情主人公悠遠綿長的思緒。尾聯(lián)承接上聯(lián)的思緒，以長夜難眠中幾可預見的容顏變化，強化了詩中傳達的情感內涵。

丹楓染遍碧楓林，秋色無端已十分。殘柳斂煙風颯颯，遠山沉翠雨紛紛。有懷空對東籬菊，斷夢長依南浦云。欲覓新題思未就，遙天嘹唳渡鴻群。

竇蘭軒《即景感懷》

柳枝黯淡最堪憐，無限哀鴻度遠天。滿徑黃光金欲絕，一林紅葉火初燃。坐看弓勢初三月，撥盡云和廿五弦。愛惜良宵猶未臥，砧聲偏向玉樓傳。

竇蘭軒《晚秋》

竇蘭軒的這兩首七律，在藝術情境的構成和整體格調上，與蔡琬的詩有著相似之處?！都淳笆銘选芬辉姡惆l(fā)出對深秋景象的深切體驗及由這種景象引發(fā)的輾轉羈旅的落寞凄切情懷。首聯(lián)是對秋季景象的整體概括，“丹楓染遍碧楓林”總括出楓葉皆紅、遍染山林的景象，明麗茂密，韻致天成。接下來的“秋色無端已十分”一句，則體現(xiàn)著內心情感的變化，在感受楓林之美的瞬間，體驗到的是晚秋時節(jié)蕭颯寥落的景象。“殘柳斂煙風颯颯，遠山沉翠雨紛紛”，頷聯(lián)對寥落秋景的體驗，抒發(fā)出輾轉無奈、思親念遠的情懷。詩中“有懷空對東籬菊”一句以陶淵明回歸田園的典故，體現(xiàn)出悵惘無奈的情懷，“夢斷長依南浦云”隱括江淹《別賦》中總括的分別情狀，傳達出行蹤不定、屢屢作別的感喟。尾聯(lián)則以深秋時節(jié)空中傳來的雁群鳴叫的嘹唳之聲，寄寓了憶舊感懷、惜時傷情的悵惘思緒。在意象的選擇上，以“楓林”、“遠山”、“南浦云”展開了遼闊的境界，以“殘柳”、“沉翠”、“東籬菊”描繪蕭瑟凄清的情景，景隨情遷，情在景中，在情調的變化中，完整地傳達出作者的情感狀態(tài)?！锻砬铩芬辉娫跇嬎挤绞缴嫌兴兓杂|景生情落筆，遠空中哀鴻陣陣，凸顯出深秋季節(jié)的曠遠寥廓景象，頸聯(lián)和頷聯(lián)的寫景則描繪出最富特征的楓林景致和清幽雅潔的月夜景色，尾聯(lián)則跳躍性的承接首聯(lián)的思緒，以砧聲入耳傳達出寒涼四起的環(huán)境中牽掛親友愁煩幽怨的內心感受，含蓄悠遠，豐富厚重。

欹枕難成寐，疏燈映畫屏。

夜風吹虎嘯，涼月伴人醒。

詩境愁中仄，家山夢里青。

望云情不極，雁語入蒼冥。

高順貞《秋夜偶成》

驅車北向渡滹沱，流水年華感逝波。

惆悵臨風一懷古，青青宿麥滿長坡。

高順貞《渡滹沱》（二首其一）

高順貞這兩首詩，意象壯朗，境界闊大，筆力勁健，體現(xiàn)出遒勁曠逸的風格特征?！肚镆古汲伞愤@首五律，首聯(lián)即抒發(fā)出秋夜難眠的心緒，頸聯(lián)的“夜風吹虎嘯，涼月伴人醒”著力強化了秋夜景象的荒寒凄厲。夜風侵襲，時聞虎嘯之聲，惟有遠天涼月，與人相伴。景象的荒寒與抒情主人公思念故鄉(xiāng)家園的思緒情景相生，深沉厚重?！霸娋吵钪胸啤彼鶄鬟_的難以名狀的無奈愁緒，尤為強化了對內心情感的抒發(fā)。《渡滹沱》一詩，則把即景感懷與吊古傷時的思緒融合在一起。渡河之時，滾滾流淌的滹沱河水引發(fā)了詩人年華流逝的感嘆，縱目遠望之時，經歷過歷史上風云變幻的滹沱河同時喚起了詩人幽遠的懷古思緒，詩人把內心涌動的各種思緒寄寓在了“青青宿麥滿長坡”的景象之中，其中既有感喟與悵惘，更有似乎是了悟之后的平和與曠達，傳達出了豐富凝重、深沉悠遠的情思。

就總體特征而言，選入《永平詩存》中的女性詩人作品，意象壯逸暢朗，境界渾茫遼闊，情感真切沉郁，以勁健暢達為風格主調，主要抒發(fā)悵惘郁切的思緒，呈現(xiàn)出濃郁的北方文學風格特征，值得從不同角度做深層次探討。

需要說明的是，女性詩人創(chuàng)作對詩歌功能的擴展，在明末清初南方女詩人的作品中已有了明顯的趨向，這一點，僅從沈德潛編輯的《國朝詩別裁集》中選錄的作品即可見出這一特征。本文無意對這類作品做過于拔高的評價，但在北方詩歌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如此集中，確有值得重視和研究的現(xiàn)象。在北方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之時，對這種創(chuàng)作趨向的思考和探討，應對有清一代詩歌發(fā)展歷程的整體研究，有積極的鋪墊作用。

[1] 牛昶煦,等,豐潤縣志[Z].光緒間修.

[2] 竇蘭軒.蘭軒未定草.蓮溪詩集[M].香港：中國國學出版社,2011.

[3] 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影印版)[C].中華書局,1975.

[4] 史夢蘭.《止園詩話》,《永平詩存》引.吉林：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校對：王文才）

On Poems of Female Poets Collected in Shi Meng-lan’s Yongpongshicun

LIU Bo-c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ngshan Teachers College, Tangshan 063000, China)

Volume 24 of Shi Meng-lan’s Yongpingshicun contains 95 poems by female writers from east of Beijing. These poems are of different topics and styles, reflecting social experience of poets. With respect to selection of image and artistic thoughts, they are typical of northern literature which features boldness and optimism, without any trace of sadness and sentimentalism. In addition, with their innovative combination of aesthetics and functionalism, they also reflect the expansion of horizon and literary cultivation of females.

Yongpingshicun; female poets; poetic creation

唐山師范學院科學研究基金項目（11ZY01）

2012-03-01

劉博倉（1964-），男，河北豐南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207.2

A

1009-9115(2012)03-0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