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
我與導師相識二十余年,不能忘記的事不少。記得有很多年,已經(jīng)古稀之年的他在北京的整個冬天只穿一條單褲。我那時已游過幾年冬泳,仍擋不住要比他多穿些。最近聽人說,他在英國時曾從格拉斯哥徒步走到倫敦,不由又想起他騎個單車的樣子。在記憶中搜索到的,還有他對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從沒有過什么抱怨,一如他永遠慈祥而溫厚的眼神和面容。
然于我,最鮮明而不能忘懷的,還有他的手。記憶中第一次看到他的手,是他修改我暑期寫的一篇論文。1990年我在國家外匯管理局實習,工作之余積累資料寫了一篇有關我國外債的文章。他指導我理清思路、反復斟酌,最后親筆把標題定為“我國對外債務問題的初步分析”,這是尚在入門的我發(fā)表在《國際金融研究》上的第一篇論文。再一次,是他為我寫考取國外大學所必需的推薦信,那時我已報考了他的博士生,記得他穩(wěn)穩(wěn)地簽完字說,“我簽名只用中文”。再后來,是他為我出版的第一部個人專著《關貿(mào)總協(xié)定與中國經(jīng)濟》寫序。他作序不長,但教我一條:不管多么精深而繁雜的學問,終究要淺顯平實地說出來,這正如他的授課和解惑,很少語出驚人,但歷久而彌新。
他這樣待我,也同樣待我引薦給他的學生。記得有次他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給我推薦的博士生,好像都是安徽人,瞿強、費朝暉、吳澗生等。然后他歸納說,共同點是喜歡讀書、踏實肯干勤奮。他一直自謙是教員,對讀書人的喜愛和對學生的責任心在他70年的教學生涯中從未稍減。
我走上領導崗位后,他一再叮囑我要謙虛謹慎。請教他的事情,他往往講出讓我意想不到的認識或判斷來,而且提醒一些關鍵環(huán)節(jié)時,總能講得十分透徹。他慈祥而溫潤的眼神,讓你始終覺得,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人和事,應該都能夠化解或放下。這次回京任職前,我和他通了一個電話,他竟用了50多分鐘,認真地給我講家庭搬遷及此后要適應的許多問題,并引例分析,時間一長連我接電話的手也要不斷換來換去,真不知一個90歲高齡的老人怎么長時間拿著電話而忘記疲累。不忍、心痛!
最后的握手,恍若來生。9月17日上午,行將與他最后的告別。我們留下的幾個弟子下跪在他的靈前。我握住他的手,奢望還有些余溫。淚眼朦朧中憶起9月13日上午差不多同一時間在空軍總醫(yī)院看他,他一只手吊著水但不愿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沙發(fā)上,用另一只手握著我的手。他又用了很長時間講了很多話,反復叮囑我“你到北京來了,要把小漆(我妻子)和你母親安排好,家庭幸福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幸?!?。我告訴他,我?guī)砹怂?0大壽時的合影,放在他能看到的桌子上,弟子們都已先后過來探望他,而且會在照片里一直陪著他。11點多了我不舍離去,他揮手安慰說,“放心吧,我還能活幾年!”不意,這揮手竟成永別。此時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他的手,緊緊握住的,是他傳給我們的無盡的、永恒的溫暖。
其實,何止是溫暖。他傳給我們的,還有質樸而超然的修養(yǎng)和氣質、大海一樣的博大胸懷、星空般的高遠情懷、儒雅而厚重的仁者風范。原來,仁厚可以如海,如浩瀚星空和日月,指引著我們,穿越內(nèi)心的迷茫和浮亂,走好前方的路!
(作者系國家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管理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