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晨東 吳君燕
(浮梁縣博物館、江西省陶瓷研究所 景德鎮(zhèn)市 333000)
中國畫綿延了千年的安寧和輝煌來到現(xiàn)在,漸漸出現(xiàn)了眾多的問題。出現(xiàn)這些問題的起因,或者說是這些問題的主因,其實是中國畫的所謂當代化的問題。中國畫的前世順理成章了,中國畫的今生呢?似乎誰都覺得出現(xiàn)了問題。那么中國畫,或者說中國藝術,是否也是一個當代化的問題呢?作為特立的中國畫或者說中國藝術,是否和其他領域一樣,也有個當代化的問題呢?在浮躁和喜歡語出驚人的現(xiàn)在,很少有意見是從中國畫本身出發(fā)的。也就是說,許多的爭論一開始就忽視了中國畫本身的屬性和價值。因此要討論中國畫所謂的當代化,還得靜下心來,還從中國畫的本身論起。中國畫的本身屬性和價值,大抵是兩個“被”字。第一個”被”是“被改變的景象”。和所有的物種出現(xiàn)時一樣,中國畫在它出現(xiàn)的時刻,就已經(jīng)具備了所有的屬性和價值,具備了由此具有的所有的美感和無限的可能性。世界上的繪畫,可能都沒有中國畫那樣,一開始就以一種夢一般的心靈述說,描繪出了山水花鳥和人物。中國畫中的人間萬象,都是以線條和墨色完成的。經(jīng)驗里的線條,原本只是出現(xiàn)在分隔空間的時候,然而中國畫中的線條,還可以表達空間本身。還有墨分五色,竟然表達出眼中的燦爛。還有散點透視的奇跡,在兩維的紙絹上,保存了三維甚至四維景象和可能性。中國畫中“被改變的景象”,直抵藝術的本原。夢一樣的中國畫生來就是藝術的極致。
中國畫第二個“被”是“被愉悅的心情”。中國畫是因為愉悅心情而出現(xiàn)的。中國畫從來是在紅塵邊緣,從來不屬于世故和心機。歷代的深入人心的中國畫,都不是因為含有世故而深入人心。歷來傳世的中國畫,都不是因為先有了傳世的心機,才得以傳世的。董源、巨然的山水畫,哪里是在紅塵深處?八大、石濤、徐青藤的畫,也只是愉悅他們自己的心情。盡管這種愉悅是悲歡交集,無可名狀的。還有敦煌的壁畫,和世故和心機也毫無拄礙。甚至眾所周知的《清明上河圖》,它是散點透視的奇跡,線條和墨色的夢想,說它是再現(xiàn)了當時汴梁的清明景象,也是“清明”到了極致的繁華。世故的浮躁,人間的心機,在《清明上河圖》里是無從查處的。還有《韓熙載夜宴圖》也是這樣,它是畫家?guī)Я它S帝的使命,去把韓熙載家的奢華家宴畫出來的。這使命本身很現(xiàn)實,這畫的畫面也很真實,而且畫法很工致,然而這畫怎么看也很夢幻。因為中國畫,尤其是好的中國畫,拒絕世故和心機,有的只是“被愉悅的心情”。畫畢竟是有局限的藝術,說是可以咫尺千里,其實也只是心情使然。蒼山一角、眉目隱隱,霜花數(shù)枝、青烏嚶嚶,中國畫美不勝收。然而坦率地說,中國畫和文字、書法都是沒法比擬的。歷史上再偉大的畫家大都是畫工和閑人而已。蘇東坡一類的大文人也畫畫,可他們是太明白畫是怎么回事了,他們的畫真正只是一種“被愉悅的心情”。如果有人要稱他們?yōu)椤爱嫾摇?,料想他們,都是會付之一笑的?/p>
然而,現(xiàn)在的中國畫的屬性和價值,遭遇了第三個“被”字,那就是“被誤解的困境”。中國畫到了當代,在其他領域都面臨當代化的時候,中國畫也被牽累進去,也面臨了所謂當代化的問題。這就是中國畫前所未遇地遭遇了“被誤解的困境”。一直有評論家引用石濤的:“筆墨當隨時代”這句話,從而認為中國畫表達當下的景象和現(xiàn)世的思考順理成章。其實石濤的那句話,也就是在中國畫生來具有的無限可能性中的某些可能性,被后人漸漸悟出的意思。石濤的那句話并沒有中國畫創(chuàng)作題材和文化擔當無邊無垠的意思。山水還是山水,花鳥還是花鳥,人物還是人物。中國畫的屬性和價值,即“被改變的景象”和“被愉悅的心情”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前文已經(jīng)說到中國畫和文字、書琺沒法比擬。李可染畫過《萬山紅遍》,可是毛澤東的原詞“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給人的感染,是怎么畫也無法企及的。
書法對中國人來說,是近在左右的。然而近些年來,近在左右的書法,卻是說不清道不明了。原因就是一個,就是書法賴以生成的文化素養(yǎng)的下降,造成書法和寫字兩個概念的混淆。坦率地說,現(xiàn)在的所謂書法家,甚至是所謂書法家協(xié)會領軍人物的那些人,有多少真正在書法?大抵也就是在寫字罷了。那么書法是什么呢?書法和寫字的區(qū)別在哪里呢?我看可以從三個問題去認識。這三個問題就是:寫什么?怎么寫?誰寫?先說第一個:寫什么?歷來的書法家都不是文抄公。唐詩宋詞或許可以寫一些,但決不會僅僅是抄寫。應該是有感而寫,是借別人的酒澆自己胸中的塊壘?,F(xiàn)在的所謂書法家甚至是很可笑的。他們可以懷揣一個本子,上面是前人的成句,讓求字者自己挑,由他一字不差地抄下來。這怎么是書法呢?這些被很技術地寫下來的內(nèi)容,寫的人甚至不懂意思。這樣的東西,還能是書法嗎?天下第一行書王
羲之的《蘭亭序》,王羲之同時是字和文的作者。天下第二行書顏真卿的《祭侄稿》,顏真卿是字與文的作者。天下第三行書蘇東坡的《寒食詩帖》,蘇東坡是字與詩的作者。書法的本真是尺牘,《平復帖》、《來禽帖》、《鴨頭丸帖》、《肚痛帖》,哪個書法作品不是詩文書札的原稿?書法是中國字造就的藝術。中國字的造字方式本身就是充滿意味的。這是不是意味著書法的本義,也是演繹詩文書札的意味呢?從歷來的偉大書法作品來看,回答應該是肯定的。真正的書法正是對所寫文字的最稱心如意的展現(xiàn)。
第二個問題是:怎么寫?描紅簿和五指執(zhí)筆法,是用來學寫字的??上Ш芫靡詠恚划斪髁藭ǖ蔫F律?,F(xiàn)在的書法家協(xié)會吸收會員,也是以擅寫什么字體和碑帖為依據(jù)的。由此造成了一個見怪不怪的現(xiàn)象,即所謂書法家可以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素養(yǎng)的人。只要他可以依樣畫葫蘆,寫出所謂王字或者是顏字柳字來。有句刻薄的話,剔除內(nèi)中的鄙夷的意思,似乎是個可以說明問題的比喻。那就是傻子的臉是一樣的。試想一個書法展覽,大家看到的是幾乎一樣的相貌和表情的展品,還能有勇氣稱呼這是“一個書法展覽”嗎?這樣的展覽,只能說是寫字的展覽。描紅簿古已有之,五指執(zhí)筆法也是很久以來的方法,是教人寫字的,寫端正的字,寫實用的人人都能看懂的字。而書法和書法家不是由此產(chǎn)生的。書法和詩文一樣是我手寫我心。《思念》是毛阿敏的成名曲。那天在熒屏上聽見《思念》的曲作者谷建芬唱了《思念》,感覺比毛阿敏唱得更動人。書法也是。顏字只是顏真卿的書法,柳字只是柳公權的書法。弘一的書法,也就是一個經(jīng)歷傳奇的高僧的書法。能寫顏柳,甚至弘一,成形可以人情難。書法怎么寫?書法就是由著自己的心情寫,由著自己的變成了文字的心情寫。執(zhí)筆無定法,可以八面出鋒。書法不是臨帖。書法不是寫一個個的互不通氣、排列整齊的字。書法是字里行間、渾然成篇的。顏真卿的《祭侄稿》,寫的是他內(nèi)心的悲愴,所有的字為情所致,所有的涂改也都情感飽滿。這樣的萬古不朽作品,完全可以回答第二個問題:怎么寫?
第三個問題:誰寫?中國人用毛筆寫字的時代比用硬筆寫字的時間長得多。也就是說,中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人都有機會成為書法家。然而最后是哪些人成為書法家了呢?事實上是那些不是以書法作為主要成就的人。顏柳是高官。蘇黃米蔡,不是文人就是重臣。還有宰相李斯、帝王宋徽宗。就是王羲之,也是史稱王右軍。為什么歷來的書法家都是大人物呢?理由很簡單。就是書法不是技術問題,也不僅是藝術問題。書法是人文氣象的問題,是心胸學養(yǎng)的問題。書法說到底是做人的問題。藝術是需要魅力的。所有的偉大的藝術,都包含著人格魅力在。前些天的有關海派書法的研討會,提到了白蕉的書法。認為白蕉對帖的繼承,成就超過了清代所有的書法家。認為白蕉的地位應該更高地確認。話是對的,只是白蕉也就這樣了。因為白蕉說到底還是以書法為主要成就的。這個研討會還提到了文人的尺牘,提到了傅雷和魯迅的尺牘。論家說,傅雷和魯迅對書法的尊重,是一種文化自覺。
傅雷和魯迅是不被現(xiàn)在的所謂書法家認作同道的。寫字和書法永遠不是一回事。現(xiàn)在不少書法家的文化素養(yǎng)低下,造成書法混同于寫字,這是書法來到今天的可笑境遇。傅雷和魯迅無疑是書法家。他們原本無意為之的書法作品,內(nèi)里透露的那種剛正和靜穆是罕見的。這種人文的氣息,正是陸機、李白、蘇東坡、陸游書法精神的延續(xù)。也是王羲之、顏真卿書法精神的延續(xù)。書法在當今背離了書法的核心——人文。這種背離,應該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