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也許是漫長的冬季，困囿了太久的身心，當(dāng)殘雪消融，新桐初引，春天的蛇信子，便引誘所有的腳步邁向春的四野，埋首書齋多年的顧頡剛，居然也參加了學(xué)校組織的春游頤和園活動。

也許愛情像春汛一樣，一來就排山倒海，勢不可當(dāng)。31歲的有婦之夫顧頡剛，竟在這次春游中，如癡如醉地愛上了自己的學(xué)生：一位頗具男子氣概，“五四”時期湖南學(xué)界的風(fēng)云人物，北京大學(xué)大一學(xué)生譚慕愚。

那天，頤和園“竹影泉聲，清人心骨”。學(xué)生們像剛出籠的鳥，唧唧喳喳，樂不可支。女生更是花枝招展，千嬌百媚，卻有一個女孩“落落寡合，矯矯不群，如幽壑絕澗中的一樹寒梅”，讓顧頡剛“眼目清爽”，心間似有萬千梨花，競相開放。這女孩，就是譚慕愚。

顧頡剛對其一見鐘情，一個月后給好友俞平伯寫信傾訴心聲：“我告你一件奇事……這次竟給我看到一個非常合意的女子……我一見了她，就起了很強的愛敬之心，不覺精神恍惚了。”愛情來得太突然，從未識得戀愛滋味的顧頡剛，深墜情網(wǎng)，千回百轉(zhuǎn)，不可自拔。

譚慕愚的闖入，讓顧頡剛的生活脫軌了，“理智同感情分了家”，他已“不辨酸甜，不別悲歡，如睡在楊花做成的衾中，溫柔到極度，又如被撇在一個無底的幽洞里，凄愴到極度”。一縷情絲牢牢縛住了他，沉浸學(xué)問的顧頡剛變了，此后，師生們的周末游玩活動，他次次都參加。每一次，他都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和譚慕愚交談。相見時驚喜，游畢后惆悵，好幾次，他都發(fā)誓從今以后不再去見她了，只當(dāng)沒有這個人罷。但剛過一天，思念愈密，纏綿悱惻，殆不可堪。

1924年5月1日，顧頡剛聽說心上人病了，臉色煞白，心神不定。他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寫著：“今一聞其病，我之心攪亂乃如此，吾真不能交女友矣……”那段時間，顧頡剛悵惘凄迷，流連哀婉，可憐的單戀者，他說自己終于體驗到腸斷的滋味。

顧頡剛的內(nèi)心沖突愈來愈掩蓋不住了，又不能也不敢向心愛的人表白。也許是太過煎熬，他竟將數(shù)月來對譚慕愚的思慕摯愛之情，原原本本寫信告訴遠(yuǎn)在蘇州的妻子殷履安。他說，“履安為我最親的人，不應(yīng)不直言，故索性暢快一吐，使胸中一爽”。殷履安雖只有小學(xué)畢業(yè)，但素來好學(xué)，且以賢德著稱，內(nèi)而持家，外而待客，無不情禮周到，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所以顧頡剛在日記中也常慶幸自己能娶到如此賢惠的妻子。一個月后，顧頡剛把殷履安接到北京，結(jié)束了五年的兩地相思。此后他不再為家務(wù)分心，妻子還幫他抄寫、整理書稿。顧頡剛偶與譚慕愚單獨相處，他們也僅是相對默坐。

“五卅運動”和“三·一八”的游行示威中都有譚慕愚的身影，她的大無畏，她的勇猛精進(jìn)，讓顧頡剛折服，他一再在友人前稱許她“有良心、有志氣、有魄力、有眼光、有膽量”?？稍谒媲?，他卻躲躲閃閃，未敢表白。他對她的情懷都是通過一種“心照不宣”，或“相視而笑，莫逆于心”的委婉方式表達(dá)出來的。他在日記中說，只要能和她交往，“已夠我一世的回想，已夠我生活于美麗世界的驕傲”。

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譚慕愚去了重慶工作。南北相隔，顧頡剛將滿腔相思寫在日記里。1927年，重慶人民因英國艦炮擊南京而開會，遭鎮(zhèn)壓，他擔(dān)心她的安危：“道阻且長，我勞如何！耿耿此心，如何可已？悲哉愁哉！不知此后尚有見面之一日否？倘彼萬一不幸，我生尚有何樂趣！言念及此，心酸涕下矣?！标P(guān)愛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1928年6月，顧頡剛突然得知譚慕愚以黨案在南京被捕入獄。他心痛萬分，多方設(shè)法營救，幸獲成功。他寫信寬慰她，濃濃柔情，切切摯愛，她讀完他的信后大哭，并回信說“最知我者唯先生”。經(jīng)過這次患難，譚慕愚對他的“知己”之感加深了。

1929年8月，他們在蘇州偶遇，三年渴思，一日得見，顧頡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喜而不寐”。1931年，顧頡剛到南京私訪譚慕愚，久別重逢，“情思郁結(jié)，日益以深”。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怎樣傾吐滿腹離恨與相思，便賦詩表達(dá)心情：“一天風(fēng)雪冷難支，為約伊人不改期。我愿見時便慟絕，勝留余命更生離?！比欢?，第二天，兩人見面了，他并沒有痛苦到氣絕，見到譚慕愚“豐儀嚴(yán)整”，他立刻“塵心盡滌，唯留敬念”。她手撥爐灰，竟達(dá)六小時，二人在“一室中未曾移席”，真正是發(fā)乎情，止乎禮。

相愛不能相守，顧頡剛換了個方式，他要去追求精神契合。他勸譚慕愚“向世界史及國民生活兩方面著力”，將來好共作一部中國通史，他負(fù)責(zé)上古至清，她負(fù)責(zé)鴉片戰(zhàn)爭以后至今。他想：“要是這個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結(jié)合將歷千古而長存，不勝于百年之伉儷乎！”于是，他寫了一封2000余言的長信給她，而她也同意了。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安慰自己說：“只要她的學(xué)問有成就，我的生命也就有意義了?！?/p>

1936年，兩人同在南京工作，他要找她當(dāng)副手協(xié)助他做研究，他妻子卻不贊成。他無可奈何，徒有感嘆，“異性交情，其難如此”！他感慨地寫了一首詩給她：“白門重聚首，悲喜俱難量。試看一腔血，頓成兩鬢霜。此心但有托，便老亦何傷。敢以身為炬，與君共耀光。”傳統(tǒng)婚姻與現(xiàn)代愛情，像兩股不同向的河流，交匯成一個大大的漩渦，顧頡剛掙扎在其中，苦樂自知。

1943年，他的妻子因病去世，她仍然單身。以伉儷而兼知己，是他平生所愿。得知她將要遠(yuǎn)行，他顧不上新喪的忌諱，在妻子死后16天便寫信向她求婚。信寫得很長，共十頁，約9400字，寫了六天，他把累積了20年而從未道破的情懷都傾吐出來。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她的回音。11天后，他收到她的回信。萬萬沒想到，她態(tài)度冷淡，婉拒了他。一腔熱血，好像被猛然潑了一盆冷水，他差點暈倒。20年的漫漫情路，就此終結(jié)，叫他難以置信，也不能死心，一連兩天，他寫了兩封信，懇請她面談。她終于答應(yīng)見面了，卻冷冷地說：“你需要有兒子，而我不能生育，還是另行續(xù)娶吧?！彼终f自己是四處活動的人，不能管理家務(wù)。拒絕得干凈利落，可他還是癡心一片。在她臨去西北前，他又做了一次巨大的努力，給她寫了一封13000字的長函，還沒寄出，她就出發(fā)了，僅告知他的朋友：“事太忙，顧先生處不能去，以后通信罷！”

他徹底絕望了。不久，他另娶新婦。而她，后來一輩子單身。

1954年后，他們同住在一個城市，也時常碰面。1955年元旦，她還與他長談，并留午飯。曾經(jīng)的那份癡愛，被他掩埋得更深。不久，她被打成“右派”，一直不肯屈服，單位里拒絕“學(xué)習(xí)”的只剩下三個人，她便是其中之一。他想前去相勸，可他們的思想距離已相去甚遠(yuǎn)。

1978年秋，85歲高齡的顧頡剛，重翻54年前的日記，當(dāng)他看到和她初相識同游頤和園的情景時，往事歷歷，如在眼前，不覺悲懷突發(fā)，題詩于上，以志一生之痛：“無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長廊疑夢迷。五十年來千斛淚，可憐隔巷即天涯。”因為，當(dāng)時她的“右派”帽子未摘，兩人雖同住北京，卻咫尺天涯，不得相見。

編 輯/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