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祥德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北京 100720) ■文

論新《刑事訴訟法》人權保障的價值取向

冀祥德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北京 100720) ■文

一

2012年3月14日，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對于這部引起國內外人士高度矚目的期盼已久的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如何評價，應該是見仁見智。作為最早提出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產生“刑事辯護三難”(會見難、閱卷難、調查取證難)以及建議如何解決“刑事辯護三難”的本次《刑事訴訟法》再修改的親歷者與見證者，我認為，2012年的新《刑事訴訟法》，標志著我國人權保障的顯著進步，但對其下一步的發(fā)展，仍充滿著期待。

二

與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主要源于中國社會為推進改革開放、強調與國際接軌不同，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的出臺更主要地是為了回應中國社會快速轉型的內在需要。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迅速轉變，威權政治向民主憲政的穩(wěn)步轉型，多元思想文化對一元意識形態(tài)的強烈撞擊，都對中國刑事訴訟制度的發(fā)展提出了新的要求。甚至可以說，社會轉型與社會矛盾凸顯期的主要癥狀都直接或者間接地集中展現(xiàn)在了刑事訴訟這一領域。盡管1997年修改刑法后，先后已經頒布八個修正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近十幾年來，刑事訴訟制度的改革一直是引領中國刑事司法體制改革的主線。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對于刑事訴訟制度的改革似乎比任何時期都顯得更為迫切。對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社會各界對于修正案 (草案)的空前關注中深刻地感受到。

在橫向的世界法治視域下，2012年中國刑事訴訟法的修改，是在世界刑事訴訟第四次革命①世界刑事訴訟的第一次革命是司法權與行政權的分離，第二次革命是審判權與控訴權的分離，第三次革命是控辯平等，第四次革命是控辯合作。關于該問題的專論，詳見冀祥德著：《世界刑事訴訟的四次革命》，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的背景中進行的;在縱向的中國司法歷史考察中，2012年中國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代表著中國刑事訴訟制度的第三次轉型②關于中國刑事訴訟三次轉型的專論，詳見冀祥德著：《中國刑事訴訟的三次轉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待出版。。比較1979年頒行的《刑事訴訟法》、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和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得到，中國刑事訴訟制度先后完成了三次轉型，正在堅實地步入法治化軌道。1979年頒行的《刑事訴訟法》，實現(xiàn)了有法可依，結束了長期以來刑事訴訟活動以政策代替法律的狀態(tài)，中國特色的刑事訴訟制度開始形成。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引入了對抗制，裁判者走向中立，形成了控辯審三方訴訟化形態(tài)構造，刑事訴訟的中國特色更加明顯。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再修改，增強了人權保障，擴張了辯方權利，控辯權力(利)趨于平衡，刑事訴訟構造更加科學，刑事訴訟的中國模式初步形成。

三

通讀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概括而言，無論是尊重與保障人權寫入總則，還是證據(jù)制度、強制措施制度、辯護制度的修改，以及偵查程序、審判程序、執(zhí)行程序的完善，抑或特別程序的設立，都凸顯出著力增強人權保障的立法變動宗旨，體現(xiàn)了努力追求懲治犯罪與保障人權平衡的價值取向。盡管在一些原則和制度設計上還存在進一步完善之處——如“無罪推定”等原則還有待于還其本源，“司法審查”等原則還缺乏理性建構，侵犯辯護權的救濟制度仍未得到明確而有效的確立等，但是，較之于1996年《刑事訴訟法》，新《刑事訴訟法》的確朝著民主、法治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這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殺的事實。

尊重與保障人權2004年已經成為我國憲法確立的一項重要原則，新《刑事訴訟法》將其寫入刑事訴訟法總則第2條，既有利于更充分地體現(xiàn)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社會主義本質要求，又有利于公安司法機關在刑事訴訟活動中更好地遵循和貫徹這一憲法原則。從人權保障正當性的根源上探尋，“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被告人”是人權保障的價值基礎。其延伸價值就是，被莫名的偶然推到刑事訴訟的程序之中，站在被告席上，如果我們希望在那時獲得有效的辯護，就要在此時給予每一個被告人享有辯護的權利;如果我們那時不希望被人無端拘禁、逮捕，就要在此時排除別人被任意拘禁的可能。盡管“尊重與保障人權”在刑事訴訟法總則中的位置及其與第1條“懲罰犯罪，保護人民”、第2條“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的邏輯關系有待科學調整，但是，其已經彰顯出的積極意義當值首肯。

在證據(jù)制度中，新《刑事訴訟法》以“材料說”為理論基礎修正了證據(jù)的概念，將物證與書證種類分開，增加了辨認筆錄、偵查實驗筆錄、電子數(shù)據(jù)等新的證據(jù)形式，將“鑒定結論”改為“鑒定報告”，這些修改無疑是進步的，不僅使得證據(jù)概念更為科學，而且也與時俱進地豐富了證據(jù)的種類，有助于司法實踐當中更好地查明案件事實。新《刑事訴訟法》也對“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進行了完善，在細化“確實”、 “充分”的同時，引入了法治發(fā)達國家“排除合理懷疑”經驗。這些修正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中國刑事訴訟證明標準從“幻想”回歸到“現(xiàn)實”，有效厘清了“目標”與“標準”之間的區(qū)別，體現(xiàn)了證據(jù)法基礎理論從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絕對真理觀向相對真理觀的轉變，以及從認識論到價值論的飛躍。與此同時，“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原則與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確立等，共同構筑了防范刑訊逼供的一道屏障。證人出庭作證范圍、證人強制出庭作證制度、特定親屬強制出庭作證豁免制度、證人保護制度、證人作證補償制度、拒絕出庭作證懲罰制度等的確立使得證人出庭難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消解。與此相仿，鑒定人出庭發(fā)表鑒定意見制度以及關于鑒定人不出庭發(fā)表鑒定意見時的程序性后果設置也在一定程度上會解決鑒定人出庭難的問題。除此之外，新《刑事訴訟法》還在證明責任的規(guī)定上取得了新的突破，明確了控方的舉證責任，排除了有罪推定的可能性等。當然，新《刑事訴訟法》仍有期待發(fā)展之處，例如有些原則應當規(guī)定而未做規(guī)定——如證據(jù)裁判原則;有的規(guī)定還不夠明確到位——如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有的規(guī)定存在矛盾或者沖突——如排除合理懷疑與證據(jù)確實充分。但是，從人權保障增強這一基本標志來看，新《刑事訴訟法》關于證據(jù)制度的總體規(guī)定是有顯著進步的。

在辯護制度中，新《刑事訴訟法》明確了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可以委托辯護律師。在解決“刑事辯護三難”方面，考慮了與《律師法》的基本銜接，規(guī)定除少數(shù)案件外律師憑借“三證”即可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需經過偵查機關批準，并規(guī)定會見的內容以及會見過程不得被監(jiān)聽;完善了律師閱卷權的規(guī)定，擴展了辯護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閱卷的范圍。而且，新法還將法律援助的范圍從可能被判處死刑的案件擴大到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案件，完善了律師的執(zhí)業(yè)保障權等。這些制度的修改，無疑對實現(xiàn)控辯平等，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尊重與保障人權有著重大意義。但是，新《刑事訴訟法》未對看守所不及時安排會見犯罪嫌疑人等情形規(guī)定有利于被追訴者的救濟措施;對“偽證罪”主體雖然從“辯護人”修正為“辯護人和其他任何人”，但仍存在對辯護人之歧視之嫌;除此之外，新法保留“應當如實回答”的規(guī)定也與新法第14條“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存在矛盾。需要進一步解決與完善。

在強制措施中，新法進一步細化了逮捕條件，對“發(fā)生社會危險，而又逮捕必要”的情形予以明確的列舉。強化審查批捕程序，規(guī)定審查批捕時的訊問犯罪嫌疑人程序和聽取辯護人意見程序以及檢察機關對于羈押必要性進行審查的程序。新法完善了監(jiān)視居住措施，賦予其不同于取保候審的適用條件，填補了羈押性措施與非羈押性措施之間的空白地帶;規(guī)定了監(jiān)視居住的地點，并嚴格規(guī)定了指定居所監(jiān)視居住的執(zhí)行措施。新法還強化了取保候審措施的監(jiān)管與執(zhí)行，增加規(guī)定了強制執(zhí)行措施，細化保證金制度，強化公安機關執(zhí)行力度與責任。對于拘留、逮捕的羈押場所，新法也做了嚴格的限制，要求偵查機關拘留、逮捕后立即將犯罪嫌疑人送往看守所羈押等。上述變動，都是圍繞著尊重與保障人權這一中心。但是，新法也在強制措施中擴張了控方權力，如延長拘傳、傳喚的時間，體現(xiàn)了對懲治犯罪的追求。除此之外，對被追訴人在被采取強制措施后權利保障問題以及職權機關通知被羈押者家屬的義務如何正確履行的問題還有期待完善之處。

在偵查程序中，新法完善了訊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規(guī)定，規(guī)定了訊問時全程錄音錄像制度，嚴格規(guī)定了訊問的時間、地點以及羈押的場所，規(guī)定了偵查終結前聽取辯護律師意見的制度。強化了檢察機關對于偵察活動的監(jiān)督，賦予了利害關系人對于違法偵查行為的申訴、控告的權利等。這些變動，有助于改變既有的偵查程序構造行政化，為司法審查模式在審前階段的構建奠定了基礎，在尊重與保障人權方面有明顯進步。新法在賦予偵查機關對特定案件采取技術偵查、秘密偵查手段的同時，也規(guī)定了一定的批準程序等。這些規(guī)定雖然適應了社會矛盾凸顯期懲治犯罪的需要，但由于其直接關涉公民的個人隱私，因此，立法者仍然需要審慎的思考和更進一步的規(guī)范，努力就技術偵查和秘密偵查問題在“犯罪控制”與“人權保障”之間尋找平衡，使得技術偵查手段和秘密偵查手段的行使、司法審查程序、期限的設立符合刑事訴訟基本規(guī)律。

在審判程序中，新法新增了開庭前的準備程序，規(guī)定了訴訟終止制度。同時，就簡易程序來看，新法不僅擴大了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而且還根據(jù)可能判處刑罰的輕重對審判組織進行了區(qū)分。這些規(guī)定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其立法意圖是值得肯定的。新法還明確列舉了二審開庭的范圍，這很可能會導致在二審程序中開庭審理將成為例外，這一點值得反思。但是值得肯定的一點是，新法對于限制二審法院發(fā)回重審的次數(shù)的規(guī)定是有助于人權保障的。新法對于重大復雜案件延長審限的規(guī)定固然是出于現(xiàn)實辦案的需要，但是這些規(guī)定也很可能引發(fā)人權危機和對無罪推定精神的動搖。對于死刑復核程序，從總體上來看，新法是朝著訴訟化形態(tài)的方向來發(fā)展的，這一點值得肯定。

在執(zhí)行程序中，新法的最大亮點就是增加了社區(qū)矯正的規(guī)定，在刑罰執(zhí)行程序中取得了歷史性突破。社區(qū)矯正問題自2000年進入官方視野，到2003年大范圍試點，歷時三年。社區(qū)矯正在我國從無到有，時日雖短但發(fā)展極快。隨著《刑法修正案 (八)》的出臺，社區(qū)矯正制度正式登上了中國刑事法律的大舞臺。但目前國家既無獨立的社區(qū)矯正機關，社區(qū)矯正也尚無法可依。所以，新法的出臺，為國家社區(qū)矯正機關的正式成立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qū)矯正法》的制定，留下了足夠的期待。

在特別程序中，新法考慮到隨著社會分工的日益細化和刑事犯罪的日趨復雜，對某些特定類型的犯罪設置特別的刑事訴訟程序已經成為刑事司法追求效率、成本等價值的迫切的現(xiàn)實需要。故此，新法單設一編，專門規(guī)定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對實施暴力行為的精神病人的強制醫(yī)療程序四種特別程序。這些特別程序當中盡管有一些規(guī)定過于粗疏，如關于刑事和解的規(guī)定只有三條，還有大量的問題沒有涉及。有一些規(guī)定甚至存在問題，如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中將對已決犯進行“教育、懲罰、挽救”等若干實體法原則規(guī)定在了訴訟法當中，而適用于未成年人的程序法原則規(guī)定不夠。對訴訟程序的改造缺乏宏觀的有張弛的體系性思考，如規(guī)定了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擴張了辯護權，強化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保障，使普通程序的改造趨于“繁者更繁”，但是，沒有同時考慮構建對案件簡單、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控辯雙方對適用法律無異議案件的速決程序;規(guī)定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遏制了口供的強迫獲取，但是，沒有同時考慮構建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從而與國家司法合作的控辯協(xié)商程序等。但是，從設立制度框架的立法指引功能來看，新增此編本身就有極大的意義，它填補了特殊類型訴訟程序的空白，開啟了訴訟程序細化分工的先河，為刑事訴訟程序進一步朝著文明化、規(guī)范化和科學化的方向發(fā)展開拓了一條道路。

四

從整體上看，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的基礎上，在人權保障的方面有著顯著的進步，同時，也有諸多發(fā)展的期待。盡管如此，我們必須牢記那句耳熟能詳?shù)姆芍V語，深刻體悟“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這一至理名言所蘊含的道理。即便是再完美的法律，如果不能得到有效實施，那也不過是束之高閣的具文，于現(xiàn)實的生活百無一用。相反，即便是糟糕的法律，如果能得到嚴格的執(zhí)行，社會也會獲得有效的預期。因此，無論新《刑事訴訟法》還存在什么樣的問題，只要它在整體上有助于法治的發(fā)展和社會和諧的構建，只要其已經公之于眾，成為生效的法律，那么，排除萬難，“一斷于法”，便應當成為當下以及未來數(shù)十年內最為緊要的任務。對此，我們應當全力以赴。

當然，我們更不希望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特別是其中關于人權保障的規(guī)定步“律師法實施”之后塵。因為，以“法的效力位階”為由橫亙于解決“刑事辯護三難”道路上的大山已經搬走。

(責任編輯 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