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近年關了，天氣陰冷，我隨扶貧工作組深入一個叫苦竹坳的山村慰問。我們順著山徑來到一個院落，院里有一棵瀕死的棗樹，棗樹旁堆放著一些零亂的禾草，草垛上兩只母雞精神萎靡，縮著脖子在打盹。

院子的南面立著兩間低矮破舊的泥屋，墻體閃電似的撕開多條裂縫，臺階長滿了青苔，如果不是聽到緊閉的門扉內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咳嗽，我們根本不敢相信，這般朽敗的屋子里還住著人。

支書推門而入。門洞狹小，我們穿著蓬松的羽絨服，只得彎下腰，側過臃腫的身子，才算勉強進入。

屋內像個儲藏紅薯的地窖，黑咕隆咚，一股霉腐的氣味直沖鼻孔。支書想給我們換點新鮮空氣，用手拉了一下窗板，刀子似的北風卻伺機而動，呼呼幾聲便刮落了蒙窗子的塑料布，頓時徹骨的寒氣朝屋里肆意灌來。

我們在黑暗中站了許久，還是看不清屋內的一切。隨行的支書趕緊找來一根蠟燭，微弱的燭光里，我們看見一張用松木板和老煙磚搭成的床。床沿泛著幽暗的冷光，我知道這是主人的軀體經年累月打磨出來的顏色。再看看床上的用品更讓人吃驚。首先發(fā)現(xiàn)枕頭竟是用一根圓形杉木做成，硬邦邦的木頭，已被腦袋打磨得異常光滑。一床補丁摞著補丁的毯子，上面布滿大片的污跡，毯子根本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了。支書見我們盯著這床破爛的毯子，臉上顯得有點尷尬。他走近床前，俯下身子問老人：“去年不是給過你一床新毛毯嗎？你弄哪去了？”老人低著頭，顯得有點怯意。輕聲回答：“是給了，我放在箱子里呢，不舍得用，將來留給兒子用吧。”

聽了老人的回答，支書臉上好像有了一種被澄清的感覺，話語立刻恢復了先前的自信。他用眼睛瞟了一下帶隊的領導，然后無奈地搖搖頭。

其實老人床上還有一床好點的被子，卻被扎成了一個布袋，塞在放腳的那一頭，上面用稻草繩一圈圈地捆綁著，聽說這是為了晚上給腳保暖。被子可以看出也是某個單位的扶貧捐贈，天藍色的被套上印著“×××招待所”字樣。

看看這一貧如洗的小屋，看看蜷縮在角落里的干瘦老夫，我心里禁不住泛起一陣寒涼。老人喃喃而語，他說老伴十年前就患癌癥去世了，為了給老伴治病，把家里最值錢的一頭牛也賣了，而且后來還落下一身債務。這兩年自己又患上風濕性心臟病，幸虧有農村合作醫(yī)療，才算勉強維持下來?，F(xiàn)在膝下有一癡呆兒子，生活幾乎不能自理，一日三頓還得老人侍候。貧病交加，可以想象得出，老人的日子有多么艱難……

領導的眼睛也濕潤了，他趕緊遞給老人一個紅包，幾位記者抓拍了這個鏡頭。就在我們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腳下擠過來一只似狗非狗，似豬非豬的活物。我仔細辨認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只小豬，尖嘴猴腮，皮毛臟亂，看來是餓急了，哼哼唧唧在找吃的。我是畜牧工作者，見到這頭小豬，便萌生出一個想法，回去決定給領導打個報告，申請到這里對口扶貧。

想不到一切都很順利。我的報告呈上去，一周之后領導就作了批復，同意我上報的扶貧方案：采取以點帶面，使扶貧工作由輸血方式向造血方式轉變。拿到批復我十分高興，好像找到了那種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覺，不由想起《老子》里那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授人以魚只救一時之及，授人以漁可解一生之需?！?/p>

2

新年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去了苦竹坳。那天支書與村長備了好酒，燒著熱烘烘的炭火，在家里等著我。一番寒暄之后，村支書便開始陪我喝酒，我說酒還是等會喝，要不喝高了就辦不成事。我想趁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家過年的機會，物色一兩個合適的對象，作為示范帶動，實施我的扶貧新政。

支書和村長對我的想法也很支持，不一會就召來了好幾位漢子。通過獨個交談了解，我選定了其中兩位年齡偏大，外表誠實，且有過養(yǎng)殖經歷，又有意愿回來創(chuàng)業(yè)的村民。一位叫王長生，一位叫張有福。

王長生對養(yǎng)豬感興趣，養(yǎng)豬是個傳統(tǒng)產業(yè)，俗話說，富人拿本書，窮人養(yǎng)頭豬。特別是近年豬肉價格讓人心跳，翻著跟頭往上漲，就連那些有錢人買肉時都有點手軟；而張有福選擇的是養(yǎng)鴨子，他出門打工之前在家養(yǎng)過鴨子。通過初步了解，認為這兩人都可以。支書、村長都在場，通過大伙商議，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下一步我就開始著手啟動幫扶計劃。

為了慎重起見，我事先做了詳細的論證，寫了實施方案。為扶助王長生養(yǎng)豬，我給他制訂的養(yǎng)殖方案是養(yǎng)母豬。開始王長生不理解，說現(xiàn)在豬肉價格這么高，怎么不養(yǎng)肥豬？我告訴他，養(yǎng)肥豬一是投入較大，小規(guī)模的養(yǎng)殖根本沒有多少盈利空間，如果養(yǎng)母豬，賣仔豬，就能把有限的資金用到刀刃上，使利益最大化。仔豬的價格與豬肉的價格就像守恒定律，永遠都是水漲船高的；二是苦竹坳交通不便，地勢偏僻，飼料購進，肥豬出欄，外出銷售都極為不便，這樣就會造成養(yǎng)殖成本上升，影響?zhàn)B殖效益……

聽我這么分析，王長生不停地點頭，感覺很有道理，表示同意先飼養(yǎng)母豬。我給王長生訂了三頭長大二元母豬，一頭丹麥純種杜洛克公豬，總價值一萬二千多元。種豬進山之前，我親自指導王長生設計了種豬的欄舍，還讓他參加了縣里舉辦的生豬養(yǎng)殖培訓班，給了他一摞養(yǎng)殖資料。聽說他上過初中，我相信只要他認真看看這些資料，細心領會，養(yǎng)好這些種豬還是不難的。

種豬送進山后，我?guī)蹰L生到鎮(zhèn)上聯(lián)系了一家飼料店，讓他先購進一些預混料和全價料，青飼料山上不缺，這個很好解決。吩咐他回山里再買些玉米、稻谷、米糠即可。

一個月后，王長生到城里來找我了，說手頭沒錢買飼料了，想請我?guī)椭?。我?guī)斤暳系辏晕液臀覇挝蛔鳛閾７?，讓店里先賒一些飼料給他。

從這次賒飼料之后，王長生很久沒來找過我了。過了一段時間，我想了解一下王長生家里的養(yǎng)殖情況，于是專門去了一趟苦竹坳。來到王長生家讓我嚇一跳，王長生一個月前就離開了苦竹坳，廣東那邊的工廠說漲了工資，他又經受不住誘惑，再次外出打工了。

王長生將種豬交給七旬的老父飼養(yǎng)。老人家發(fā)現(xiàn)種豬個頭大，食量驚人，特別是那頭毛色像野豬的杜洛克公豬，老人看著它就不順眼，整天在豬欄里焦躁蹦跶，老人給它投喂的時候，它還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在里面嗷嗷大叫。于是他私自做主，將種公豬賣給了進山收豬的販子，然后留下幾頭母豬產的小豬在飼養(yǎng)。

得知這個結果，我當時差點被氣瘋了。我與王長生說過，給他進一頭純種公豬是為了改良豬種，現(xiàn)在外面都喜歡瘦肉型的豬，而山里村民還在養(yǎng)劣種土豬，不僅屠宰率低，生長緩慢，而且瘦肉含量極少。我告訴王長生，杜洛克與長大二元母豬配種，產的仔就是三元雜交，三元仔豬飼料消耗少、抗病力強、生長快、瘦肉率高……

我問老人種豬賣哪去了？賣了多少錢？老人說八百元，賣給一個豬販子了。我的天啦！你知道那三頭種豬值多少錢嗎？一萬多呀！

老人說：“不賣不行??！花血本，養(yǎng)的卻是頭空豬，不長肉，不配種，有啥用？”

看來是我估計錯了，現(xiàn)在山里養(yǎng)豬的農戶越來越少，雖然有少數散養(yǎng)戶，那也只養(yǎng)一兩頭豬，為了宰殺過年。平時根本就沒有幾戶人來找公豬配種，老人說，好不容易來了一戶要公豬配種的，但公豬身子太重，那頭個子很小的本地母豬，撐不住，撲通一下就趴在地上了，無法交配。既沒有采精設備，也不懂技術，搞人工授精根本不可能。王長生的養(yǎng)豬宣告失敗，我深感扶貧路的艱難。

3

養(yǎng)鴨子的張有富倒沒讓我多費心，但愿這回沒有選錯人。

年初我?guī)k好扶貧貸款，然后到縣養(yǎng)殖公司，訂了一批鴨苗。當時我問張有富，準備一次養(yǎng)多少？開始他說五千，后來又想想，反正款也貸了，于是就多要了一些，訂了一萬。

一萬只鴨苗裝在籠子里顯得并不是很多，拉回家里，放在籬笆網內，那就顯得更是一點點。王有富煙癮很重，一天要抽兩三包。他每天喂完鴨子，就站在籬笆網外，瞇著眼睛不停地吸煙。那幾日，有外出的朋友路過他家，進來看看，問張有富還出不出去？有富搖搖頭，然后用手一指，讓朋友看他家的鴨苗。說是扶貧工作組給的，一萬只。養(yǎng)大了每只賺兩塊錢，那就是兩萬塊了！有富說完一臉的自豪。

第一批鴨子長到半大的時候，王有富又到養(yǎng)殖場賒了五千只。這次他沒有讓我知道，養(yǎng)殖場知道王有富是我們單位扶助的對象，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于是也沒通知我，就給了王有富五千只鴨苗。

有了一萬五千只鴨子，養(yǎng)殖場就顯得很熱鬧了，王有富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只好請了一位幫工，談好每月工資八百塊。我是一個多月之后才知道，王有富已經擴大了養(yǎng)殖規(guī)模。當時想，只要他能夠應付得了，擴大一點規(guī)模也是好事，現(xiàn)在做什么都是從規(guī)模要效益。

王有富擴充鴨群之后，沒多久，鴨子的飼料便告急。他沒有像王長生一樣來找我，也許是我事先與他談過，告訴他，我們扶貧也不是無條件地扔錢，是幫助和引導。一是只提供貼息貸款，這款不是無償贈予的，而是有期限的，到時必須償還的；期中有兩年期、三年期和五年期的。王有富是個怕欠債的人，他常說：“人啦就是不能背債，不欠債窮也得，不起風冷也得?！蔽矣X得王有富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一萬五千只鴨子，一萬五千張嘴巴，如果把那些嘴巴連在一起有多寬？每天要消耗一大堆的飼料。王有富原有的那點積蓄很快就花光了。沒錢購飼料，鴨群只好饑一頓，飽一頓。他老婆見狀勸王有富先賣掉一批，一些親友也是這么建議，先賣一批，減輕點壓力?？墒峭跤懈徊幌胭u，他覺得如果這樣把鴨子賤賣了，價錢很低，刨去成本開支，頂多能保住個本，幾個月的辛苦，到頭來白忙活一場。

王有富決定咬牙堅持，再過幾個月，鴨子養(yǎng)大了，養(yǎng)肥了再出手，難關就過去了。那些日子，他四處找親戚朋友，向他們借錢。有些親友抹不開面子，只好給他三兩百救救急；可有些親友就直接拒絕，說他養(yǎng)這么多鴨子，那可是個無底洞，老古言：“若要窮，多養(yǎng)扁嘴筒?！兵喿涌删褪莻€扁嘴筒，它沒有嗉囊，是條直腸子，食物吞進去直接流入腸子，一轉眼便變成了鴨糞……

一萬多張嘴巴對著王有富，讓他感到了恐懼。這些鴨子隨著生長，食量逐日增大，面對這些喂不飽的鴨子很是焦急，感到騎虎難下。王有富原來圓圓的臉膛，如今像刮瘦的鴨子一樣，不斷往下掉肉。老婆看著王有富這個樣子，也想不出啥辦法，只能干著急。為勉強支撐，只能節(jié)吃縮食，從每天喂兩頓，變成每天只喂一頓。鴨子餓得實在難受了，拼命往籬笆網上撞，像是洪峰來臨時掀起的浪頭，一次次洶涌地撲向籬笆。鴨子像囚禁的犯人，每天都有一批撞死在籬笆網下，撿起那些死去鴨子，像一團棉花輕飄飄的，感覺不到一點份量。饑餓的鴨子，對籬笆之外的世界無限向往，它們寧可以死相拼，也想沖破饑餓的牢籠，實現(xiàn)生死的跨越。

4

當我到達王有富養(yǎng)殖場時，感到問題確實有點嚴重了，這些處于成長中的少年鴨子，像一群虛弱的病人，搖搖晃晃，連路也走不穩(wěn)了。

盡管王有富自始至終沒來找過我，但我還是必須盡一個扶貧工作者的責任和義務。我不明白他為何不來找我？也許是他后悔不該背著我第二次再去賒五千只鴨苗吧？我找到王有富，要求他立即到鎮(zhèn)上去拉飼料，錢先由我們扶貧工作組擔保，待賣了鴨子再歸還。

開始王有富還不想動，當看到籬笆中餓瘋了的鴨子在啃食水塘邊的泥土時，這才著急了?？粗跤懈谎b了滿滿一車飼料，我又交給了他一箱保健藥，吩咐他立即投喂。瘦弱的鴨子抵抗力很差，只要有個風吹草動，就有可能一掃而光，這個時候千萬要注意鴨子的疾病。

給王有富賒完這批飼料，我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再過一個多月，他的鴨子就可以出售了?？墒侨f萬沒有想到，我這種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的好心，竟然會把王有富帶進絕望的深淵，讓一個剛剛爬上岸來的溺水者，再次陷入無底的泥潭。

饑餓過度的鴨子，它們的腸子已經摩擦得薄如蟬翼了，由于投料過多，餓壞了的鴨子像不懂得節(jié)制的金魚，一個勁猛吃，一直撐得走不動了。由于采食過量，把腸子撐破了。

吃飽了鴨群像患了瘟疫，突然間瘋狂起來，首先是不停地拍打翅膀，然后滿地翻滾、轉圈，脖子游蛇一樣扭曲著，痛苦異常，不一會便死了一片。王有富哪見過這種場面，整個人一下就蒙了。他就那樣傻傻地站著，很久很久也沒有動彈……

我獲知這個意外的消息，當晚就趕到了苦竹坳。先到王有富家里，發(fā)現(xiàn)黑燈瞎火，一片死寂。然后我又急匆匆往養(yǎng)殖場跑。老遠就看到昏黃的燈光下，王有富抱頭蹲在地上，四周橫七豎八地倒著一地的死鴨，鴨棚里傳來女人傷心欲絕的哭聲……

站在遍地死鴨的籬笆內，我感到呼吸急迫，心跳異常，一種虛脫般的罪惡感無邊無際地向我襲來。此時，夜風從水塘中迎面吹來，一陣陣裹挾著難聞的熱腥。我蹲下身子，想幫手收拾一下地上的死鴨。就在我蹲下身子的一剎那，慘淡的星光里，我看到王有富眼里閃出了反常的冷光。冷光像電流，從腳底傳導，我身子猛然一哆嗦，迅速停止了手里的動作。我似乎明白，眼下我所做的一切都屬多余，一廂情愿的夢想化作泡影，我是一個把人引入歧途的向導，眼前只是絕壁和深淵。嘎嘎嘎！突然夜空里傳來幾聲鴨子的叫聲，聲音尖利而突兀，刺破了死一般的寂靜。對絕望中的人來說，這聲音仿佛來自天堂，讓人雙眼一亮，我與王有富幾乎同時站了起來。目光穿過如水的夜色，遠遠看到朦朧的水面上還漂游一只幸存的鴨子，那一刻我像見了親人一般，朝那只驚恐而又孤獨的鴨子飛奔而去……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