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嬌,奚皓暉
(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伊藤整曾在《新興藝術派和新心理主義文學》描述過短篇小說《機械》帶給他的沖擊:橫光利一在昭和五年(1930)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我指的是在《改造》九月號登載的《機械》。恰逢與《尤利西斯》的譯本同時出現,這明顯是來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影響。我一邊步行在牛込區(qū)(現東京都新宿區(qū))的電車道上,一邊在剛買的雜志上讀到《機械》的時候,強烈的印象使我呼吸停頓。[1]518-519
上述有關伊藤氏“突變說”立論的直接來源,是指他在《新心理主義文學》(昭和七年)中對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發(fā)現。受到意識流小說的強烈刺激之后,它被視為昭和文學心理分析轉向的重要理論依據:“那是一種與外在現實相對立的精神內部的現實……,喬伊斯作為方法采用的意識流絕不僅限于表面的隱晦和眩奇,而從側面發(fā)現了重大的現實而將其置于絕對的位置……,在表現的同時明確地獲得了二元甚至多元的同時性?!保?]305-306
受到這種觀點的左右,長期以來,以《機械》為分界,傳統(tǒng)的意見一致地把它當作橫光利一從新感覺派到新心理主義轉型的標志。“每個人都可以從這部作品看到新的嘗試,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作品的手法是嶄新的,完全嶄新的手法,同樣的例子在日本絕無僅有,在外國也絕無僅有”。[3]78小林秀雄指出其具有“古典的重量”,揭示了“人類的純粹和社會的約束之間的對決”。井上良雄則認為:敘述者“私”作為“理論本身”,充當了“謀劃不幸的敘事詩人”。從小說發(fā)表時的外部狀況看,昭和初期的日本社會正處于都市化轉型過程之中,工業(yè)化基本宣告完成,就業(yè)機會的增加伴隨著勞動力的輸入。有資料顯示:東京人口的增長率從大正六年(1917)開始,呈現出幾何級的趨勢(與過去1%的增長率相比,在這一年達到了14~15%左右)。到昭和五年(1930)為止,東京人口已突破540萬。小說的主人公“私”離開“九州造船廠”進入東京成為嶄新勞動力的同時,恰好是上述變化的反映。與之相對的是:貧富兩極分化的現象日趨明顯,失業(yè)率居高不下;微觀意識中惶恐不安的情緒進一步沉淀。橫光利一在這篇“轉型之作”中,不失時機地顯示出一位“外向型”小說家對上述社會局勢的敏銳感受。綜合以上兩點可以看出,《機械》在當時受到文壇關注并非偶然,作為昭和初期的代表作之一也屬實至名歸。然而,與前期的一片激賞聲音相對,戰(zhàn)后的評價逐漸呈現出分化的趨勢。進入70年代,關于《機械》的微觀研究逐步成為日本學界關注的焦點。一方面意識到以往對《機械》的評價稍顯過高,忽視了小說原本存在的符號化缺點。另一方面卻認為小說別具一格的結構設計中存在著超越當下歷史語境的現代人對自我的認識危機。這兩種對立的評價成為了隨后《機械》研究聚訟的焦點。就橫光利一而言,以獨特的觀念結構開掘“自我意識”背后的危機,是他執(zhí)著探求的主題。這在他1935年發(fā)表的《純粹小說論》中得到集大成的體現。其中,尤其是在全知視角(第三人稱客觀視角)導演下使小說敘述者第一人稱化的第四人稱敘述策略,可以說是受到了上述寫作背景的觸動。而借助這種理論,不失為理解《機械》的一把鑰匙,事實上也為橫光利一的小說創(chuàng)作論提供了一個可以闡釋的范例。
以上,從小說《機械》的接受性分析入手,分別論述了伊藤整對西方意識流小說的引入及其后續(xù)評價。我認為,方法論的嘗試在作家“轉型”的諸因素中占有更重要的位置。這一嘗試的體現,首先是在敘述模式上對私小說的“凝固的第一人稱”進行改造。昭和三十七年,中村真一郎在他的《純粹小說論再讀》中,點出橫光利一小說方法論的關鍵“恐怕要數第四人稱的設置”。即在“全知視角下使小說敘述者第一人稱化”的方法。試圖貫通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兩者使之合二為一的策略。然而,這一看似新鮮的小說理念,與其把它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規(guī)范展開實踐,還不如說是為了直面現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不景氣而作的有感而發(fā)。不過,這一嘗試的性質稱得上是超越了以往新感覺主義單純停留于技巧表面的創(chuàng)新,而具備了更加值得注目的緣故。在小說方法論的背后,體現的是橫光對于現代性的反思,這才是《純粹小說論》真正值得注目的關鍵所在。為什么這么說呢?證據之一,是川端康成早在它發(fā)表的當年,即《〈純粹小說論〉的反響》(1935)這篇論文當中,較早地對問題的性質給出判定,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純粹小說的要旨在于如何把握、處理自我意識這種不安的精神。離開相關于此的實踐論,便無法批判橫光氏的純粹小說論,亦無權批評橫光的近作”。[4]14
不過,在大多數小說家看來,這種理論幾乎從未產生效用。問題在于,實現這一設計在技術上存在諸多困難之處。首先它需要一個“功能完善”的敘述者,并且是一顆同時具備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心靈。確定了這一前提,把焦點聚集到這兩種光線之上,才有可能實現全知和限知的并置。在已有此類敘述者的基礎上,進一步在情節(jié)展開的過程中,“加上每人各自的自我意識(關注自我的自我)作一并考慮”。[5]這樣一來,“被觀察的個體的視點(自我意識)”就呈現出不斷更新的狀態(tài)。我以為,從讀者接受的角度進行分析,對意識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的“私”的敘述存在以下三種可能。(1)自我意識發(fā)生變化的“私”完全沒有喚起對自我的不信任感,始終維持同一不變的自我;(2)自我意識發(fā)生變化的“私”盡管在敘述中主動袒露自我變化的意識,但是堅持維持同一的自我;(3)自我意識發(fā)生變化的“私”在敘述中主動袒露自我變化的意識,但是在敘述中積極地煽動著對自我的懷疑。
應當指出的是,這一設計顯而易見是為橫光利—特定的小說主題服務的,超出了這一界限,就再無所謂的“雙重視角”小說。事實上,前面所列出的(3)最為切近橫光利一的小說模式,留到下文中詳細考察。先考慮上述的另一方面,即社會性的視角。這一向度主要呈現的不僅是個體意識,還有與之相伴的“人際關系”分化和重組。由于關系世界的錯綜復雜,個體與群體的關系不斷改變,意識世界的交鋒和對話使“被著重表現的人物A的意識仿佛正在轉變成人物B的意識”。因而,第一人稱不再由單數出現而呈復數狀態(tài)。個體的意識既超出原有的經驗區(qū)域,同時也模糊了過去自我的界限。換言之,個體的意識不再屬于個體本身,而作為“多數第一人稱的并列”而存在。以下,筆者將分別論述這兩種敘述聲音在《機械》中的表現,并通過二者的對比和交匯,以此為基點窺入橫光利一文學精神內核之所在。
《機械》的開頭,“私”的聲音是以游離于自我之外的方式出現的:“起先我時常認為我的老板很有可能是個瘋子”。[6]295
盡管站在第一人稱的視角上講述,但是評價的對象卻指向第三人稱的老板。“私”一方面處于情節(jié)之內,但又試圖以跳出故事進程之外的角度展開對過去的回敘。自我對象化的傾向使“私”同時呈現出觀察者和敘述者的雙重身份。有關“私”的來歷和動機出現在接下來的一個段落中:“其實我原本是從九州造船廠出來的。只是在中途的火車上和一個婦女偶然相遇便成為我這段生活的開始”。[6]295
隨著回敘的進一步導入,“私”的意識開始向“主人”的接近,一種象征性的動作成為“私”新的自我意識的起點:“有一天我正在工地干活老板娘來了。因為老板要去購買金屬材料所以吩咐我跟著同去并且一定要由我拿著老板的錢。這是由于假如是老板拿著錢的話就幾乎一定會在途中弄丟因此老板娘出于小心決不能把錢交給老板這是第一要緊的事情。到現在為此這個家庭的悲劇大部分實際上都是因為凈出這種蠢事但是盡管如此為什么老板會這樣一再地丟錢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們不能想像這個拿了錢就丟的四十歲男人究竟是何許人也”。[6]298
然而隨后,這種迷惑不解就變成了反常的崇拜:“總之主人是變了,把錢不當錢諸如此類的話是用來形容富人的??墒窍窭习暹@種窮得像癟三一樣拿著五分錢的鎳幣去鉆公共澡堂的簾子的人花掉了原本要買自家的金屬材料的錢而渾然不知這可就教人頭疼了。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恐怕只有過去的仙人了。不過,和仙人在一起的人是絕對不必有所顧忌的”。[6]298
金錢是將可變資本(“私”為代表的廉價勞動力)轉化為商業(yè)利潤的必要前提,日本式經營的一大優(yōu)點在于它把純粹的雇傭關系與其特有的共同體(會社)生產有效組合,使利潤最大化的一種經營模式。而使“私”對老板產生興趣的誘因卻是由于老板“丟錢”的反常行為。正因為老板這種無法理解的錯誤所暴露出來的愚蠢,使“私”加倍感到智力上的優(yōu)越。進而在這一點上“戰(zhàn)勝”老板:“我不禁把老板想成至多只是個五歲的男孩卻以四十歲的面目出現在我面前”。[6]299
這樣一來,就起到了淡化原本雇傭關系的作用。因此,對“私”來說,這一發(fā)現,稱得上是一種意外的解放。然而,這個情節(jié)動作本身卻暗示出另一種反諷的意味:在“私”的意識進一步發(fā)展中,卻把老板違背常理的“神經錯亂”看作一種“仙人”風范的非凡之舉。此刻,人的無知和愚蠢在“私”的理解當中以一種悖逆的方式獲得了提升,“私”不由自主地對老板產生了直覺上的親近。
“有一天,老板突然把我叫到暗室。一邊用涂了苯胺染料的銅板放在酒精爐上加熱一邊對我說要使金屬板顏色變化最需要注意的是加熱時顏色的變化?,F在這塊金屬板是紫色但是漸漸就要變成黑褐色不久就要變成黑色,變成黑色后就不會和三氯化鐵發(fā)生化學作用。因此他教我著色時一定要掌握顏色變化中段時火候的控制并要我當場使用盡可能多的試劑進行燃燒試驗。從此我對試驗化合物和元素之間的有機關系越來越感興趣。因為興趣越大越能領會過去不知道的無機物內部實際包含著微妙的有機運動的關鍵?,F在我注意到任何小事情上都有機械那樣的法則成為系數計算著實體這成為我心靈覺醒的第一步?!?[301]
由于老板的信任,我不僅獲準進入“暗室”,而且還獲得了和主人一起研究赤色銅板的“特許權”;我對老板進一步產生了“仰慕之情”?!耙簿褪钦f我像體會暗示的信徒那樣被老板的身體放射出的光芒射穿……從此以后我像輕部那樣死心塌地無論如何萬事都以老板為第一”。[6]302此刻,包含《機械》象征性命題的隱喻突顯出來。有關“化學反應”的悖論性情節(jié)既作為“私”意識“重建”的關鍵,同時也是“私”的意識遭受“腐蝕”的隱喻?!盁o機物”作為喻體,即原本被忽視且難以把握的“人際關系”本身。正是通過意識到它的存在,“私”才得以閱讀對應著喻本的“人情世故”?;衔锖突驹刂g的相互作用則成為連接喻體和喻本兩者之間的“催化劑”。“私”對機械運動法則的發(fā)現:“無機物內部包含著微妙的有機運動的關鍵”,指的就是人際關系中把握人類心理的關鍵秘訣,它已經被這個隱喻間接地透露出來了。但意識到這一秘訣的同時,自我發(fā)現的悖論也由此浮現:心靈覺醒的同時也意味著個體的意識消融在化學方程之中;性格的各個組成部分在等式中被隨機組合,依照相對關系實現化學反應。這似乎暗示著“人際關系”雖然可以通過自我預先設定的精確計算來推定,但人的自我卻在這種計算中漸漸隱覓于無形了。至此,人性的奧秘不再漂浮于空氣之中,而成為可以被測算的儀器。接下來的情節(jié)“私”進一步陷入這種化學公式般的計算中無法自拔,在對他人意圖的揣測中揣測自我,最后在自我分裂的虛空中耗盡了自我。
因果關系作為“化學反應”的基本邏輯,在《機械》中成為小說中人物相互“懷疑的循環(huán)”。它不僅成功主宰了人物之間的基本關系,而且成了推進情節(jié)的基本關系。在情節(jié)展開的過程中,主客關系的“逆轉”開始出現:隨著機械性實現了對人性的主導和控制,包括“私”在內的人格結構開始從穩(wěn)定態(tài)向亞穩(wěn)定態(tài)推移;非主體的主體性進而占據了人類自我意識的核心。而自我意識的主體性則伴隨意識感受機制的“自動化”過程同步消解。在激起輕部“暴力傾向”的誘因當中,認為“私”取得老板的信任和“私”企圖竊取老板的秘密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而按幾乎同樣的邏輯,“私”把輕部對“私”的懷疑,轉化為對輕部同樣的懷疑。隨著臨時雇傭的幫手屋敷的加入,這種懷疑在三人之中循環(huán)往復。輕部對屋敷的主動接近成為阻止“私”進一步接近老板“秘密”的手段。而“私”盡管努力否認竊取老板“秘密”動機的存在,但是在隱約的無意識中也試圖拉攏屋敷以便阻止輕部的下一步行動。直到小說結局屋敷的死亡才宣告了這種無休止懷疑的終結,但“私”卻因此滑入了自我懷疑的深淵。從因果關系的推論出發(fā),擁有毒死屋敷動機的人表面上只有輕部,因為屋敷在夜里潛入老板臥室的曖昧行徑激起了輕部的懷疑。莫非老板的秘密已經被此人覺察到了?所以,他在這一問題上憎恨屋敷甚至殺人滅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受到同一因果率的支配,“私”自己也無法成功排除無意識下“毒死”屋敷的可能性,因為屋敷大膽的“潛入行動”同樣使“私”感到難以容忍,它涉及到“私”與老板共同研究的“秘密”方程式是不是會因此暴露的問題。就這樣,圍繞老板的“秘密”方程式,人物的意識均不由自主地受到牽引。在這種無窮無盡因果關系的循環(huán)中,“私”的意識在人物A(輕部)和人物B(屋敷)之間來回穿梭,最后在相對關系的旋渦中歸于虛空。
盡管終其一生都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經歷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探索,但在橫光利一的小說模式中,自始至終都存在一種內在的連貫性。這里所謂的連貫性,如果從具體的方法著眼,從大正十三年《文藝時代》創(chuàng)刊號登載的《頭與腹》到昭和二年《改造》連載的《機械》,其繼承關系并不難發(fā)現。通常以自然—社會的二元對立延伸出相互的作用力,隨著結尾主客關系的“逆轉”使人警醒。以下是在過去被反復援引《頭與腹》的開頭描寫。
正午。特別快速列車滿載乘客全速奔馳。沿線的小站像石頭一樣被拋向身后。[6]233
由機械文明推動的加速度以一種超然外物的方式凌駕于蕓蕓眾生之上。橫光利一在最初的嘗試中,重點突出了新感覺派強調的感官印象,相反卻凸顯出對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的漠視。除“特別快速列車”以外,其余的人物僅以模糊的影像出現,成為“團塊狀”描寫中的凌亂碎片。相反,非人的、原本只作為背景出現的“特別快速列車”憑借現代化賦予的高速度,儼然已成為主導人類日常生活的“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但是,它作為現代文明的標志性“成果”,除了引起象征的符號化以外,左右人類思維和行動的力量畢竟有限;即便是因為燃料不足而停止不前,人類仍然可以憑借自己的意志有所選擇。但在小說《機械》中,這種看不見的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者不僅超然于客觀背景之上,而且成為一種無孔不入的活生生力量傳入內心。這在小說的破題處就清晰地顯現出來了。
這個金屬板制造廠里必須要接觸化學試劑的工作中只有我的工作,這里充斥著特別多的劇毒化學品好像是特意引誘沒用的人掉進去而挖的陷阱。一旦掉進這個陷阱能夠腐蝕金屬的氯化鐵會將人的衣服和皮膚逐漸侵蝕殆盡因為臭素的刺激會破壞人的喉嚨不僅夜里無法入睡大腦的組織也會發(fā)生變異甚至連視力也會下降。這樣危險的陷阱有本事的人是決無掉下去的可能的。我的老板也是在年輕的時候學會了別人不可能干的行當所以一定是和我一樣沒用的人。[6]301
在這里,有關“腐蝕”的主題首次出現?!奥然F(FeCl3)”的意象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它對人的肌體由外到內產生無孔不入的腐蝕,甚至連“大腦的組織也會發(fā)生變異”。此時,個體的神經中樞喪失了正?;顒幽芰?,而向非正常過渡的狀態(tài)恰好是“nameplate制造所”內所有人物的共同癥狀。其中,老板“丟錢”的反常行為典型地暗示出意識中某種重要邏輯聯系的中斷隨之產生的“癥狀”。受到老板的影響,這種邏輯中斷的癥狀接下來從輕部—“私”—屋敷依次傳染。不僅如此,“腐蝕”的力量還繼續(xù)從意識外—意識內深入;在意識與意識的交叉感染中,小說中的人物均陷入“相對關系”之中;圍繞老板的“秘密”,即與化合物相關的“方程式”帶來的因果循環(huán)論中各自懷疑對方因而難以自拔。篇末,屋敷的死亡意味著“腐蝕”最終從意識內——無意識達成,也即腐蝕主題最后階段。死因是由于喝下了滲有重鉻酸銨((NH4)2Cr2O7)的水。在這里,重鉻酸銨作為“氯化鐵”的另一個補充意象,已不再單純意味著《機械》中“腐蝕”主題的同義反復;同時還象征著受腐蝕的動機從“意識模擬”向“操作實踐”(實際殺人)的完成?!叭绻f是平時的想法在喝醉后無意識地起了作用,而促使輕部讓屋敷喝下重鉻酸銨的話,那么,根據同樣的理由,讓屋敷喝下那玩意兒的,也許就是我”。[6]301在“私”的無意識動機中,“正在研究的關于鉍(Bi)和硅酸鋯(Zr(SiO4))的方程式”是引起不安的動因。它與氯化鐵以及重鉻酸銨在內的其他化合物相互作用,共同組成了“私”意識中賴以感受的“方程式”。而處于各種化學反應中的“無機物內部包含微妙的有機運動的關鍵”,正是通過無數個“方程式”的擴展和延伸,最終指向小說“腐蝕”的源頭。作者借屋敷之口暗示出:“你得先到方圓一里內草木全枯死了的氯化鐵工廠去看一遭,萬事都要從此開始”。
圖1 《機械》結構示意圖
《機械》中的人物關系如圖1所示,“Nameplate制造所”在這里其實已經取代了個體的價值觀和行為基準。作為利潤產生的源頭,直接作用于老板的意識,繼而通過老板與雇工的“相對關系”,進一步成為吸引包括“私”在內人物意識的“磁場”。之所以稱之為“磁場”,是因為它的“腐蝕”作用對周圍的影響幾乎無所不在;盡管表面上處于“私”敘述之外但又同時存在于小說中所有人物的意識之中,并最終成為主宰小說情節(jié)的“中心”。與情節(jié)或是人物關系的中心不同,這個“中心”內部不存在任何實體,而是完全寄生于“人際關系”互為因果的旋渦之中,產生無形的破壞力。而正因為無形,才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凌駕于“私”和其他人物之上無言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借助這種視角,橫光利一對近代標志性成果之一的“都市化”進行了反諷式的觀照,從人與人的關系世界中抽象出“現代人的不安定性”。
綜上所述,小說《機械》以“私”的自我意識為中心的第一人稱敘述揭示了自我在現實世界被相對化的過程,最后喪失自我的悲劇命運。而以“Nameplate制造所”為第三人稱的敘述者則進一步呈現出現代文明繁榮背后無所不在的“腐蝕”源頭?,F在,我們嘗試把這兩個部分結合到一起,以便考察兩種敘述方式的重疊現象,以及最后訴諸的效果。
和大多數維持開放性結局的小說一樣,橫光利一在面對“誰是真兇”的疑問上選擇了沉默。而以自我意識分裂的“私”在喃喃自語中結束:“到底我來這里做了什么即便問我我也是不可能知道的”。短短的一句話中竟出現了三個“我”,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我”?連“我”自己都無法辨別。當意識已經衰退到不能把握存在的境地時,就意味著分裂已經超出了自我理解本身。從另一角度看,這種分裂盡管在“私”的意識內部展開,但同時也可以認為是自我與外部世界關系的一種內在化。以人作為媒介,不斷加速商品化的進程是歷史的必然。商品的制造、流通、利潤獲取使個體陷入相互依賴的境地。此時,自我與其說是作為認知的主體,還不如說是被規(guī)定的媒介。無限的方程式計算將盲目的科學主義和技術主義的負面無限暴露,消泯了啟蒙主義誕生以來賦予個人的倫理價值和理性價值。與之相對,超出個體之外的“機械”居高臨下俯視著這一切,使人成為喪失自我意識,被規(guī)定性的存在,好比是漂浮在真空中的碎片。用“他動性”來表現這一特性無疑再恰當不過。因此,盡管“私”揮動“心理分析的利刃,妄圖與現實作殊死一搏。但是,由于自我內心的封閉,反而在意識世界的動蕩中將自己切成碎片”。[7]“私”即便已經感覺到自我意識受“腐蝕”所造成的恐怖,企圖通過內心的努力重新修復過去的自我,但不以人的意志為左右的“現代性”使他已無法重新回到過去。不僅是“私”,對于我們自己來說,現代社會的腐蝕性已經侵入到每個人的意識深處,成為各自內心無法擺脫的夢魘。要想擺脫這一夢魘必須直面這個疑問:存在和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難道真的難以調和嗎?在現代化成為不可阻擋的鐵的事實面前,個體倘若不選擇放棄完整的自我,轉而接受自我相對化的結局,就難以擺脫分裂的命運嗎?四人稱視角最終的指向正是上述兩種視角的交匯。代表自我的第一人稱和代表他者的第三人稱相互作用,兩者的“相對關系”構成了小說《機械》的終極命題。這種“相對關系”可以用一種四元結構進行把握。
1.現代型文明之下人類與機械的關系:能動化和自動化之間的關系;
2.現代型文明之下人類與人類的關系:主體性和包容性之間的關系;
3.現代型文明之下人類與社會的關系:接受主體和對象主體之間的關系;
4.現代型文明之下人類自我與自我的關系:絕對自我和相對自我的關系。
除非可以克服時間的一維性,否則現代人就必須被迫委身于這四種“相對關系”以謀求生存之道。小說中“私”保持“純粹”的客觀前提,首先應建立在人與人之間徹底的全面的相互信任的基礎之上。而與社會共同體的日益成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日益走向崩潰的精神共同體已不復存在。在這種情況下,“私”自我意識的一部分仍固執(zhí)地處在現有價值基準的真空狀態(tài);另一部分又處在固有價值基準喪失的失重狀態(tài)。所以隨著“人際關系”的更新和變化,“私”的意識不斷機械地受他人的意識的轉移,處于分裂狀態(tài)的自我意識喪失了判斷和自我判斷。小說的結尾,隨著“因果關系”鏈條的斷裂(屋敷的死亡),主人公“私”承認自己陷入了混亂:“難道我的大腦像老板的大腦一樣從一開始就被氯化鐵侵入了嗎?我已經不認識我自己了,我只覺得機械的鋒利尖端逐漸向我逼近”。[6]316在這里,主體離心化是主人公自我意識危機的根源,這和自我成長初期的不完滿有關;加上氯化鐵的腐蝕作用,每個人物像鏡面反射一般,刺激——反應式的心理機制顯示出正常人類思維的退化。對外在事物而言,倘若僅以元素周期表里化學分子的方式存在,這無疑是自我意識的災難。但是主體性確立的同時就意味著自我的真正確立嗎?就“私”的意識結構而言,自我意識的確立過程本身即意味著一種矛盾。在相互對立的兩種價值基準錯位當中,隱藏在自我意識深處的沖突就會變得不可避免。因為個體畢竟存在于社會共同體的影響之下,無時無刻地置身于他者的關系之中。既成的個性也好,人格也罷,抽象的觀念難免受到他者的影響和支配。因而橫光所表現的“純粹意識”似乎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固有的自我”更是從中派生出來的遙遠神話。倘要如芥川龍之介那樣堅持這種神話,反而更近乎一種自虐。因為即便主體的自我意識是高度純粹的,但在理解過程中純粹意識就已不復存在了,轉而屈服于對象的“不純性”。假如完美的理想的“人際關系”要借助完美的純粹的自我真誠地相互理解來實現,那么,這種理解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不可能的??梢钥吹降氖牵瑥摹渡虾!返健堵贸睢罚瑱M光利一正朝著悲觀主義漸行漸遠,在這一問題上,芥川龍之介的自殺對他帶有決定性的影響。以他為代表的“失敗的文學”昭示著一種探索已經走到盡頭,并成為自虐式人格的笑話。“不用裝模作樣也能生活下去的人,除了瘋子以外還能有誰呢?”[8]正如這一聲嘆息所昭示的那樣,《純粹小說論》及其實踐所針對的痛苦事實也開始浮現。當作為個體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已不再需要“經常性的感動”就足以茍全性命的話,那么重復現成的、外在性的規(guī)范就成為每個自我理所當然的選擇。如果這個要求對于普羅大眾顯得過高,那么對于日本的純文學作家來說是否仍然過高呢?從解釋“四人稱”這樣看似晦澀的小說觀念就足以看出危機的征兆:純文學的探索已走向式微,日本的純文學作家已經很難再誕生一流的作品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其中的緣由并不使人費解。正如“私”的自我意識所經歷的那樣,當人對外在性的機緣越來越倚重,那么要求高度適應、重復性的機能必然催生人腦的機械運動。由此可見,橫光滑向國語服從時代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滑向現代化的服從時代。此時此刻,當人們目送橫光苦澀的背影離去的時候,不禁會留下無盡的凄涼。但是,只要我們各自的內心仍保有一絲光亮,就足以使日益枯瘠的自我免于毀滅。讓我們小心地將它封存起來,等待時機,并為它們的重生默默祈禱。
昭和初期新心理主義文學轉向除了延續(xù)新感覺派語言革命所帶來的沖擊外,也同樣顯示出方法論上與世界文學建立同時性的意識。因此從西方現代派文學影響研究的角度分析橫光利一文學的接受性,并以這種方式來解釋橫光利一在1930年前后“突變”的原因,就難免存在模糊作者前后期小說共通特質的可能。而《機械》對私小說敘述中自我觀照因素的接受性是難以忽略的。長期以來,“一體化”烙印明顯的日本社會對個人訴求的抑制并未真正消除。和普遍語境下的“我”不同,日本文學中的“私”在習慣勢力的夾縫中上下求索。自我的封閉實屬一種被逼無奈,而封閉中對自我的質詢更加尖銳?!镀平洹返闹魅斯蟠逋ㄟ^自我的“身份追認”,跳出偏見,最終迎來了“破滅后的黎明”,但仍然是對傳統(tǒng)勢力部分妥協(xié)下的結果。妥協(xié)的結果也未必時常如意,個體的意識總是擺脫不了懺悔和頹廢,兩種意識相互絞纏,成為“私”意識內部的基本結構。而通過對小說《機械》的細節(jié)考察,將這種掙扎放置到更廣闊的社會性主題中,深入不同背景下“私”的意識結構,從自我—自我到自我—社會的對立當中,現代型文明中相對關系下主體失位的癥狀呈現的是不變的風景。以此為起點,透過《純粹小說論》中構成的諸要素來分析橫光利一文學后期的表現意識及可能性;在更高層面上衡量橫光利一文學的普世價值顯得尤為必要,其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不應受到忽視。而關于“形式主義論爭”的內在價值,也同樣不僅局限于日本文學,同時應在世界范圍內的水準上進行廣泛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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