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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勒內·夏爾如果還沒去世,該是滿一百歲了。晚年的生活一定惆悵、凄涼。他還能咬得動圍裹在他周身的冷空氣嗎?“我們停止了和所愛的人的交談,這并不是沉默。那又是什么呢?我們知道,或者我們相信知道。然而僅僅是意味著過去向他敞開著通途。這就是和我們一樣,遠離了我們,又在我們面前的人?!?/p>
我們都會還給人世那些將不再屬于我們的東西,我們還給人世在我們的臉上起飛又降落的所有季節(jié),但我們會因為聽見自己在陽光里說話的聲音而高興?!八f:腳,靴子,命令,城市,第一,路,時間,刀子?!蔽绾螅腥讼牒纫槐Х鹊杂种?。十一月可能比他想象得要沉重,幾粒有著陽光色澤的橙子就能使快樂的人更加快樂。
思想的狐貍總是孤寂地遠行,它不會有終極的目的地。身體在天亮時分下意識地醒來,交給繁忙的一天的還有雙手與雙腿,以及附著在肌膚上的能感受到光的星期三。撕下日歷并讀出零的聲音,用毛利語說出“Mahi mo Te Atua”怎樣。呵呵,依然在偏頭痛的時節(jié)里厭棄著文字,仿佛是另一雙來歷不明的手觸摸我的骨頭。
2
你總是躲藏在你精心構造出的角落里。在那里發(fā)呆,抽煙,喝茶或品咖啡,與人聊天。角落的名字按季節(jié)為序,依次為春天、巴克、夏天、三和、秋天、可麗瑪。那些個角落其實離你的辦公室很近,但屬于不同的世界。這些角落似乎才是真正存在的地方,是你的精神經歷疼痛之后的療養(yǎng)所?;蛟S歸根到底你只是被這一年虛構出來的一個人。這一年你沒有存在過。你的身體浸淫在上個世紀的腐朽氣息里。所幸有兩棵很大的木棉樹是你的朋友。不論天晴還是下雨,你會抽空在天臺上張望街對面那兩棵木棉:它光禿禿時,它開滿火焰般的花朵時,它綠葉滿枝時,你都在張望它。它是安靜的,但你總是能聽見它的聲音。
“我仿佛看見一個人影,/ 他竟與寂靜化為一體,/ 他先是告辭,后又慨然留下 / 至死要和我在一起?!保ò⒑宅斖型蕖队喊罚┠愕淖晕曳穸ㄊ褂昧松性絹碓蕉嗟淖杂?,但每日的生活瑣碎挽救了你的沖動,你的狂放情緒,和你的目光朝向。你面對城市的喧囂握緊了手中的硬幣,你因而成為自己愛恨情仇的尺度,你緊咬舌尖的時候失去了早出晚歸的果實。那些當下情境散發(fā)的種種必然的惡果之味,使你的嗅覺死而后生,但你用水創(chuàng)建的宗教已經跨過幻想的火堆而后退百年。你要用冷靜的語調,講述從未遇見的一天,在那一天里你可以重新許下一個(或者更多的)愿望,用那一天編織出一個新的海洋。
你在思想中喂養(yǎng)的母獅,在血管的紅色里癲狂奔突?,F(xiàn)在,你已不必在內心里匆匆趕路。你看見這些不斷在季節(jié)里發(fā)生變異的語詞與你的骨骼面對:工作,信仰,問題,意義,價值,苦難,道德,命運。而你收留的是那些具體的患了疾病的事物,在那些事物里你將所愛的人們緊緊擁抱,一旦放手,他們的名字會隨風而逝。一年又一年,你懷著這樣的悲傷穿過快樂的人群,穿過時間的幃?!,F(xiàn)在,你的面前有一杯水和一杯咖啡,你怎樣在喝盡它們之前攀登自己的靈魂。這是屬于你的固定位置,“你已逃離大地,輕若羽毛”,但新的天氣預報正自遠而近并最終覆蓋那兩棵木棉,你要卸載心中的真理而后耐心傾聽。
3
每天,車流匯聚的超重低音一陣陣地拍打耳膜,使思想愈加干燥。這座四季如夏的媚俗而溫情的城市,改變著你生活的細節(jié),改變著你叼著煙卷注視萬物的姿態(tài),改變著你迷惑與無知的存在。由于對各種可能的結果的把握不定,四肢慵懶地在霧中穿行,你必須停止在內心恐懼前的無妄掙扎,“你的兩手消失,然后再歸回我身上,殘缺不全。”有時感到太沉靜了,你的腳步似乎已停頓在歲月的出口,你的注目,你的需要,你的感動,你的冥想,你的創(chuàng)造,“一切皆已改變”,你和這世界的頑固與陌生元神合一。
很多時候恰恰是語言使你失去了立足之地,或者是你看見了那每天吮吸人類制造的所有聲音的熟悉的土地,而你的雙腳可能已在另一個空間走失。你在語詞的云端身臨其境般地隨風低飛,你的感知在這個城市的庸常日子里的捕風捉影,你在隱秘而曖昧的人際交往中的不知所措,印證的是你失卻神助之后詩意的隱遁與內心的潰退。你不能天馬行空獨往獨來,那些與你擁擠、與你擦肩而過、與你哀目相望的人們,是和你一起修建生活禱詞的同謀者,你和他們一樣,在天氣、飲食、愛欲、色彩、時間中,留下你們漸漸老去的牙痕。
你窺視到了這個年代的堂奧,你在無邊無際的牢獄里聆聽不可理喻的可怕聲音,你在一個最古老的夢里跌入深淵。在生活的蔭庇之處,是什么樣的顯露使你的形骸在“意義”中喪失了氣味并且不可拯救?伊凡·哥爾在他的《第七朵玫瑰》中寫道:第一朵玫瑰是花崗石。第二朵玫瑰是紅葡萄酒。第三朵玫瑰是云雀的羽毛。第四朵玫瑰是鐵銹。第五朵玫瑰是懷念。第六朵玫瑰是錫?!谄叨洹言谶@個年代的瘋狂中焚毀,那只有在你死后才會長出的,才會懸在空中的,才會在你的守望里真實呈現(xiàn)的,又能是什么?
4
這是一個似夢非夢的夢……
作為看客,親眼目睹了一名面目模糊的劊子手艱難的行刑,他舉著巨斧朝一個人的脖子砍去,卻發(fā)出金屬碰撞的清脆之音而反彈而出,落地的不是人頭而是巨斧。該脖子上方那個人頭發(fā)出一聲冷笑。劊子手大怒,揀起巨斧再砍,得到另一聲冷笑。三番五次之后,仍未能使之身首異處。劊子手崩潰,氣絕倒地。楊·史蒂文在吧臺上喝了一口咖啡說道:按周公的說法,夢中應該斧落血濺,方為好夢。你看見血了嗎?看客說,沒有,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看客,不該承擔過多的責任,我身斜何懼影子歪,請你讓我把剩下的覺睡完。但一陣狗吠聲突然涌入咖啡館,驚擾了楊·史蒂文眠者的獨白:他想起今天出門上街時竟發(fā)現(xiàn)影子并未相隨——影子該是仍掛在家里的衣架上吧?
哦,竟有這等奇事。太平盛世,如今殺人可是連子彈都不用了。現(xiàn)實照進夢想來之不易,你離恢復原形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再忍忍吧。我們都在這座城市的平面圖上爬行很久了,怕的就是一陣風不合時宜地把我們吹落在地。小松鼠在她的摩卡上拉好了一顆心,不無憂慮地說:你們,做人要有人的氣度,做蟲要有蟲的溫度。落地玻璃窗之外,人流車流靜止,道旁兩排樹木列隊往一個方向移動。看客笑道:這些樹有點傻,不知道再往前都會掉入靜安河嗎?看客想走出門去隨便抓住一棵樹問問,但他心里正醞釀成熟的另外一件事阻止了他的雙腳,避免了他對樹的行程的干預,在夢境里他再次以看客的身份見證咖啡館被空降到省立醫(yī)院正中央的全過程。楊·史蒂文認為,這比看劊子手行刑要快樂得多。
有人反對。讓病人們蜂擁而進?咖啡是毒藥,可無助于他們的療程??纯退洪_胸脯,對有疑慮的人們展示了他的耐心:放心吧,病人群龍無首,絕無暴發(fā)革命的可能。楊·史蒂文建議,給可能來喝咖啡的病人每人發(fā)一臺筆記本電腦,讓他們相互間在QQ上完成他們未竟的聊程。無聊亦聊啦!這里很溫暖,大家并不在意天氣漸漸變得陰冷。每個人都知道,日子過了一天,離幸福又近了一天??纯瓦M了一趟衛(wèi)生間,他看見鏡中自己的一臉倦容飄浮在水面上:從一個夢進入另一個夢,就像從一天跳躍到另一天,只有隨意的重疊,不需要關聯(lián)與完整性,短暫而無窮無盡,有生命的腐敗之味與死亡的芬芳,但至少夾雜著一點真相所發(fā)出的SOS之音。影子死在夢中,新的一天就是它的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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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們恍若置身于雪地。聽見每個人都發(fā)出聲音各異的喊叫。他們在塵土飛揚的地方半醒半夢。而你愛我衣服上的紐扣嗎?去紅樹林淌水回來之后披上的那件情緒的華服,瞬間潮濕。對世界的看法卻還算完整無損,今天,帶你去喝一碗好吃的粥。我對你說我有嘗試另一個沖動的耐力。此外還要選擇一個有陽光的日子去看麥稈、食人魚和墓地??茨切┍榈亻W爍著肋骨的憂傷。你的獨立,你的守望,你的古典的淚水,怎樣的場景能持續(xù)你的心煩意亂。確定要做某一件事,但請容許我在寧靜時分慢慢講述。讓我用最簡單的母語為你的今天洗沐。我們都是這繁雜迷亂的世間被劫數(shù)追趕的空心人,我們必須在回憶里擺脫回憶。
我們習慣了這個城市強加給予的苦難。我是我的言說中沉船里的收藏和絕世孤本。當海水浸濕了我的鬧鐘,還有誰知道你混合著絕望的呼吸。是誰的背影潛入你的衣袖?而我們時時對深不可知的異域充滿想往。在開始的地方結束,在結束的地方開始,年齡周而復始把夢帶向睡床。但我們終會承認這是一個溫暖的城市,我們的手時常碰觸熟透的芒果和偶過的蝴蝶。我們每次都能在暗夜里找到通往另一個白天的門。低空盤旋的鳥群注意到了你的存在。我們看到這一天一望無際。我們看到純凈的大地掠過時間的幕墻。確切地說,也許我們不會耽誤下一次生命。
我們知道什么?再一次一飲而盡生活為我們造就的主題:在南方以南局部地區(qū)將發(fā)生有史以來最強震。你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尋我的預言。我老去的雙手還能彈奏你二十三歲的幻想。誰能指認你經歷的真實與放任。冬季突如其來使你不知所措。但你將與這個城市糾纏不休,你會在它的某一片樹葉里度過余下的白天黑夜。而街巷或許會有荒草瘋狂生長。以后我們擁抱的姿勢將會一如往昔。鳥群會在我們擁抱的須臾凝固成雕。而后“年復一年,絲絨從常青的影集落下,/ 年復一年,放錯了許多寶貝:/ 豎琴胸針,黃銅寶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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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巴客2再一次嘗試飛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木翅膀已經脫落了。
一些人在身邊來來去去。一個又一個十分向往而又無法抵達的曼妙場景。一件又一件不可能完成又必須去做的事情……巴客2問:是什么把你從思想的沉睡中喚醒?巴客1翻開米歇爾·維勒貝克的《一個島的可能性》某一頁朗讀道:“在我們的第一部分生命時間,我們只是在失去了幸福之后才意識到它。隨后,某種年齡來臨,某種第二年齡階段,就在我們開始體驗到一種幸福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無論如何,我們將失去它?!?/p>
巴客2說:每一天都有萬物消長,或許只有去感知靈魂的潮濕,命運才會出現(xiàn)意外轉機。巴客1說:不如沉湎于死亡與虛無的誘惑,沉湎于世事的模糊不清,和忙碌中知覺的沉淪。巴客2說:你為外在的事物而生存,你在所謂的文明里喪失了真正的自我。巴客1說:身體已被欲望損壞,意識已被不可抗拒的現(xiàn)實綁架,靈性常常在臆想里走失。巴客2說:這有什么不好,你注定不能超出自身,你注定消融于自己之外,你注定被時間遺忘……
那么什么地方才是離身體最近的地方?只看見那條街,在陰天里依然保持著流動的態(tài)姿,依然柔和。只看見的那個人,繼續(xù)用他的雙手走路用他的眼睛謀取食物。巴克2說:少看點一個城市的無恥行徑,最好你兩手空空,你有點慌亂,請靜下心來,赤裸裸地回到前一個夢里。巴客1說:喝完最后一杯苦酒我就逃離,“我們半睡半醒間 / 沉重的肢體 / 具有陰沉沉的白天 / 那震耳欲聾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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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今天心情很差你帶我去喝酒吧。三年了,她“用心地等待帶訊的人”。有個人做過巧妙的偽裝,他的破電腦見證了他的卑劣。某夜酒意正濃時分,十四逃離了海聯(lián)中心,但“帶回了卑微的藝術里這小小鏤刻的浮雕?!蔽缫?,十四聽見電視里一個強盜得意地對她說:人只能靠自己,別人都是靠不住的。秋末,陽光照進教室,動漫里的魔法師掠去了十四的所有倦意。慕媛的話僅供參考:拿起相機,重新做人。
呱瓜就是呱瓜她并不認識十四。呱瓜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她的嗅覺出了故障,但她寫道:“我真的沒什么想法了。不是煩累,而是冬天到了。氣溫驟降,我渴望一場綿長無邊的睡眠,渴望一場纏綿不休的陰雨,睡過之后發(fā)霉,在來年春天里跟隨一股濁流緩慢無欲地流走,不要想象大海,海同樣也是一個幌子,是詩人的幌子,也是妓女的幌子——只要緩慢無欲地流走,就像哪兒都是我的安身之處?!?/p>
哪兒都是安身之處。老巴客能怎么安放你們四處張望的孤獨,他從未見過你們的黃昏的君主。有空時你對鏡子里與你相對的那個人說,告訴他們,幕啟之后,就可以在舞臺散步。而你冷若冰霜的四肢,將與這個年代的僵局渾然一體。你將看見一只玫瑰紅的死蝶在你身后飛舞,來歷不明的腳步聲嵌入你的身體,生死在時間里隨風激蕩,你的顫栗一如往昔,有了眼淚你已足夠,透過病院的灰墻你能看見琴聲的蔚藍,用你的勇氣傳播死亡的安寧。
十四后來說過,冬天將成為最溫暖的時節(jié),孩子們會在從你身上流過的河里放逐他們的未來。夏天的痛楚已經消失,大家各取所需心滿意足。老魯曾口不擇言,“有的人活著,但是他已經死了?!爆F(xiàn)在多出了一些靜謐的光,把所有瘋狂生長著的陰影掃蕩。學會用一杯藍山和一杯曼特寧一杯檸檬水把一天中最彎曲的部分打發(fā),就像用一枚硬幣打發(fā)擦肩而過的乞者。有幾個手指在沉默中幾近崩潰,但至少還能中指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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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發(fā)現(xiàn),我突然被我的存在捕捉?!彼奶烨暗臒熛缌耍倚枰獰熿F中的懺悔。目光在豪放者的笑語中漸趨呆滯。用24小時的時間來消化那些腸胃里的魚頭,以及沉陷在酒中的詞語。那些豪放者以法國人最痛恨的方式痛飲人頭馬,我們逃離之后他們的面容已經模糊,無可細辨。他們是誰已不重要,他們是我們這個夜晚的無所不在的背景音樂。
在陌生的房間里將思想和欲念抽絲剝繭。記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告白:“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是允許的。” 你的身體被醉意的時光所圍困,我們知道的那些由無窮的瞬間組成的一點點的距離已經消失,回到起始,一切都無所期待并通往今日,歲月就是這樣在冗長的夜色中與你玉石俱焚?!斑@瞬間就是我,同時,我又走出自我,沒有名字,沒有面孔,我在此地,投擲于我腳下,望著我自己,瞧見我自我顯現(xiàn)?!?/p>
在充滿光線與芳香的清晨我感覺到了你的痛楚。舒心愜意地悖逆命運的指定,使情緒有了傾頹的意味,寒冷透過了單衣和你行走的前方,低語時踩痛了記憶里醫(yī)治偏頭痛的祖?zhèn)髌??;蛟S該在人流中亮出你的鑰匙,它能反射我的聲音:“一個在遠古死去的人又活過來了?!比缓?,在接下來的天氣里,我們能看到深藍色調的耐心、冬天的光滑明亮的水瓶。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