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賴晨
1946年6月20日凌晨,延吉市監(jiān)獄。
早飯后,看守巡監(jiān),發(fā)現(xiàn)監(jiān)獄的一座混凝土小倉庫中,一張二層木架床下鋪躺著一位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的中年女人的尸體,由于生前大小便失禁,渾身臭烘烘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了。
獄方在死亡登記表上寫道:“姓名:榮氏;年齡:40歲;案由:偽皇后,6月10日釋放,20日午前5時死亡?!?/p>
獄方派人把她安葬在延吉市南山根兒,此人便是末代皇后郭布羅·婉容。
一、本有欲嫁之人,無奈做了皇后
1906年11月13日,婉容出生于達斡爾貴族世家。其原籍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訥河市龍河鄉(xiāng)滿乃屯,達斡爾族,后編入正白旗。
婉容高祖郭布羅·阿爾景,是咸豐年間的副都統(tǒng),并封為武顯將軍、建威將軍。
曾祖郭布羅·長順,輔佐過咸豐、同治、光緒三位皇帝,一生都在疆場上度過,1876年,任烏利雅蘇臺將軍的長順曾和左宗棠一起與沙俄作戰(zhàn),保衛(wèi)了新疆。1885年,長順調(diào)任吉林大將軍后,賑濟災(zāi)民,整飭吏治,鏟除匪患,主編《吉林通志》,1894年率兵包圍遼陽,擊潰入侵日軍,為國為民立下顯赫戰(zhàn)功。1904年逝世后,為了紀念其功績,吉林百姓特為長順修建了祠堂。
祖父郭布羅·錫布林世襲了一品侍衛(wèi),他生性平和,與世無爭,與做官相比,更喜歡讀書作畫。
到了父親榮源持家的時候,清帝已退位,無官可作,也沒有了朝廷的俸祿,榮源便學(xué)習經(jīng)商,經(jīng)常往返于京津。母親愛新覺羅·恒馨,是宗室貝勒毓朗的次女,不幸在婉容2歲時去世,繼母愛新覺羅·恒香對她視如己出。
榮源個性比較開明,所以婉容被送入美國教會學(xué)校,學(xué)習了一些英語、音樂和西方禮儀,但也系統(tǒng)地接受了儒學(xué)教育。
榮源和同仁堂老板樂東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兩人曾商議結(jié)為兒女親家,把婉容許給天津“岳記老藥鋪”的少東家樂某為妻。就在兩家籌劃此事時,1922年,15歲的末代皇帝溥儀開始籌備大婚,他隨手在婉容的照片上畫了一個圈,皇宮的圣旨下,宣17歲的婉容進宮。民國時代,小朝廷還保持著皇帝的尊號,所以沒人敢違抗圣旨。
婉容是不愿進宮的。在她出嫁之前,其弟潤麟經(jīng)??吹剿陂|房里默默地掉淚。出嫁那天,她跟繼母呆在一塊兒,一直哭著。10歲的潤麟不懂事,在一旁拍著手笑著嚷:“姐姐、媽媽哭了!”
婉容的繼母雖然精明強干、豁達開朗、敢作敢為——她喜歡打氣槍,后來和榮源離了婚,但是,在封建時代,皇命不可違,無論婉容母女多么不情愿,逃婚不嫁是萬萬不能的。1922年12月初,婉容出嫁那天,其父帶著長子潤良、次子潤麟設(shè)香案,在家門前跪接圣旨。婉容被清廷儀仗和民國的西洋樂隊、警察馬隊、陸軍馬隊、保安馬隊等組成的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送進皇宮,從此,開始了她不幸的生命之旅。
新婚之夜,溥儀進入坤寧宮,只見屋中一片暗紅色,婉容坐在炕上,低著頭。溥儀只覺著眼前一片紅:紅帳子、紅褥子、紅衣、紅裙、紅花朵、紅臉蛋……好像一攤?cè)芑说募t蠟燭。他覺得憋氣,不自在。他覺得還是養(yǎng)心殿好,便開了門,回養(yǎng)心殿了。剩下婉容孤零零地坐在紅色的洞房里。
面對著宮廷中數(shù)不清的清規(guī)戒律,婉容不敢越雷池一步,整日里只能和琴棋書畫為伴。她甚至連民間一個普通女人應(yīng)當享有的自由和正常家庭生活的權(quán)利都沒有。從精神生活的角度看,她就是一只關(guān)在金絲籠里的小鳥,沒有一點自由。宮里的規(guī)矩大,還有四個太妃,即同治帝的獻妃(赫舍哩氏)、恭妃(阿魯特氏)、莊妃(西林覺羅氏)和光緒帝的瑾妃(他他拉氏,珍妃的姐姐),每天光是各處走到請安問好,一個鐘頭都不夠。
婉容進宮后,娘家的親人或親戚不經(jīng)許可,是一律不準隨便覲見的。婉容每次招見親屬都要經(jīng)過溥儀的許可,交談時只能聊聊天,或是問問外面的情況,彼此之間都存有戒心,不敢多說話,更不敢對某人表示特別親近。被招見的人回到家里,也不敢對家人談起宮內(nèi)的情況,因為宮中事是嚴格保密的。婉容會見親室內(nèi)眷或是會見自己的老師時,溥儀的二妹愛新覺羅·韞和常躲在屏風后面或門和窗外偷聽。有人看見,她就假裝路過或是找一個別的借口,這樣婉容的一言一行就隨時通過她報告給溥儀。婉容很清楚,自己在宮中的一切行蹤都被監(jiān)視著。一次,一位叫邦荃的親戚覲見婉容,婉容凝目不語,以手指空寫“宮中黑暗”四個字。
婉容心地善良。1923年12月,當時婉容連封號都沒有,也無朝廷俸祿,她向北京“臨時窩窩頭會”捐贈大洋600元,賑濟災(zāi)民。1931年,反常的氣候造成全國性的大水災(zāi),受災(zāi)區(qū)域達16省,其中長江中下游及淮河流域的湘、鄂等省災(zāi)情極為嚴重。這是20世紀受災(zāi)范圍最廣、災(zāi)情最重的一次大水災(zāi)。9月20日,溥儀捐贈一棟樓房,婉容也捐了一串珍珠以賑災(zāi)民。這件事當時在社會上引起了轟動,京、津、滬的報紙相繼刊登了“皇后”的玉照和她所捐贈的珍珠項鏈?!洞蠊珗蟆纷隽藢n}報導(dǎo):“夫人對江淮災(zāi)民極為關(guān)切,久思加以賑濟,只以手乏余資而末果。至昨為本社代收本埠賠款之最末一日,溥夫人遂慨然將其心愛的珍珠一串捐出……一百七十二顆,當初系以二千五百元購得?!叻蛉藦?fù)捐珠串為災(zāi)民續(xù)命,仁心義舉……社會上云闊太太不乏富逾溥夫人者,益聞風興起。”
婉容對下人很寬容。有一次在宮里吃西餐,其弟潤麟發(fā)現(xiàn)太監(jiān)在給每個人上菜的時候都是放在左邊,惟獨把他的放在右邊。他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就對太監(jiān)說:“應(yīng)該在左邊上!”太監(jiān)聽到后馬上就換了個位置。這時婉容提示他說:“您就湊合著點吧?!彼X得弟弟太挑剔了,這點小事不應(yīng)該為難太監(jiān)。那時,宮里忌諱說“打”字,太監(jiān)和宮女也最害怕聽到這個字。因?qū)m里有規(guī)矩,只要說一聲打,馬上就會有人拿來板子和家什準備打太監(jiān)和宮女。一次,潤麟到婉容那兒玩,指著旁邊的太監(jiān),跟婉容逗著玩兒說:“你說打他?!蓖袢菀环闯B(tài),當時就沖他瞪眼:“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許說這個字,這是忌諱!”
二、跟隨溥儀來到東北,被打入冷宮的婉容生不如死,選擇了自我毀滅
1931年11月13日,溥儀被日本人引誘到東北,12月下旬,婉容隨父親榮源、哥哥潤良、弟弟潤麟等親屬在夜里被日本人誘騙到東北。
1932年5月,在受國聯(lián)指派的李頓調(diào)查團進入東北期間,婉容采取了一個不為外界所知的行動,她乘機派使者接觸了代表團中的中國代表顧維鈞。使者告訴顧維鈞,他是婉容派來的,希望顧維鈞幫她從長春逃走,她覺得生活很悲慘,因為她在宮中受到日本侍女的包圍(那里無中國侍女),她在那里一舉一動都受到監(jiān)視和告密。她知道溥儀不能逃走,如果她能逃走,她就可能幫他逃走。顧維鈞頗為感動。但他說:“我的處境不能替她做什么事,因為我在滿洲是中國顧問的身份,沒有任何方法來幫她逃離日本人的牢籠?!蓖袢輿]有因此氣餒,還想逃出這人間地獄。
1933年八九月間,偽滿立法院趙欣伯的妻子趙碧琰赴日,婉容托她幫忙東渡,當時正在日本的溥儀三妹愛新覺羅·韞穎(潤麟妻)給溥儀寫信,詳細報告了這件事情的經(jīng)過,結(jié)果又沒能成功。
1934年,據(jù)說因為婉容先后和溥儀貼身近侍祁繼忠和李體玉關(guān)系曖昧,被打入冷宮。11月間,溥儀授意讓婉容老師陳曾壽辭去講席職務(wù),婉容要求最后見陳師傅一面,溥儀不許。婉容一連哭了幾個晝夜,直至發(fā)狂,自己剪去頭發(fā),溥儀仍是不理不睬。1935年1月后,連婉容的親戚邦巽、邦荃也不敢再進宮了,這樣婉容便陷于長期的精神上孤獨無援的境地。
有一次,婉容把自己反鎖在屋里,點起火來準備自殺,誰叫門都不開,連溥儀親自去都不行。后來沒辦法,溥儀只好把老丈人榮源叫來。榮源叫人把門撞開,看見婉容穿戴整齊,坐在一張放在八仙桌的椅子上,火都點著了,差點沒了命,父女倆見面就抱頭痛哭起來。
從此,婉容再也沒有找到逃脫的機會,生不如死的她,便選擇了自我毀滅。她已經(jīng)不懂得梳洗打扮,整天喜怒無常,吸食鴉片。早年在北京的皇宮里時,婉容就抽大煙。開始時,是溥儀主張她抽的,因為婉容每月痛經(jīng),有時候患頭痛病。溥儀就讓她抽大煙,一是治肚子疼,二是想以此來麻醉她。一來二去,她便抽上了癮,愈抽癮愈大,一直抽到兩腿發(fā)軟。從此,婉容因長期躺著不動抽大煙,連走路都很困難。
婉容被關(guān)在屋子里,與外界隔離起來。她失去了往日優(yōu)雅的儀態(tài),蓬頭垢面。溥儀不許任何人看望她。她病得嚴重時,兩腿已不能下地走路。由于長久被關(guān)在房子里,本來就有目疾的婉容,眼睛更見不得光亮,要用扇子遮著從扇子骨的縫隙中看人。她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就哭著罵她的父親榮源,罵他為了自己要當國丈而斷送了女兒的一生。
三、將婉容關(guān)進監(jiān)獄,既不是因為她是皇后,也不是因為她是政治犯,而是因為她無家可歸,放不掉,不得不在極度困難的戰(zhàn)爭條件下帶她到處轉(zhuǎn)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終于向全世界宣布無條件投降。偽滿洲國樹倒猢猻散,一群傀儡失魂落魄地逃到通化大栗子溝。走投無路的溥儀只得在這條蚊蠅亂飛的溝里又一次宣詔退位。宣完詔,他就自顧自地從通化飛到沈陽,最后在沈陽束手成為蘇聯(lián)紅軍的俘虜,被押往蘇聯(lián)伯力勞改。
而被丈夫拋棄了的婉容,瘋且病弱,她嘿嘿地傻笑著,以高級戰(zhàn)犯家屬的身份,被解放軍押解著,開始了漫長的遷徙。
1946年春節(jié)前夕,解放軍派了一輛汽車收容他們。由溥儀老仆嚴桐江帶領(lǐng),婉容、福貴人李玉琴、溥杰的日本妻子嵯峨浩及其女兒等一行上了汽車。汽車到通化后,他們暫時住在市公安局宿舍中。
1946年4月,解放軍準備進駐長春,收容婉容等同行。
4月14日,長春解放。
婉容一行人住進解放軍招待所,也就是原“厚德?!憋埖?。李玉琴、嚴桐江、徐恩允等僅剩的幾個人都被釋放了。李玉琴事后曾回憶說:“當時她看我來請安,就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握住我。我悲痛難忍,淚流滿面。她眼光露出驚慌焦急的樣子,嘴里發(fā)出兩聲‘呵!呵!帶哭腔的凄涼聲音,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什么。她也流淚了!……我給婉容扯平衣服,蓋好被,摸摸她枯瘦如柴的手。她轉(zhuǎn)過臉來看看我,一臉的痛苦表情。很快又變成冷淡的樣子,又轉(zhuǎn)過臉去了。”婉容無家可歸,她的父親、弟弟、繼母被送到蘇聯(lián)赤塔勞改,兄長潤良已回北京。嵯峨浩是日本人,也無處去。
5月23日,因國民黨要奪長春,解放軍將婉容幾人從長春運到吉林市公安局拘留所。不久,國民黨飛機轟炸吉林。解放軍將婉容、嵯峨浩等押上火車,在敦化監(jiān)獄呆了幾天后,于5月末到了延吉市,把她們關(guān)進了延吉法院監(jiān)獄。
將婉容關(guān)進監(jiān)獄,既不是因為她是皇后,也不是因為她是政治犯,而是因為她無家可歸,放不掉,不得不在極度困難的戰(zhàn)爭條件下帶她到處轉(zhuǎn)移。
延吉監(jiān)獄很大,一棟房子約有40個監(jiān)房,每間都滿員。解放軍將她們送進由混凝土倉庫改造成的女監(jiān)。婉容的住處是一張二層床,她被放在下床。她有時從床上滾落到水泥地上,一動不動,門口的飯也不吃。她在多年的壓抑和鴉片的麻醉中已經(jīng)精神錯亂,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
6月初,有消息說國民黨要向延吉打來,解放軍決定經(jīng)圖門向牡丹江轉(zhuǎn)移一批犯人。解放軍為婉容準備了馬車,到小倉庫一看,見她已病入膏肓,不省人事,難以承受旅途顛簸,臨時改變了主意,將她留下由獄方照料。嵯峨浩等6人與婉容分離后轉(zhuǎn)往牡丹江,再送佳木斯,剩下婉容留在延吉。
1946年6月20日,出現(xiàn)了開頭一幕。
婉容不應(yīng)該被遺忘,其悲慘的命運值得同情。作為中國最后一位皇后,她是被舊勢力利用、壓迫、摧殘的典型,其生命歷程涵蓋了許多重要的歷史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