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磊
(山西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在中國歷史政治地理的行政區(qū)劃研究中,統縣政區(qū)的置廢與變遷往往為學者們所重視。山西省在明清時期統縣政區(qū)一級的變化比較頻繁,明代新設潞安府和汾州府二府,其設置與當時的政治軍事背景,以及政府對地方社會管控力度的增加等有相當復雜的關系。但是學界對于明代山西新設二府的研究成果并不多,特別是汾州府的設立[1]。筆者以收載于乾隆年間編撰的《汾州府志》中的《新設汾州府碑記》為基礎,分析明代萬歷年間新設汾州府這一重要事件?,F將此碑記[2]選錄于下。
萬歷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山西撫臣允貞上言:“汾稱州所從來久,然于地實不便,州有兩蕃邸,子孫以千百,或乘勢噬小民,持吏短長,州吏權輕,不足以彈壓,不便一;其地商賈走集,民物浩穰,俗用奢靡相高,訟獄滋繁,凡大獄經道府始決,往返論報數百里,疲于奔命,不便二;邑于州名為屬,實有輕州吏心,州亦不能自持其體,撫按有所咨問,皆署其考上上,晉中直隸州凡四,諸錢谷法當互稽敷,而參佐瑣尾不足稱任使,不便三;汾于永寧近當路塞,石州之變岌岌震于鄰,故汾設守備,有警移往永寧,永寧隸冀寧道,汾州隸冀南道,兩地故多盜,事發(fā)相諉,不便四。臣竊視其山川形勢與人物畜產,名雖州,其實郡也。臣請遂建為郡,設附郭邑,而割太原之永寧、寧鄉(xiāng)、臨,平陽之靈石、沁、沁源、武鄉(xiāng),皆隸之,臣謹與督臣按臣議,以為便,昧死以聞?!?/p>
制下部議,戶部尚書臣俊民議曰:“汾州在先朝數議改郡,迄無肯任之者,撫臣允貞擔荷甚力,汾隔永寧,逾黃河接延安、榆林,屹然為捍蔽于西陲。臣俊民,晉人,任其議必可行也。請遂改汾州為郡,設附郭邑,及割諸州邑屬之,皆如撫臣章?!?/p>
制曰“可”。名府曰汾州,縣曰汾陽。乃設官,郡守及貳倅理各一人,縣令、丞、簿、尉各一人。乃建學宮,設博士,廣諸弟子員。乃建長盈倉,乃建府治,自堂序及廨舍凡四百十楹,改故州治為汾陽縣治。乃擇良二千石視事,與百姓更始;擇良監(jiān)司檢察非法,董治之,于是蕃邸約束,諸王孫凜凜奉法。諸州邑政令皆稟于郡,民有訟獄,皆就其郡取衷,上下相維,民是以和,內拱偏關,外聯絡塞上,稱重鎮(zhèn)焉?!?/p>
關于汾州升府不得不提到一個人,那就是當時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山西的魏允貞。在魏氏之前多有有識之士提出汾州設府的政議,然卻未曾實現。故而汾州升府之首功當推魏允貞。
魏允貞(1542-1606),字懋忠,號見泉,明大名府南樂縣人。他天資穎慧,沉默寡言,性忠厚剛直。魏允貞在山西10年,《明史》記載說“允貞素剛果,清操絕俗”[3]。
他在山西主要做了這么幾件事。第一件是,裁撤幕府歲供及州縣冗費,減輕人民負擔,修建軍事設施,發(fā)展商業(yè)和互市等。第二件是,不畏權勢,與以礦稅使身份到山西橫征暴斂、欺壓百姓的太監(jiān)張忠、孫朝作斗爭,并屢次上疏為民請命。卻被礦稅使誣陷而因此獲罪,因山西官民的“詣闕訴冤”及兩京言官“連章論救”,才得以免罪,此事使其威名大振。
第三件就是汾州升府?!睹魇贰の涸守憘鳌穬H以24字記述汾州升府之事:“汾州有兩郡王,宗人與軍民雜處,知州秩卑不能制,奏改為府?!笨梢姺谥萆皇律婕暗胤焦俑c帝國宗藩的復雜利益糾葛。不過《明史》的記載未免太過疏略,要深究汾州升府的驅動因素,必須依據《新設汾州府碑記》的記載。
由碑文可知,魏允貞對汾州升府的必要性提出了四點理由,他認為這四個不便之處使汾州升府勢在必行。
一不便為:“汾稱州所從來久,然于地實不便,州有兩蕃邸,子孫以千百,或乘勢噬小民,持吏短長,州吏權輕,不足以彈壓?!?/p>
考諸史籍,汾州為后魏太和間置,始治蒲子城,在今山西隰州。后魏孝昌中移治西河,即今山西汾陽縣治,北齊改曰南朔州,北周改曰介州,隋改曰西河郡,唐置浩州,復改曰汾州,天寶元年(742年)又改為西河郡,乾元元年(758年)復為汾州,宋沿而不改,屬河東路,金屬河東北路,元屬冀寧路。明洪武元年(1368年)時,領平遙、介休、孝義三縣,直隸山西省。所以魏允貞認為“汾稱州所從來久”,的確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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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汾州作為統縣政區(qū)的歷史可謂悠久,但是由于治理之官的官位較低,對于地方的管理多有不便之處,特別是明代的藩王制度。在汾州城就有兩個藩王駐扎,一曰慶成王府,一曰永和王府。到明末經過十幾代的繁衍,形成了數量龐大的特權寄生階層。有明一代,單個藩王的生育最高紀錄就是由就藩于汾陽府的慶成王朱鐘鎰所創(chuàng)造,其生子一百的事跡廣為流傳。據《汾陽縣志》中記載:“朱鐘鎰有子四十七人,皆封鎮(zhèn)國將軍,女四十四人,皆封縣主,生育近百?!盵4]二者合為91人,盡管并非真有百人之多,但是數量也很是驚人了。安介生先生曾經對明代山西的藩府人口做過深入研究,據他統計,到明末“狹義的山西藩府人口數量已超過了20 萬人”[5],盡管沒有給出汾州的兩個郡王府的具體人口數據,但是從側面也足可反映出,明代宗室人口集團的龐大。因此魏允貞所說的“子孫以千百”是毫不夸張的。
作為一個數量龐大并擁有特權的政治集團,為了維持其自身利益,做出“乘勢噬民”的事情就不足為奇了。其與地方社會的矛盾主要表現在“糧不足以供,地不足以容”,必然要與民爭地,與民爭利,以至于“苦宗室甚于苦虜”。然而由于汾州的最高官員——知州僅僅為從五品,其他官員就更是位低權輕,要與數量龐大的藩王集團進行地方事務的溝通和協調,必然會備感不便,難免產生齟齬。然而汾州升府之后,作為一府執(zhí)掌的官員——知府成為正四品,官位權力大大提高,從而能夠有效地管理藩府的不法行為,增強對地方社會控制能力,以維護地方的穩(wěn)定。
二不便為:“其地商賈走集,民物浩穰,俗用奢靡相高,訟獄滋繁,凡大獄經道府始決,往返論報數百里,疲于奔命?!?/p>
汾州地處汾河中游,太原盆地中部,自古水土肥沃,人口眾多。特別是下轄的平遙、介休、孝義等縣都是明清晉商聚集之地,繁華一時,同時也是奢靡之風彌漫之所在,“訟獄滋繁”在所難免。由于汾州官府權職較小,大的案件往往需要歸于在監(jiān)察方面管轄汾州的冀寧道審理,而冀寧道衙門位于太原城。如此一來,必然導致了“往返論報數百里,疲于奔命”的現象,無疑是對行政資源的極大浪費。所以,若是由州升府,很多的案件不必再送往省城審理,大大節(jié)約了人力物力。
三不便為:“邑于州名為屬,實有輕州吏心,州亦不能自持其體,撫按有所咨問,皆署其考上上,晉中直隸州凡四,諸錢谷法當互稽敷,而參佐瑣尾不足稱任使?!?/p>
汾州雖然有一些下屬的縣,但是在實際的行政運作中卻常有輕視州官的現象發(fā)生,并不太服從管理。而且汾州長官也不能履行應有的職責,每當上級如巡撫或巡按對其進行詢問考察的時候,動輒將所屬縣官政績都評定為“上上”,并不根據實際情況向上反映,難免造成吏治的敗壞。與此同時,山西一省的四個直隸州,在賦稅等方面相互推諉敷衍,致使行政效能大為降低。
四不便為:“汾于永寧近當路塞,石州之變岌岌震于鄰,故汾設守備,有警移往永寧。永寧隸冀寧道,汾州隸冀南道,兩地故多盜,事發(fā)相諉。”
明代山西地處明蒙軍事對峙的前線,嘉靖至隆慶初年是雙方大規(guī)模廝殺的高峰期。特別在隆慶元年發(fā)生了震驚朝野的“石州之變”。據《明實錄》記載:“虜俺答寇山西,石州陷之,殺知州王亮,并揚言欲移兵南向。”[6]“三日遂抵大武鎮(zhèn),石州遂陷,屠戮甚慘……比虜至,急攻不能下,而維岳以石州陷,日尋間道走文水,虜得大掠孝義、介休、平遙、文水、交城、太谷、隰州間,所殺虜男婦以數萬計,芻糧頭畜無算,所過蕭然一空,死者相繼?!盵7]隆慶元年,石州知州李春芳因石、失音相同,嫌其不祥,遂改石州為永寧州。從上文可以看出,蒙古南下內犯給石州和汾州造成了巨大的損害?!笆葜儭币蛑蔀榉谥萆囊淮髣右?。
而“汾于永寧近當路塞”就是指汾州和永寧州之間有便利的交通,且戰(zhàn)略地位重要,這條交通線即是地方百姓俗稱的“通秦古道”。其不僅是連接陜西的一條東西貨物運輸通道,同時也擁有防御蒙古軍事力量南侵的極其重要的軍事價值。而永寧州的磧口古鎮(zhèn)與汾州城遙相呼應,成為這一交通大動脈重要的兩端?!榜W不盡的磧口,填不滿的吳城”訴說著曾經的“通秦古道”的繁鬧過往,貨物經由磧口、離石、吳城、到達汾州城,再運往別的地區(qū)。從軍事角度來看,當蒙古內犯之時,汾州和永寧州本為唇齒相依的關系,二者更需統一指揮共同作戰(zhàn),沿這條交通要道布置關塞和軍事力量,如果發(fā)生危急情況,也可迅速把汾州的軍事守備力量移往永寧州,以抵抗入侵的蒙古軍隊,這樣就加強了對蒙古內犯的應變能力。另外,由于兩地地處呂梁山區(qū),群山連綿,地理環(huán)境的復雜決定此地經常有匪盜盤踞,由于永寧屬于冀寧道,汾州隸冀南道,并不屬于統一政區(qū)的管轄之下,匪盜竊發(fā)之時,兩州難免會有相互推諉的現象。綜合汾州、永寧州之間的經濟、戰(zhàn)略聯系考慮,兩地納入同一行政管轄區(qū)域無疑是十分必要的。
魏允貞總結出這四不便后,就提出了他對于升汾州為府的建議:“臣請遂建為郡,設附郭邑,而割太原之永寧、寧鄉(xiāng)、臨,平陽之靈石、沁、沁源、武鄉(xiāng)皆隸之”。他提出設立汾陽縣為附郭縣,并且把太原府下轄的永寧、寧鄉(xiāng)、臨縣,以及平陽府的靈石、沁源、武鄉(xiāng)都歸汾州府管轄。
圖1 萬歷年間創(chuàng)立之初的汾州府示意圖[8]
山西巡撫魏允貞向朝廷提出升府方案后,于是各部開始對此事進行商議,經過一番討論之后。最終,此議被批準。
汾州于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正式升為府,“名府曰汾州,縣曰汾陽”。汾州府以及下設的附郭縣設置相應的官員,經過幾個月的建設,新府及其附郭縣基本上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具備了較完善的行政功能,一切政事開始走上正軌。同時“擇良監(jiān)司檢察非法”,對非法的行為進行監(jiān)察管理,使當地治安有所改善。
新府設立之后,首先,其政區(qū)層級提高、幅員擴大,成為東西狹長的形狀。由于之前蒙古內犯時,曾經“大掠山西,南及平陽,東及潞、沁”,從政治地理學的幅員、邊界要素的角度來分析:新的汾州府納永寧州于境內,永寧州自古“重山合抱,大川四通,控帶疆索,鎖鑰汾、晉,成要區(qū)也。邊防攻,州西逾黃河即延綏邊地,北邊偏、老,最屬要衛(wèi)”[9]1940,其地理位置相當重要。新的汾州府的西界為黃河,是府界同時也是省界、河界,成為連接陜西、防御蒙古的戰(zhàn)略前沿。其次,新設的汾州府的南界把靈石縣也囊括了進來,靈石縣位于太原盆地的南端,是溝通太原與臨運地區(qū)的必經之處。特別是其境內的靈石口、雀鼠谷自古是戰(zhàn)略要道,一直是三晉鏖兵的必爭之地,控制了靈石也就是扼住了晉中通往晉南的咽喉。第三,該府的東界將沁州所轄的三縣之地也納入進來,沁州的地理位置也是十分重要,自古就有“冀州門戶、潞澤咽喉”之稱,其“北接太原,南走澤潞,居心膂之地,當四達之衛(wèi),山川環(huán)抱,形要之地也”[9]1952,控制沁州就可以控制通往晉東南的交通要道。所以,把靈石與沁州納入汾州府的幅員內,應當是有集中軍事力量,控制戰(zhàn)略要地,防止蒙古再次侵入平陽、潞安二府的意圖。
但是萬歷中期之后,明蒙軍事對抗逐漸轉向平和,被內犯的壓力有所降低。而且從政治地理學的角度來看,東西狹長的政區(qū)并不便于治理,一些邊遠地區(qū)距離府治所太遠。所以,沁州當地官民以“沁之距汾三百里之遙,往返則六百里矣。其多峻嶺巉巖,崎嶇鳥道,沖寒冒暑,跋涉為難……士夫小民,萬口一詞,俱稱苦累”[10]為由,要求恢復舊制,重新直隸于省。經過當地官民的一番努力,終于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又重置為直隸州,隸屬于汾州府僅短短九年。而靈石與石樓則于萬歷四十年(1612年)互換隸屬,石樓始屬汾州府,最終形成了穩(wěn)定的府境。新設后的汾州府成為明代山西僅次于太原府、大同府、平陽府的幾個大府之一,它像一把利刃一樣橫亙于太原府、平陽府、潞安府之間,西控黃河、東馭太岳、南臨河東,當山西南北向交通要路之沖,成為地緣意義上舉足輕重的統縣政區(qū)。
汾州升府的動因從根本上說,是由于政府層級較低,對地方社會控制能力不足導致的,政府層級的升降直接影響到對地方社會控制的程度。研究統縣政區(qū)的變遷,也是對這一較大區(qū)域的地方開發(fā)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
汾州府的設立,對明代山西的行政區(qū)劃起到了明顯的完善和補充作用。首先,在明代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汾州升府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汾州城內諸藩王的跋扈行為,有利于地方社會的穩(wěn)定,達到“于是蕃邸約束,諸王孫凜凜奉法”的效果。其次,新府的設置,使地方管理能夠擁有更大的權限,能夠更加有效地加強對下屬州縣的管理力度,增加了統縣政區(qū)管理下的基層政區(qū)之間的聯系與交流。使政情上通下達,上下咸和。與此同時,發(fā)生牢獄訴訟也可以就近解決,不需要遠赴省城府衙進行申述。其三,汾州府作為“商賈走集,民物浩穰”之地,設府的同時,魏允貞也實行了鼓勵商業(yè)的政策,特別由于“通秦古道”的存在與發(fā)展,使之可以直接通往陜西等地,有利于地方經濟的發(fā)展,促進了晉商的崛起與發(fā)展,為清代晉商的輝煌奠定了一定基礎。最后,在明蒙軍事沖突的背景下設立的汾州府,具有十分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特別是吸取了“石州之變”的失城教訓,汾州府的設立,使山西西部的軍事防御力量大大增強,維護了邊疆的安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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