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事的書架上偶然翻到這本散文集,它嫻靜、不動聲色,我偶然闖入這個陌生人的日常生活,通過他的瞳孔觀察他周圍的人和事物,并窺視他內心的走向。他的文字是有特別氣味的,這種氣味和龐德《在地鐵站》里散發(fā)的氣味十分相似,極容易被人辨識?!叭巳褐羞@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他試圖以平靜而低調的口吻說出自己甚至一群人的存在狀態(tài),從生活現(xiàn)場出發(fā),探索和還原身邊的每一個細節(jié),比如漂泊南方遇到的新疆人,一座城市理發(fā)店里的女人,一個集市,一條巷弄,長途車站附近廢棄的園子,廣場上偶遇的某個世俗的作者,鄰居母女的爭吵,火車站的景象,這些就是散落在他文字里的主題,他不急著表達揭示什么,不凌空蹈虛,不賣弄思想,不故作高深,只是敘述,日常生活的場景及一閃而過的意念,如同一個人在虛渺的深夜面對自己輕輕絮語。
《失蹤者的旅行》,這個書名契合了大部分人的生存境況,背井離鄉(xiāng)、行走、漂泊,家鄉(xiāng)在某種意義上只是他們暫居的客棧,而在城市,他們仍舊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棲身之所。失蹤的既是身體,也是靈魂。他們靠身體的不斷遷徙來探求靈魂的最終歸宿。這本散文集自內而外傳遞著一個人在都市的苦悶、彷徨,生存的苦澀與危機。再雄赳赳氣昂昂的理想也被一攤爛泥似的賬務所黏附,“在接踵而至的生存危機面前,我們忍氣吞聲臥薪嘗膽,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在好人做盡仍然于事無補時我們嘗試著做一個壞人,恐嚇威脅死纏爛打無所不用其極。”“多少年了,我們仍然沒有成熟起來,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保ā缎∈挛铩べ~務》)在道路與車輛的窮堵圍困之下,作者便在意念中重塑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以解救精神的危機?!拔視r常想起幼年時的流水。那時,村邊有一條河流。當枯蕭的寒冷的冬季過去,那清冽的水流會突兀地冒出來”(《寧靜的加速度》)。作者回憶著故鄉(xiāng)的樹蔭、流水、夜晚,村莊的舊時光及母親的容顏,以此來緩解一個在時代深處苦苦掙扎的“失蹤者”內心的焦慮與失衡。
彌漫于文本中的生存的疑惑與不確定性,從這些散文的標題就可以看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寄居者》、《世事如煙》、《無規(guī)則敘事》、《人在何方》、《暗部》,尤其是《你往哪里去》這個散文系列,它像一卷個人生活史詩,個人情愫與細微感覺的雜糅,完全意識流的敘述,與傳統(tǒng)的目的性寫作割裂開來,毫無線索可被提取、把握,里面盡是私人化的時間刻度與隨意拈來的記憶場景,不拒泥沙,在內心的河床上兇猛翻卷?!耙估飰舻接晁?。雨下得瓢潑隨意,似乎無跡而來,又將無跡而去。它原本并不明白人的寂寞無狀。那路面上積水漸漸深了,空中水汽也氤氳一團,形成漫天迷霧。我們所處的區(qū)域已經人跡稀少,仿佛天地之初,那時間浩渺,而萬物聲音幾不可聞?!鳖愃频恼Z句在不經意間就竄出來,作者對夢境的詩性處理近乎閑庭信步,在意識的鋪陳下混淆著邏輯與真實,一切都不可指,如一座精心打造的文字迷宮,隨便翻開一章都可以進入作者的敘述,但又不能完全進入。我多次打開這本散文集,重復讀著這一篇,卻每次都在途中擱置,這數萬字的散文好像是一葉風箏,凌空、懸浮,沒有方向,但作者的筆觸總是行走得坦然自得,這點恐怕連作者自己都難以言明。因此,我更多把它想象成作者費盡筆墨的一次心路探索,對已逝時光的一段打撈以及生命價值的檢索,既處心積慮,又茫然若失。
閆文盛是位文字素養(yǎng)很高的散文作者,看得出他的寫作受現(xiàn)代散文影響的痕跡,他重新?lián)炱鸩⑹褂谩澳肯隆?、“設若”、“確乎”、“鮮少”一類的舊詞。他在文字運用與選擇上有自己的潔癖,如他將寂靜比喻為“一個人迷路時的恐懼”,他對幾個男人打牌的細節(jié)把握,“不時有人把手抬起來,在空中繞一個弧度,把牌使勁往石凳上一甩”。他的語言速度是勻緩的,細水長流的,隨便讀過一篇即能觸摸到他那顆沉穩(wěn)又敏感的心,他在散漫的表達中使自己從快節(jié)奏的生活里剝離而出。
我尤其欣賞《暗部》這樣的文字,他有意識地將日常生活中無序的人物與場景作電影式的剪輯與拼排。這是一個寫作者在庸常生活中的過人素質。他寫到某個陳舊老街上的理發(fā)鋪,一個濃妝修飾的女理發(fā)師與一個男人間的爭吵,從一次簡單的拌嘴到另一次事態(tài)升級的嚷罵,作者在一旁觀察著,甚至不經意將自己嵌入他們當中,“我突然被一個女人看了一眼,剎那間,好像成了第三者似的。一輛拉著重物的大卡車從街面上駛過……我?guī)е粋€窺視者的不良心理離開……”陳腐的生活并無多少起承轉合的故事可言,一個敏感的寫作者卻善于從細致末梢的動態(tài)景象中挖掘生活的脈絡,并從想象中獲得不可言傳的快樂。但作者又會在某個瞬間警醒,“它是日常生活的暗部。它不歡迎被窺視,充當這樣的角色讓我感到可恥……”作者所描繪的“暗部”,其實正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形態(tài),它們在現(xiàn)實中也許不具備參考價值,但在進入文字或被作者藝術提煉后,卻為一個陌生的讀者帶來一種極大的審美體驗。都市是沸騰的,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作者卻可以以沉潛的筆觸分離出那些遮蔽的葉梗,使“暗部”明亮,同時使一個在淹沒一切的城市中賃房而居的“失蹤者”,作為一個驕傲的文字騎士拋頭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