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濤,湯喆峰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遼寧大連116026)
在中國,一個被普遍接受的觀點認為:海商法是民法的特別法。[1-4]其依據(jù)主要在于,與民法一樣,海商法是由平等主體參與的,調(diào)整的是橫向的社會關系。然而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值得商榷。
所有調(diào)整平等主體之間社會關系的法律被統(tǒng)一納入民法之中,這種寬泛的劃分標準造成的結果是各法律部門之間界限和調(diào)整范圍的不確定性。它不僅模糊了民法、商法之間的區(qū)別,而且相應地,其他法律部門如行政法、經(jīng)濟法都可以被簡單地化約成為與民商法相對應的調(diào)整縱向法律關系的法律部門。它無法全面體現(xiàn)各個法律部門之間的差異性,而學科劃分的意義正在于通過體現(xiàn)差異性確定不同的學科體系和研究范圍。其實,法律部門是在大陸法系的學術體系背景下形成的地方性知識,不具有全球的普適性。眾所周知,普通法國家一般不進行嚴格的法律部門的劃分。法律體系的建構是法學研究邏輯抽象的結果,并非完全反映法律的社會真實。因為,它過分糾結于各自的研究領域,而弱化了法律對某些邊緣性問題的作用①??梢哉f,將海商法作為民法的特別法,是法律體系邏輯思維的精神錯亂。這一通識性的錯誤,極大壓抑海商法的獨立發(fā)展空間,妨礙了海商立法和司法的進步。
海商法學者普遍認為,“海商法的許多制度,究其淵源是民法基本原則在海上運輸關系、船舶關系中的應用。”[5]這似乎暗喻著,海商法是在民法的基礎上,通過適應海上貿(mào)易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也就是說,海商法是由民法派生的。但從產(chǎn)生發(fā)展的過程來看,海商法不是在民法已經(jīng)建立和形成后產(chǎn)生的;相反,在民法產(chǎn)生發(fā)展以前,海商法已經(jīng)產(chǎn)生。另一方面,海商法也不是民法的基本原則在海上運用的結果,其實海商法有自身獨特的發(fā)展路徑。雖然,民法對海商法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但與此同時,海商法在許多方面也曾深刻地影響著民法。
海商法在商人群體的推動下,以大量海商習慣和慣例為歷史淵源獨立成長,它以海上商業(yè)行為形成的范圍為界限。海商法的歷史淵源與民法有所不同,它并不以羅馬法為主,而可以追溯到更早的羅得法(Lex Rhodia),甚至公元前18世紀的漢穆拉比法典。而且伊斯蘭法也在推動海商法的發(fā)展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6]在歐洲,公元前3世紀左右已有《羅得海法》,此后200年,從羅得島,經(jīng)阿瑪斐、巴塞羅那、奧列隆,到威斯比和呂貝克,形成了海洋普通法——海商法體系。中世紀的海商法特點表現(xiàn)為:第一,以習慣法為法律淵源;第二,實行商人自治;第三,統(tǒng)一性和通用性。海上市民的習慣法和契約法克服了各地陸法的主觀性和封閉性,是一種帶有國際法性質的船舶集散港中心的海商法。由于中世紀海商法源于各沿海城市的海事習慣法,脫離羅馬法(大陸法系成熟的民法典體系)而獨立存在,海商法幾乎沒有受羅馬法影響;相反隨著商事交易的發(fā)展,海商法規(guī)則逐漸運用到陸上商事交易,陸上的大部分商法制度均源于中世紀海商習慣法。迄今民法已經(jīng)與商法充分合流。法國商法學家帕爾德斯(Pardesus)在《18世紀的世界海法集成》中認為:海法(這里的“海法”主要包括海商法,但比海商法的范圍更為寬泛)具有世界性(統(tǒng)一性)、不動性和習慣法起源性三個特征,由此海法與民法絕對對立。[7]4英美法系海商法起源于英國海商法,英國海商法是通過海事法院判決而形成普通法(不成文法),但美國在海法領域創(chuàng)設了許多成文法。英美海法也具有結構和功能上的獨立性,不輕易受時代和其他因素的影響。[7]6至今兩大法系逐漸趨同,但海商法仍保留其自身的特性:普適性、習慣性、通用性。
雖然海商法獨立產(chǎn)生,但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中,不免與民法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相互影響。換言之,在民法影響海商法的過程中,海商法同樣影響著民法。這種影響既表現(xiàn)在宏觀的原則和理念方面,又表現(xiàn)在微觀的制度設計方面:一是在基本價值方面,即商人的平等性對民法價值取向的影響;二是具體法律制度方面,海商法的一些制度被民法接受和吸收。[8][9]22-23因此不能簡單地認為海商法是民法在海上商事活動中的運用,也不能認為,海商法是民法從大陸向海域的擴展。準確地描述海商法與民法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各自發(fā)端、獨立成長、相互影響、逐步融合。晚近以降,二者之間的交融和相互影響與日俱增,但隨著民法成為法學中的顯學,海商法的獨立性及重要地位被民法的光環(huán)所遮掩。
民法是通過對羅馬法復興得到發(fā)展的。羅馬法復興由11世紀的一批法學家發(fā)起,他們通過對《學說匯纂》等羅馬法進行大量的研讀和注釋,希望將先進的羅馬法與現(xiàn)實結合起來。這些研究取得了大量的學術成果。同時,“復興時期的法學家普遍被吸收到各國國王政府中擔任官職,積極參與立法與司法實踐”,[10]這一優(yōu)勢使得這些學術成果成功地轉化為立法成果。除羅馬法以外,民法還吸收了一些本國的習慣與宗教中的部分。[11]由是觀之,民法的發(fā)展,就其推動力而言,取決于國家權力的認可;就其歷史淵源而言,以羅馬法為圭臬。這也造成民法發(fā)展以國家權力范圍為界限。歷史上民法的確立標志都是各個民族國家的主權意志,如法國的《拿破侖民法典》??梢?,民法雖屬于私法,但實際上卻始終沒有脫離國家權力的底色:“(羅馬法中的)私法的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并非立法產(chǎn)物,但是只要愿意,羅馬人是能夠在其集會上對私法加以修改的……立法只在相對少的場合被適用,但是它的干預卻是極為重要、甚至是決定性的……因而,如果不時常參考執(zhí)政官的敕令,私法的發(fā)展歷史便很難被正確理解?!保?2]所以民法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往往和國家權力緊密相關,國家可以通過認可習慣使之具有強制性,反之也可以宣告其非法。
此外,與海商法強調(diào)效益相比,民法更為注重倫理。例如是否采取一夫一妻制?父權應當在什么范圍內(nèi)行使?羅馬市民與外國人是否平等?物的所有權歸屬于誰?民法對這些問題的規(guī)定總是要考量倫理價值。當然這一倫理價值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時期會有所不同。所以“民法的規(guī)范偏重于社會倫理性,很強烈地反映著一國民族文化(甚至宗教)的特征,帶有很強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保?]19可以說,民法社會倫理性,是與其民族性、地域性相適應的,反映的是某個特定民族國家的倫理性。
海商法的成長則獨立于民法,它的推動力與歷史淵源都與民法迥然不同。海商法首先是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國家權力的規(guī)制。如《羅馬匯集》中就寫道:“某人向安多耐諾斯國王提出一個關于船難事件的訴訟,尋求得到解決,但國王回答道:‘我確實是陸地上的最高君主,但海洋的君主是慣例,讓這一訴訟由被我們的法律所接受的羅得海法來決定吧’?!保?3]中世紀重要的海商法都是由私人編纂的慣例或判例匯編,而非國家制定的法典。直到17世紀,隨著民族國家逐步壯大,國家權力試圖對海上事務進行實質控制,才出現(xiàn)了國家制定的海商法典。即便如此,國家制定的海商法典也多是以既有慣例為藍本的。而商人之所以建立行會和法庭,其目的有兩方面:一是保護商人免受封建主、教會等其他人的損害,二是促使商人遵循共同的交易慣例和規(guī)則,以便利交易。[14]由此可見,海商法發(fā)展的主要推動力并不是國家權力,而是商人群體自身。
由于海商法是獨立發(fā)展形成的法律體系,因此它具有完全不同于民法的特征。海商法歸根到底是商人自治的產(chǎn)物,其目的在于為海上商事活動服務。海商法與民法的區(qū)別,在于海商法的自治性、效益性和普適性。自治性反映在規(guī)則制定方面,為了避免受到外來干預,商人力求游離于國家權力的桎錮之外,擺脫封建主和教會的干涉,由自己制定商業(yè)活動的規(guī)則。因此海商法對商人的強制性并非來自外部,而是商人群體自身。效益性反映了規(guī)則本身帶來的成本,即要求通過海商法可以盡量降低海商行為中的成本,凡是不利于降低成本的規(guī)則都會被改造或取消,這也是商人逐利性的基本要求。又因為海商法調(diào)整的是各個國家的商人共同參與的國際性商業(yè)行為,所以它必然具有很強的統(tǒng)一性。無論是哪個國家的商人,只要參與到海商活動中,就必須遵守這個統(tǒng)一性的規(guī)則,否則會出現(xiàn)大量相互矛盾的規(guī)則,這將會導致海商活動因缺乏有效規(guī)則而難以進行。因此海商法又具有統(tǒng)一性和普適性。
由此可見,海商法與民法各具特性:海商法具有自治性、效益性和普適性,而民法則具有國家性、倫理性和地域性。海商法的獨立性取決于海商法的世界性與民法的民族性的根本差異。
語言可以形成對比,對比也可以突出語言的特色。在一些具有“對比”意蘊的語言里,語言彰顯著自己的幽默性。正如有研究者所說的那樣:歐·亨利的作品獨樹一幟,在眾多的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作品中,他作品的風格不是對痛苦的刻畫,而是對痛苦的嘲弄。[3]本來痛苦應該引起讀者的憐憫,可是歐·亨利的語言卻使讀者感受到了事實對“痛苦者”的嘲弄。
從法律形式方面,海商法與民法也迥然不同。海商法通常的法律形式是習慣法,而民法則表現(xiàn)為體系完備的成文法。由于民法具有國家性,其形成體現(xiàn)了國家的意志,因而其法律形式為成文法。古羅馬時期的民法就以國王命名,形成了法典化形式,如《查士丁尼法典》。近代以降,在世界范圍內(nèi),先后形成了堪稱典范的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和瑞士民法典。而海商法則不同,由于海商法自治性和通用性,其通常的規(guī)范形式當然是習慣法。如中世紀重要的海商法匯編奧列隆慣例集(Lex Oleron)、康索拉度法(Lex Consolato)、維斯比法(Laws of Visby)等,都是由私人編纂的慣例或判例匯編,而非國家制定的法典。當然,隨著法律的不斷發(fā)展,海商法也不完全是習慣法,正如民法不完全是成文法一樣。但由于二者本質屬性決定,海商法仍保留著習慣法的主導形式,如國際條約和國際慣例。而民法基本上仍以國內(nèi)成文法典為主。
中國于1986年制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簡稱《民法通則》),而后陸續(xù)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簡稱《合同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簡稱《物權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簡稱《侵權責任法》),當然還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不久的將來,中國可望制定統(tǒng)一的民法典。在不同時期,中國民事單行立法的成文法形式與中國繼受了大陸法系的傳統(tǒng)有關。而正是這一原因,在中國,不成文法因得不到國家的確認而不能取得法律效力,甚至,將世界上通行的習慣法以法典的形式推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簡稱《海商法》)即是在這一背景下制定的。當然,中國的海商法融入了大量的國際條約和國際慣例,有些條文甚至是國際條約和國際慣例的翻版。在《海商法》出臺后,中國作為IMO成員國,簽署了較多的海商海事的國際公約。
從規(guī)范體系上看,較為成熟的德國民法典體系是潘德克頓學派在注釋羅馬法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是潘德克頓學派及其深邃的、精確而抽象的理論的產(chǎn)物,它極其重視用語、技術和概念構成方面的準確性、清晰性和完整性。這個體系把民法典分為五編:總則、物權、債權、親屬、繼承。民法學者對擬定中的中國民法典的體系仍存在一定的爭議,但會以近些年出臺的單行立法為基礎,《物權法》《合同法》以及《侵權責任法》不可或缺?!逗I谭ā返捏w系與民法完全不同,《海商法》的主體內(nèi)容從第一章至第十四章分別是:總則、船舶、船員、海上貨物運輸合同、海上旅客運輸合同、船舶租用合同、海上拖航合同、船舶碰撞、海難救助、共同海損、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海上保險合同、時效、涉外關系的法律適用。在中國既有的立法例中不難發(fā)現(xiàn),海商法與民法的法律框架和規(guī)范內(nèi)容完全不同,完全看不出二者母法與子法的“親子關系”。
從規(guī)范的內(nèi)容上看,海商法與民法從原則到規(guī)范都存在著諸多不同之處。基本原則在各個部門法中都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睹穹ㄍ▌t》第一章即規(guī)定了“基本原則”,然而在中國,《海商法》卻沒有規(guī)定基本原則。在學術界,學者們論及海商法的基本原則,往往只簡略地指出海商法適用“民法的基本原則”。[5]3[15]然而法律原則是“法律規(guī)則之基礎或本源的綜合性、穩(wěn)定性的原理和準則”,[16]既然海商法從實質上有別于民法,海商法應當有不同于民法的基本原則。由于海商法是為海上商事活動服務的,故海商法的原則應當集中反映這一目的。因此海商法的基本原則應以保障海上商事交易為價值取向,這與民法以倫理性為核心不同。
海商法具有專業(yè)性、特殊性、涉外性,這使得海商法與民法或者其他部門法難以兼容,而自成體系則更為適宜。例如海商法的專業(yè)性包括航海技術和航運業(yè)務兩方面,具體而言則包括船舶駕駛、航線制定、雷達觀測、貨物的配載、裝卸、輪機管理技術、船舶結構等。而且這些技術性內(nèi)容關系到承運人的責任等問題。從具體的法律條文的設計上看,海商法和民法也存在重大差異。在民法中,除非因自己的先前行為導致他人處于危險境地或者因法律之規(guī)定或合同之約定,并不負有救助義務。而《海商法》第174條規(guī)定:“船長在不嚴重危及本船和船上人員安全的情況下,有義務盡力救助海上人命。”這是在海上特殊的場域,出于人道主義原則,海商法將道義責任法律化,這也符合SOLAS國際公約的規(guī)則。如果在海上對人命施救,按照民法規(guī)定屬于無因管理。而無因管理無論后果如何,管理人都不得索取報酬(當然可以請求一定數(shù)量的因管理產(chǎn)生的費用)。而《海商法》則規(guī)定有效救助的救助方有權取得報酬。又如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中,發(fā)生貨損時承運人的免責事由亦與民法大相徑庭:《海商法》第51條第1款規(guī)定,“在責任期間貨物發(fā)生的滅失或者損壞是由于下列原因之一造成的,承運人不負賠償責任:(一)船長、船員、引航員或者承運人的其他受雇人在駕駛船舶或管理船舶中的過失……”這即是航海過失免責制度,即《海商法》中特有的一種法律救濟制度,實際上確立了不完全過錯責任原則;而《侵權責任法》第6條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推定行為人有過錯,行為人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贝_立了過錯責任原則,還附加了一個過錯推定制度?!肚謾嘭熑畏ā返?5條規(guī)定污染者應當承擔無過錯責任,中國海商法理論界和海事司法界的主流觀點認為,當因為兩船碰撞而導致一船漏油時,應當首先由漏油船對受害人承擔海洋污染責任,而后漏油船再通過協(xié)商或訴訟與另一碰撞船舶按照碰撞責任比例分擔漏油船已經(jīng)向受害人支付的賠償總額。
在中世紀,隨著貿(mào)易的發(fā)展和城市規(guī)模的擴大,使得地中海沿岸的一些城市中形成了職業(yè)商人這一階層。他們從封建領主處爭得自治權力,建立了被稱為商人“基爾特”的自治機構,處理商人之間的爭端。而由于民法對國家的從屬性,民事爭議也通常訴諸國家審判機關來解決。在中國,海商法與民法的糾紛解決機制有所不同。
第一,適用的程序法不同。民事訴訟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簡稱《民訴法》),而海事訴訟首先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簡稱《海訴法》),《海訴法》沒有規(guī)定的,才適用《民訴法》?!逗TV法》中大部分規(guī)定與《民訴法》不同,如海事強制令。
第二,審理機構不同。英國高等法院下設王座法庭,王座法庭負責處理海事案件。在中國,海事法院獨立于普通法院之外單獨設立。全國有10個海事法院,大多設在沿海沿江中心城市,審級等同于中級人民法院,作為一審,上訴審到當?shù)馗呒壢嗣穹ㄔ?。也就是說,海事審判只有在初審階段獨立于普通法院之外。因此,海事訴訟實際上是三級兩審終審制,而不是民事訴訟的四級兩審終審制。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李國光指出,由于海事審判專業(yè)性強的特點,由普通省、市、自治區(qū)高級法院作為一審海事案件的上訴審法院,高級法院的海事審判量少質弱的弊端就突出了。為了解決二審困難,不少高級法院借調(diào)海事法院審判干部,清理再審案件,有的甚至將一審案件合議庭成員抽調(diào)到高院經(jīng)濟庭直接參加二審合議庭審理上訴案件,實際上將一、二審合并審理。因此,在中國有必要設立自成體系的海事審判體系,保證海事審判全程的獨立性。
第三,與民事訴訟國內(nèi)法的傳統(tǒng)不同,海事訴訟具有國際統(tǒng)一化的傾向。由于海事訴訟案件大多具有涉外性,因此,在海事訴訟中,適用的法律有時會涉及國際條約、國際慣例。
第四,較之民事糾紛較多適用訴訟程序,海商糾紛較多通過仲裁解決爭議。仲裁比訴訟更能體現(xiàn)商人的自治性,國家權力干涉較少,程序更簡單,保密性與效率也都高于司法程序。
國外有學者認為“如同民法與普通法是完整的法律體系……海商法擁有實體與形式上的廣闊范圍,有自身的法院與管轄范圍,其中還包括了私法部分與公法部分,因此確是一個完整的法律體系?!保?8]
將海商法作為民法的特別法不僅是理論認識上的錯誤,在實踐中,這一錯誤認識對于海商法產(chǎn)生了重大的不利影響。
首先,民法的倫理性抑制海商法的效益性。將海商法視為民法的特別法,也就意味著應當用民法的方法來研究海商法。而民法注重倫理性與海商法注重效益性是不易相容的。事實上,人類的倫理性似乎天然地抑制商業(yè)性①。與此同時,海商法的效益性并不必然意味著對社會倫理的全面顛覆。根據(jù)富勒的觀點,由于商業(yè)行為具有互惠性和充分的流動性,“平等”才具有實質意義,“道德和法律義務”才可能發(fā)展。[19]也就是說商業(yè)行為要想存在和發(fā)展,就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的道德:完全背離道德的效益性是不可能存續(xù)的。商人為追求利益,具備依一定程度道德行事的動因②,而且其程度會隨著商業(yè)的進步而提高。這一觀點在海商法中有所體現(xiàn),例如海商法中規(guī)定的海難救助義務。對于民法而言,救助義務僅僅是一項道德義務,民法并未將其法律化。而海商法則將其確定為一項法定義務,這顯然是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為何二者在此處出現(xiàn)了道德要求的錯位呢?原因就在于對航行而言,海難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任何人都難以通過自身努力避免這種危險,為了所有人的安全故將這一義務法律化。也就是說,這種救助存在著“互惠性和充分的流動性或可逆性”的《聯(lián)合國運輸法公約草案》基礎③。又如1978年《漢堡規(guī)則》和2008年《聯(lián)合國全程或部分海上國際貨物運輸合同公約》(又稱《鹿特丹規(guī)則》)取消了航海過失免責,火災免責也實行完全的過失責任。其原因并不是商人道德水準的提升,而是“隨著航??茖W技術的發(fā)展,船舶技術狀態(tài)的改善,以及船員素質的提高,海上風險相對于海事法律制度建立的初期,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自然界給航運帶來的客觀風險,已經(jīng)大大減弱?!保?]15也就是說,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航運風險減小,成本也就隨之降低。成本降低帶來的結果是更多的資本愿意進入航運市場,也就是“流動性或可逆性”更加充分了??梢灶A見,如果航海的特殊風險完全消除,海商法對于船方的特殊保護也將被取消。但是如果基于民法倫理性的要求,取消對船方的特殊保護,則違反了科學規(guī)律,不利于海商法以及海上商業(yè)的發(fā)展。
其次,民法的地域性消解海商法的普適性。民法是國家權力的產(chǎn)物,海商法則更多體現(xiàn)了商人的自治性。權力都具有擴張的趨勢,過去海商法之所以能夠獨立發(fā)展,原因之一在于國家權力尚不強大??梢哉J為,海商法的法典化是國家權力擴張的結果。但是民法具有地域性,各個國家的民法往往由于民族、宗教、文化和歷史等原因而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如果要將海商法納入民法體系,就必須使得海商法適應這些與民法的差異。所以將海商法作為民法的代價之一是其統(tǒng)一性遭到國家的地域性限制。于是出現(xiàn)了在經(jīng)濟越來越全球化的同時,“海事立法卻越來越國內(nèi)化,從而導致了各國海商法在形式上和內(nèi)容上的不統(tǒng)一”的奇怪現(xiàn)象。[5]12但是海商法調(diào)整的社會關系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國際間的商業(yè)活動,各國海商法不統(tǒng)一不僅會降低海商法的效益性,嚴重時還會使商人在國際海上商事活動中無所適從。因此,“從19世紀末以來,各國航運界要求采取措施,消除各國海商法的差異。”[5]12可見雖然國家將地域性加之于海商法之上的原始意圖在于保護本國利益、促進本國商業(yè)發(fā)展,但是卻傷害了海商法的統(tǒng)一,最終遏制了海商法的生命力。
最后,民法的私法性限縮了海商法的范圍。如果將海商法作為民法的特別法,那么此處是指狹義的海商法,即“調(diào)整海上運輸關系和船舶關系的平等主體之間的特定法律規(guī)范的總稱”,而廣義的海商法則“是以與海上運輸和船舶有關的社會關系為調(diào)整對象的一切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包括民商事法律規(guī)范、海運行政法規(guī)范和海上特殊的刑事法律規(guī)范?!保?0]在海商法被納入國家法律體系之前,一直都是廣義上的海商法。國家將海商法納入其法律體系時,需要為其尋找合適的定位,具體做法是將其作為民法的特別法。但由于廣義的海商法中包含了公法性規(guī)范,因此為了邏輯上的一致性,必須將這些公法性規(guī)范予以剔除。可以說,作為民法特別法的海商法是被整改過的。這也存在于中國制定《海商法》的過程中:“中國海商法起草時,在第十稿至第十七稿都是采用廣義海商法的概念,直到1991年3月31日的修改稿才基本改為狹義海商法的表現(xiàn)形式?!保?0]然而,海上的公法規(guī)范是與海商法共同發(fā)展形成的,因此具有與海商法密不可分的關系。一般的公法學者面對海事公法時經(jīng)常會因為缺乏海商法知識背景而難以涉獵,而海商法學者又把這些海事公法排除在自己的研究范圍之外,最終使得中國的海事公法研究極為薄弱。
此外,如果一味地強調(diào)海商法是民法的特別法,那么海商法必然會“削足適履”,這極大地損害了海商法自身的充分發(fā)展。在中國,《物權法》和《侵權責任法》的頒布,都會在海商法領域產(chǎn)生很大的認識上的困惑,每次民法的重大立法或法律的修改,都需要對海商法進行調(diào)適。無論在學術研究還是在法律實踐領域都會造成巨大的成本的付出。
將海商法作為民法的特別法,不但在學理上不能證成,在實踐中也有害無益。因此,應當將海商法從民法的子法地位中獨立出來,并與民法相并列??梢哉f,海商法對民法可以借鑒,但不能盲從。只有這樣,才能理順海商法與民法邏輯關系,為海商法學術研究提供更為廣泛的空間,并促進海商的法律實踐的健康發(fā)展。正如司玉琢教授所言:“海商法在國際上,特別是航運發(fā)達國家成為獨立的法律部門,至少有近百年歷史了,隨著中國海運事業(yè)的迅速發(fā)展和海運立法的不斷完善,中國海商法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的條件已經(jīng)成熟。因此,從立法上把海商法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比簡單地將其劃歸為某個法律部門的分支或屬于某個法律部門的特別法更為適宜?!保?]這就意味著,應當以上述狹義的海商法作為獨立的部門法,在此基礎上,構建包括海事行政法、海事刑法在內(nèi)的海法體系。[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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