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縣上的人來草原抓我的時候，我正在氈房里喝奶茶、啃青稞馕——這很快就成了轟動帕米爾高原的一件大事。其原因是，我們帕米爾高原每一塊草原的民風(fēng)一直以來都是淳樸的，每一頂氈房里的人祖祖輩輩都是善良守法的——這里的監(jiān)獄從來沒關(guān)過犯人，而我是唯一的一個。我的故事現(xiàn)在還在流傳。說法很多，越往后傳說就越離譜。有人說我被關(guān)起來是因為我用馬鞭抽破了縣長滾圓的大肚皮；還有人說縣長的兒子開著他老子的吉普車到塔合曼草原來調(diào)戲塔合曼草原最漂亮的姑娘娜依，被我碰見，把他痛揍了一頓，他開車逃跑的時候，我騎著一匹駿馬追上去，把跑著的汽車用套馬桿套住了，汽車竟沒有掙脫，被力大無比的我拉翻了，縣長十分生氣，把我抓到監(jiān)獄里去了……我后來逢人便對這夸大的傳說進(jìn)行糾正，但他們說我說的鬼話一點也不可信，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在監(jiān)獄里蹲了三年，被放出來后，娜依還等著我，成了我的新娘，這傳說成了一個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這個我很喜歡，我沒有去糾正它。但關(guān)于我和那吉普車的事情，我還是想作些糾正——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不能撒謊，我要告訴這高原上的人，我被抓起來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我把縣長嶄新的吉普車用馬鞭子抽得像一只癩皮狗了，犯了破壞國家財物的罪。

當(dāng)然，這是距今已有四十余年的往事了，雖然恢復(fù)了真實的情景，不像傳說那么動人，但往事就像一塊風(fēng)干的肉，追憶起來有一股時間的味道，還是很有嚼頭的。

二

在那之前，我們到喀什噶爾去都是騎馬，連縣長也是。走到喀什噶爾大概最快也要半個多月時間，而很多人——商人、探險家、使者、圣人，也都是騎馬到我們這里來，幾千年來，有多少人經(jīng)過這里啊，他們像風(fēng)一樣，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那一年，我們家的母綿羊一次產(chǎn)下了四只小羊羔子——這樣的事在這之前有沒有發(fā)生過我不知道，但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聽說過。當(dāng)時，我正把最后一只小羊羔子抱進(jìn)懷里，慕士塔格雪山突然發(fā)生了雪崩，那四只小羊羔子驚嚇得“咩咩”叫了起來。從那以后，這座神圣的雪山就老是發(fā)生雪崩。那沉寂了數(shù)千年的亙古冰雪從數(shù)千米高的地方像白色的大水一樣咆哮而下，一直奔騰到塔合曼草原的邊緣，那升騰起來的雪霧冰沫還會閃現(xiàn)出一道道五色彩虹。但那雪崩是可怕的，有一次差點把我和我的羊群埋住。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敢再到雪山跟前去。更奇怪的是，卡拉庫力湖的湖水即使在沒有風(fēng)的時候，也會不時掀起波浪，好像鐵鍋里的水突然沸騰起來，而伴隨著這些現(xiàn)象發(fā)生的還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們的冬窩子有時會像人打嗝一樣抖動一下，反正那個時候，如果你一天不在家，家里的東西就會自己移動一些距離，好像它們能自己爬行。喀什噶爾產(chǎn)的土陶碗會莫名其妙地掉到地上，摔成幾瓣；雕花的長嘴銅壺要在平時，你把它放在那里，就是幾百年過去了，它也不會動，但那時卻像個醉鬼似的常常倒在地上；牲口有時像受驚了，像是聽到了狼嗥，突然雕像般停在那里，豎起耳朵，眼睛里閃現(xiàn)出吃驚的神色。

但我們卻聽不到任何聲響，天空還是那么藍(lán)，高原還是那么雄闊壯美。我們開頭都以為是地震——我們把它叫“大地的蠕動”。這種蠕動每隔幾年就會在大沙漠地區(qū)發(fā)生。帕米爾高原是從大沙漠邊上長出來的，像一棵大樹。大沙漠蠕動的時候，這棵大樹肯定要被晃動，但一陣子就過去了，有時還沒感覺到就過去了。大地也會在一段時間里蠕動好幾次，但沒有哪一次像這樣，已經(jīng)一年多了還沒有停歇。我們感到有些害怕了，越來越害怕，擔(dān)心久而久之，這棵大樹上的葉子——冰川、河流、草原、湖泊會真的被搖下來，飄落在大沙漠上，枯萎凋零。我們惶惶不可終日，每天都向胡大祈禱，但一點用處也沒有，大地的蠕動反而更加劇烈了。我們都可以感覺到了，畜群經(jīng)常被驚嚇，藏身于草原的狐貍和隱藏在山里面的狼群也被這大地的震動搞得心神不寧，它們在白天也會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然后盲目地四處奔逃。

后來就不停地傳來雷霆之聲，開始很遠(yuǎn)，后來越來越近。我們這里很少下雨，所以原來很少聽見那種聲音，而下雪總是靜默的，像大自然的偷情，總是盡可能不聲張，盡可能消除一切聲息，但那個過程卻是抒情浪漫、酣暢淋漓、激情澎湃的。所以閃電和雷聲都只是屬于大雨，屬于大自然明媒正娶的有激情的新婚燕爾。

我們所有的人，包括牲畜和牧羊犬，都不停地往天上看，但天上什么也看不出來，天空的表情還是那樣，麗日朗朗、白云如雪，像卡拉庫力湖的湖水一樣深邃幽藍(lán)。慕士塔格雪山的雪崩更加頻繁，它那像長發(fā)一樣披散下來的冰川已經(jīng)崩潰，我們塔吉克人和無數(shù)路過這里的旅人仰望了數(shù)千年的雪冠也已崩塌掉了，有些地方露出了蒼灰色的巖石，這“冰山之父”已變得像一個脫發(fā)禿頂?shù)娜?，很是丑陋了。最后，我們感覺那雷霆一樣的聲音不是從天空滾過的，而是從高原里面?zhèn)鱽淼摹鼜奈覀兊哪_底下滾過，轟鳴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

我們感到更加惶恐。但沒過多久就有人傳了話過來，說那并不是大地在蠕動，而是大沙漠里綠洲上的人在開山修馬路，已經(jīng)快修到布侖口了。人們傳說那馬路可以并排跑十匹馬，要穿過整個帕米爾高原，一直修到巴基斯坦的神秘首都伊斯蘭堡，而它的另一頭，據(jù)說連著我們龐大無比、金碧輝煌的首都北京。無論是伊斯蘭堡還是北京，都是那么遙遠(yuǎn)，都只是我們傳說中的地方，而現(xiàn)在，要用并排跑十匹馬的馬路連接起來，真是天方夜譚，所以沒有一個人相信那傳過來的話是真話。在我們那時的意識中，弱小的人類不可能完成這樣一件偉大的事情。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人類足夠強大，強大到完成了無數(shù)我們原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概是兩個月后的一天上午，因為草場被雪崩掩埋了，我只好到蘇巴什達(dá)坂附近去放牧自家的羊群，當(dāng)我趕著羊群來到達(dá)坂上，我一下子驚呆了，我看到在薩雷闊勒嶺的山腳下，在卡拉庫力湖的湖邊，全是螞蟻一樣勞作的人群。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看到他們一刻也沒有停歇，突然，他們?nèi)级懔似饋?，沒了蹤影，像是鉆到了地底下，然后，雷聲響起來了，一排一排的，在薩雷闊勒嶺下響起，一股股黃色的煙塵沖天而起，把山羊一樣大的石頭掀得很高，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雷聲過后，那些人又冒出來，不停地勞作，不時可以聽到風(fēng)把他們好聽的號子聲送過來。我終于知道了，那雷聲原來是那些人搞出來的！我激動得連自己的羊群都不要了，騎馬跑了半個多馬站的路，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我一路上碰到的人，但草原上的人卻不相信，他們沒有理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一陣子，說我是閑得卵蛋疼了，說完就只管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三

我只好去找娜依。我比她大兩歲，但我感覺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們在一起讀過幾年書，我們常常騎一匹光背馬——我騎在前面，她騎在后面，她總是抱著我的腰——在草原上瘋，我們一起追過狼，套過狐貍，抓過兔子和旱獺。記得有一次——我十一歲、她九歲時的一天，我對抱住我腰的娜依說，娜依，你給我當(dāng)妹妹吧，我只有姐姐，沒有妹妹。她說，不行，我要做你的女人，跟你一輩子都騎在一匹馬上放羊。

三年后，當(dāng)她從夏牧場回到冬牧場之后，我們就不在一起瘋了，她變得害羞起來，她躲著我，我好不容易見到她，她的臉就紅得像早晨的太陽一樣。我知道這是為什么，因為她變成一個好看的女人了。

我們相互躲避著對方，很少說話，冬牧場的半年時光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度過了。當(dāng)她和家人從冬牧場轉(zhuǎn)場到夏牧場時，我去送她，但她好像只會害羞，不會說話了。她只在我騎馬到那里的時候，低著頭問了我一句話：你來了？她騎上馬走的時候，她說了另一句話：我們走了。但奇怪的是，從那以后，我就對她牽腸掛肚起來，我擔(dān)心她在夏牧場放羊時，沒人和她說話，她會感到孤獨；高原起風(fēng)的時候，我擔(dān)心風(fēng)會吹跑她的頭巾；鬧狼災(zāi)的時候，我擔(dān)心狼會糟蹋她家的羊群。我老是夢見她一個人騎著她的小紅馬在空曠的雪原上飛奔，那馬跑得那么快，好像她隨時都會從馬背上掉下來，這使我總是從睡夢中驚醒。我承認(rèn)，那半年時光好像比我度過的所有日子都要漫長。

當(dāng)娜依再次從夏牧場回到冬牧場時，我遠(yuǎn)遠(yuǎn)地跑去迎接她。我差點沒有認(rèn)出她來。她的小紅馬已經(jīng)長得很高大了。她騎在馬上，像一位公主。她變得有些大方了，沒有離開這里時那么害羞，現(xiàn)在她看到我的時候，眼睛火辣辣的，臉上流露出驚喜的神情。她跳下馬來，我握著她的手，然后我們相互吻了吻對方的手背。她的手很修長，但變得粗糙了，有一股淡淡的馬韁繩的氣味。

她說，我們半年不見，你都長這么高了！都留胡子了！

她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她的美像英吉沙刀子的刀刃一樣鋒利，逼得我不敢看她。現(xiàn)在輪到我變得像姑娘一樣害羞了，我說，你也是的，長得像個王宮里出來的公主了。我覺得這話從我嘴里飄出來，但卻只到了嘴邊。我沒有聽見，她也沒有聽見。

她的爸爸媽媽在馬背上看著我們，寬容地微笑著。我過去吻了他們的手心，他們吻了我的額頭。

這時，我看見縣長的兒子馬伊爾江騎著一匹配著銀鞍的馬，也從縣城跑來看娜依了。他穿著漢族人的衣服，整潔、干凈，最上面的一顆銅紐扣和風(fēng)紀(jì)扣特意沒有扣上。當(dāng)他勒住馬韁的時候，風(fēng)把他身上布料里香皂和陽光的味道送進(jìn)了我的鼻子里，這樣的衣服我只看見縣城里的漢族干部穿過。他的馬也很干凈，像用香皂洗過，連身上冒出的馬汗也有一股香氣。他看見我，警惕地盯了我很久，我也狠狠地看著他。我們像兩匹勢不兩立的種馬，一見面就充滿了敵意。

他為娜依的爸爸帶來了珍貴的茶葉和冰糖，那是官員才能喝上的綠茶，據(jù)說產(chǎn)自一個比卡拉庫力湖還要美的湖邊，名字叫“西湖龍井”，即使縣城的百貨公司也買不到。那種茶葉泡出的茶有一種春末夏初的草原的顏色，有一種直透肺腑的香味，但我們牧民并不習(xí)慣。就是現(xiàn)在，我們草原上的人也只喝那種墻磚一樣的茯茶。那種糖也是很珍貴的，呈淡黃色，像小冰塊，有一種很舒服的甜，后來我們知道，那糖的名字真的就叫冰糖。

娜依的爸爸一直以擁有那盒茶葉和那包冰糖為榮，那茶葉他放了十幾年，一直沒有舍得喝，家里來了客人，他最多拿出來，打開盒蓋，讓客人聞一聞，直到最后變成了粉末，他也沒有舍得扔掉。那包冰糖他則把它分成了上千粒，有小孩子到他帳篷里去，他就用拇指和中指小心地取出一小粒，讓那孩子嘗嘗。那時候，草原上的孩子都想吃他那“冰做的糖”，很多小孩為了那粒糖，不惜偷偷地騎馬跑幾十里路。

娜依看到馬伊爾江的時候?qū)ξ艺f，我們先走。我挺直了腰，像個武士一樣跟著她走了。

但馬伊爾江看上去很平靜，他下馬后，很有禮貌地向娜依的爸爸媽媽行了禮，然后把茶和糖雙手遞到了娜依爸爸的手上，還和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離開。從那以后，他就經(jīng)常騎著那匹很干凈的馬到草原上來閑逛，并且經(jīng)常被娜依的爸爸熱情地邀請到自家的帳篷里去喝奶茶。原來娜依一見他來，就躲開了，但時間久了，他和她搭話時，她也應(yīng)了。有一次，我看見馬伊爾江到草原上來找她，他們騎著馬，一起走了好遠(yuǎn)的路。他們一邊走，一邊交談，我還聽見娜依發(fā)出了很好聽的笑聲。

四

我找到娜依時，她正在剪羊毛?？吹轿夷桥d奮的樣子，她停下手里的活兒，一邊搓著手上的羊毛，一邊抬起頭，半開玩笑地微笑著問我，看你那樣子，是不是發(fā)現(xiàn)藍(lán)寶石啦？

娜依，藍(lán)寶石算什么！我發(fā)現(xiàn)了在我們高原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

是嗎？看你那激動的樣子！你可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她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螞蟻一樣多的人，修馬路的人，他們都已到卡拉庫力湖邊了，雷聲就是他們弄出來的，轟轟轟，一排一排的，沖天而起，我今天到蘇巴什達(dá)坂上放羊的時候看見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的羊群都扔在達(dá)坂上不管了，專門跑回來想告訴大家，但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他們覺得我說的是瘋話。我相信你會相信我的，你跟我去看看吧！我因為激動，話說得很快，而且語無倫次。

娜依看我那個樣子，忍不住笑了，她的聲音像駝鈴一樣好聽。

難道你也不相信我說的話嗎？我有些生氣了。

我從來都是相信你的，我這就跟你去看，如果真能看到他們把雷聲弄出來，那真是太神奇了。她說完，放下手里的活兒，跳上馬背，跟我走了。

她跑在前面，我跟著她。我喜歡跟著她，我喜歡看她的背影。有時候，我們并駕齊驅(qū)，說一些話。她剛剪完羊毛，身上有一股羊的味道，小母羊的味道，那是我喜歡聞的草原上的女人的味道。

我和她跑到蘇巴什達(dá)坂的時候，剛過午后。太陽懸在頭頂，像一盞金燦燦的燈，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拿回氈房里去照亮。當(dāng)她看到那么多人在薩雷闊勒嶺下忙碌，她驚呆了，張開的嘴巴好半天沒有合上，像花朵一樣好看。在那些人的身后，我們依稀看到了一條紅褐色的蜿蜒盤旋的大路的影子。

哎呀，那么多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人一起做一件事情，那少說也有一千多人吧！她望著他們，驚嘆道。

這在我們這個高原上肯定還是第一次呢！我看不止一千人。

我爸爸曾聽縣上那個最有文化的戴眼鏡的漢族干部說，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唐朝的時候，曾有上萬鐵騎從這里經(jīng)過，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打仗，他們的人肯定比修路的人多。

但他們那么多人，為什么沒有修一條可以并排跑十匹馬的大路呢？哪怕修一條可并排跑五匹馬的大路也行啊。

他們可能要不了那么寬的路。

怎么要不了啊，那么多人，如果有一條這樣寬的路，大軍不是更好走嗎？我想他們之所以沒有修那樣寬的路，可能是因為沒有辦法把山炸開。哎，這樣的問題太高深了，我想，只有那些有學(xué)問的人才能知道。

我聽馬伊爾江說，這種大路叫馬路，但馬路雖然叫馬路，但并不是用來跑馬的。

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馬伊爾江的名字，更不想從她那里聽到。我警覺起來，滿懷醋意地說，馬伊爾江？他知道馬路？不用來跑馬，為什么叫馬路呢？

他十歲的時候，他爸爸帶他到喀什噶爾去開過眼界，當(dāng)然知道馬路，他說，在喀什噶爾就可以看到馬路，還可以看到很多我們這高原上看不到的東西。至于為什么叫馬路，他也不知道，但他告訴我，馬路是用來跑汽車的。

汽車是什么東西？我的口氣變得有些生硬。我覺得那些忙碌的人在我眼前變得有些模糊了。我因為嫉妒眼睛都有些潮濕了。但她好像沒有察覺到。我覺得她是假裝沒有察覺到。

馬伊爾江跟我說過，他也沒見過汽車，但他爸爸見過，他十歲的那一年，他爸爸帶他到喀什噶爾的主要目的就是讓他看汽車，但那車是專員坐的，他去的時候運氣不好，專員坐著它到烏魯木齊開會去了——啊，你想想，那車可以跑到烏魯木齊！他爸告訴他，說那車有很亮的眼睛，吃一種有臭味的油，有四個輪子，輪子上架著一個小房子，房子里放著兩排椅子，人就坐在椅子上，跑得很快，比草原上最快的馬跑得還快，但只能沿著馬路跑。馬路修通后，他爸爸就會配一輛這樣的車，到時，他爸爸到喀什噶爾去開會，就不用再騎馬了，而是坐這樣的車去，據(jù)說三天就可以到。

我不知道馬伊爾江多久告訴了她這么多新東西。我尖酸地說，你從那個縣長兒子那里知道的可真不少啊，那個臉白得像銀狐一樣的家伙都給你爸爸送茶和糖了，那你到時也可以和他一起坐那個跑得比快馬還快的四輪怪物到喀什噶爾去轉(zhuǎn)轉(zhuǎn)了，那多神氣啊。

她感覺到我的嫉妒了，因為這妒意太強烈了，但她故意“嗤嗤”地笑，然后說，馬伊爾江真是很有學(xué)問的，如果真有那樣一個四輪怪物，我到時肯定要去坐坐的，你難道不想嗎？如果想，我把你也帶上。

我永遠(yuǎn)不想！我覺得那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們的勒勒車多了兩個輪子嗎？

我想肯定沒有那么簡單，它肯定比勒勒車要金貴很多，你想啊，就為了那一輛車，專門動用了這么多人，為它修了一條這么寬的路！那要花多少錢啊，馬伊爾江告訴我，說這條馬路是專門為他爸爸坐的汽車修的。

他爸爸是縣長，神氣一些是應(yīng)該的，可他是什么呢？好像他爸爸是縣長，他也就是縣長了，甚至比縣長還神氣了，哼！

他告訴我，他爸爸已經(jīng)給他安排工作了，說是安排在縣里的組織科管干部，全縣所有的干部——包括漢族干部都?xì)w他管。

他告訴你的事情可真不少啊，看來，他以后可以接他爸爸的班，做個縣長，你到時也可以做個縣長夫人了。我以嘲諷的口氣說完，又接著補充道，但對我來說，他就是最后成了皇帝，我也不會羨慕他，因為這都是他爸爸給他的，他得到這一切的時候，自己沒有流一滴汗水。而我，即使一輩子是個塔合曼草原的牧人，但我氈子上的每一根羊毛都是我的勞動所得，我的心踏實得一點不好的夢都不會做。

我的話并沒有惹娜依生氣，相反，她還有些神氣起來，但她也不忘挖苦我。她眉毛一挑，笑著說，喲，我們塔合曼草原這么多年來，終于出了一位心眼像羊毛一樣細(xì)、胸懷像天空一樣寬的男人。

在她眉毛一挑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見了她的臉變得那么好看，我看見了她藍(lán)色的、美麗的眼睛，我看見了她臉上那玫瑰花一樣的顏色。

我站在那里，怔了好久，仍然覺得像在做夢。我像一個夢游的人，覺得馬兒載著我，已經(jīng)走在了寬闊的馬路上，覆蓋在馬路上的積雪才融化掉薄薄的一層，上面留著兩道零亂而清晰的車轍。馬兒沿著車轍走，車輪的花紋印在上面，很清晰，很好看。馬路一直消逝在遠(yuǎn)處，融入無邊無際的從慕士塔格雪山山頂一直披掛下來的冰雪中，好像這路不再是通向喀什噶爾，而是通到了慕士塔格雪山頂上那傳說中的天堂花園，在天堂花園下面，卡拉庫里湖那一汪藍(lán)色深不可測。

五

那條馬路很快就爬過了蘇巴什達(dá)坂，馬路爬過那個達(dá)坂后，塔合曼草原上的人常常去看熱鬧，他們都說我原來說的不是瘋話。他們知道了那雷聲其實不是雷聲，而是炮聲；知道了那馬路也叫公路；知道了什么叫汽車，知道了汽車中有卡車，還有小汽車。

馬路竣工后，修路的人便坐著卡車離開了這里，只留下了那條灰白色的馬路，風(fēng)一吹過，就會騰起一股股白色的煙塵。高原又恢復(fù)了過去的寧靜。我們期望真有汽車開到高原上來，但一個漫長的冬天就要過去了，我們連汽車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只有我們這些小伙子，常常到那路上去跑馬。在馬路上跑馬可以跑得像風(fēng)一樣快，那感覺真是不錯。

可能是馬伊爾江原來給娜依講過，這馬路一修通，上面就會給他爸爸配一輛北京吉普，但我們卻沒有看到北京吉普的影子，馬路修通后，他沒有再到草原上來過。這使我打心眼里感到高興。娜依好像已把他忘記了，沒有再提過他的名字。

慕士塔格雪山又戴上了雪冠，它兩年多來被修路放炮損毀崩塌的部分，已被一個冬天的大雪修復(fù)了。記得那天是五月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突然聽到了汽車的馬達(dá)聲，它從馬路上鳴響而過，一路上按著喇叭，讓整個草原的狗都吠叫起來，圈里的畜群也騷動不安；一只正在草原上嗥叫的狼聽到喇叭聲后，突然停止了嗥叫；人們被從睡夢中吵醒后，都幾乎說了同一句話，有一輛汽車開到高原上來了！

這個消息沒過幾天就傳遍了高原，說那輛汽車是專門給縣長坐的?？h長現(xiàn)在坐著它，在這段馬路沿線來回視察。每個見到北京吉普的人都會向坐在里面的縣長致敬——有時也搞不清他們致敬的對象究竟是縣長還是吉普。反正，在很多人眼里，即使濺在車上面的泥點子，附在上面的塵土，都泛著不同凡響的光彩。人們看見它揚起的高高的灰塵，就會停住，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它，然后右手撫胸，向它致禮；騎馬的人則會趕緊勒住馬韁，跳下馬來，站在路邊，用目光迎送它?？倳泻芏嗳讼肟辞蹇h長的臉，但車玻璃反射的光讓人什么也看不見。

就在我和娜依家準(zhǔn)備從冬牧場轉(zhuǎn)場到夏牧場的那天，一輛北京吉普開進(jìn)了牧場里，并且停在了娜依家的冬窩子前！從北京吉普顛簸著開進(jìn)草原的那一刻，人們就爭相轉(zhuǎn)告，說縣長親自進(jìn)到草原里面視察來了。于是，很多人都騎馬跟在碾過草原的北京吉普后面，希望一睹縣長的尊容。他們沒有想到縣長的目的地是娜依家，他們本以為是隊長家呢。

人們第一次在草原上看見北京吉普的車門打開了，并從里面走出了一個人！當(dāng)他們看到縣長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時，都很吃驚，說這個小伙子真是了不起啊，年紀(jì)這么輕，就領(lǐng)導(dǎo)我們這么大面積的一個縣了！每個人都過來和他握手，被握過的手在被握的一瞬間都變得柔若無骨，都覺得它不再長在自己的手臂上，像是長了翅膀，像鴿子一樣撲棱撲棱飛走了。一位老者走上前來，十分恭敬地問道，我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這個能跑起來的鐵家伙，我們無數(shù)次看到它跑得比馬還要快，但我們從來沒有摸過它。那個年輕人說，你們摸吧，每個人都可以摸一把。人們聽后，小心地走上來，像觸摸圣器一樣，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把整個車從頭撫摸到了尾。最后，還是那位老人撫胸鞠躬后，說，謝謝尊敬的縣長。

這時，馬伊爾江才知道他們把自己當(dāng)成他爸爸了，就說，我不是縣長，我是縣長的兒子馬伊爾江，我在縣上的組織科工作。

六

我一直沒有下馬摸那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也沒有離開，我騎在一匹現(xiàn)在早已去世的紅馬上，當(dāng)娜依害羞地從冬窩子里走出來，我看到馬伊爾江高興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他看到我還騎著馬站在那里，就愣住了。他好像不認(rèn)識我了，打著官腔說，小伙子，這里沒有什么事了，你也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他的話實在令我惡心，我沒有理他。

當(dāng)馬伊爾江要和娜依說話時，我就騎馬從他們跟前走過，然后在稍遠(yuǎn)處用歌聲提醒娜依——

天鵝飛翔在潔凈的藍(lán)天，

狐貍只能在草叢里流竄。

天鵝棲息在湖邊的時候，

如果狐貍來到你的跟前，

你不要相信它甜蜜的謊言。

……

馬伊爾江很惱火，但他也沒有辦法。他邀請娜依坐他父親的北京吉普，娜依一下害羞了，她紅著臉，但她無法拒絕對那個能跑得比駿馬還要快的鐵家伙的好奇心，她低垂著長長的睫毛，上了車。

我唱歌的聲音一下變了，我騎馬跟了上去。

車屁股后面噴出一股難聞的黑煙，吼叫一聲，開動了，但沒跑多遠(yuǎn)，就“吱”的一聲停住了。娜依慌亂地從車上跳了下來，蹲在路邊嘔吐起來。

我的心像被剝羊皮的刀子剜掉了一塊。我抽了紅馬一鞭，像一陣旋風(fēng)一樣跑了過去。

馬伊爾江蹲在娜依身邊，小心地問著什么。沒想一陣風(fēng)從他身邊掠過之后，他被我像拎一只羯羊一樣，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就被我拎在了仍在飛奔的馬鞍上。他嚇得怪叫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的手胡亂抓了半天，終于抓住了馬鬃。馬繼續(xù)奔跑了好長一段路，才停了下來，他哆哆嗦嗦地問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把娜依怎么了？我拔出腰里剝羊皮的刀子，在他脖子上比畫了一下。

沒……沒有怎么，我……我可以對……對著胡大發(fā)誓……

那她怎么會吐呢？我知道，她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吐過，可你看看，她今天吐成這個樣子，像要把心都吐出來了。

她……她只是暈車，一暈車就會吐。

你騙人，我沒有坐過那個鐵家伙，但我看見過，我看見你坐它沒有暈車，你的縣長爸爸坐了這么久，也沒有暈車，為什么花兒一樣的娜依坐了，就暈車了？

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去問娜依吧！

我把他從馬上扔下，來到娜依身邊。娜依已經(jīng)吐完了，她臉上玫瑰花一樣的顏色沒有了。

馬伊爾江從地上爬起來，沒來得及拍掉身上的泥土，像一匹受了傷的狼，倉皇逃竄了。

那個毛驢子一樣的家伙，他把你怎么了？

她搖搖頭。他……沒有怎么，我……第一次知道了，那個車是個魔鬼，坐在那個車?yán)锩嬲媸窃庾锼懒恕?/p>

那個家伙請你上車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沒有安好心。你看他的車跑得比兔子還快。我不會這么輕易地饒了他！我說完，拿上套馬桿，跨上馬，狠狠地說，我一定要去把那個魔鬼給你抓回來！

娜依站起來，她顯然想制止我，她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我拉住，但我已經(jīng)上了馬；她還說了一句什么話，但我的馬已飛奔起來，她的話還沒有傳到我耳朵里，就被風(fēng)刮跑了。

于是，在塔合曼草原上，就出現(xiàn)了自有人類以來的第一幕場景——一輛嶄新的草綠色吉普車拖著一溜煙塵，從草原上顛簸著駛上那條新修的馬路；我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手持一桿捕捉烈馬的套馬桿，像一個古代的勇士，追擊著那個使我心愛的娜依嘔吐得臉上失去了血色的四輪魔鬼。

吉普車注意到了我，它泰然自若，并不慌亂，好像還在故意逗我。有時候，它的速度很慢，我眼看就可以套上它了，沒想它“轟”地叫一聲，又像狐貍一樣竄出了好遠(yuǎn)。

我一直把它追到了背陰的山下，那里的馬路上除了積著雪，還積著從山上滑下來的碎石，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吉普車屁股后面噴著黑煙，“吭哧吭哧”地跑不快了。我拍馬上前，一套馬桿把它給套住了，然后，我用馬鞭狠狠地抽打著它，我每一鞭抽下去，草綠色的吉普車就會油漆脫落，出現(xiàn)一道明顯的鞭痕。有幾鞭子，我把車玻璃也抽碎了。

在我憤怒的鞭撻下，吉普車的車身已一片斑駁，車玻璃全都碎了，就連車上的帆布也裂開了，在吉普車試圖逃竄時，我的套馬桿又把它的車燈和倒車鏡給拉掉了，哈哈，這個原來很是光鮮、很是威風(fēng)的四輪魔鬼，就這樣變成了一只癩皮狗。

七

這就是故事的真實面目。

我的過失是因為無知，但主要是因為愛。我雖然在監(jiān)獄里呆了三年，但與我的愛比起來，那真是算不了什么。前面說過了，娜依成了我的妻子。現(xiàn)在，我們已兒孫滿堂。

哦，有一件事差點忘了講，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馬伊爾江已當(dāng)了組織科科長。有一天，我正要趕著羊群到草原上去放牧，一輛吉普車來到了我家的氈房前。馬伊爾江從車?yán)镢@了出來，他面色紅潤，像抹了羊油，渾身都充滿了干部氣。

我沒有理他，繼續(xù)把羊往外趕。

呵，兄弟，就是仇人走到我們塔吉克人的氈房前，也得給碗水喝啊。

在這草原上可以把水給仇人喝，但沒有把羔羊送給狼吃的。

他站在羊圈門口說，那聽我說兩句話總可以吧？

狐貍嘴里的話一向都很好聽，有話你就說吧！

首先，我要告訴你，你那時不知道，那車雖然是我爸爸坐，但并不是我爸爸的，而是國家的，你損壞了車，就損壞了國家的財產(chǎn)，這肯定就要讓你坐牢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些我現(xiàn)在知道，不用你來告訴我。

然后，我要告訴你，娜依真的是因為暈車才嘔吐的，我連她的一個指頭也沒有碰過，我可以把手按在《古蘭經(jīng)》上發(fā)誓。

你可以不說人話，但千萬不要說鬼話。

這樣吧，如果你有種，你就學(xué)會開車，學(xué)會了開車，你就知道暈車是怎么回事了。

哼，你不用這樣來作賤、挖苦我，我一個放羊的人，能到哪里去弄個車開呢！

國家還要給縣上配一輛吉普車，現(xiàn)在還沒有司機，你如果有種，縣政府就送你到喀什噶爾去學(xué)開車！

我坐牢都不害怕，還怕去開車嗎！

那好，你是個站著尿尿的漢子，話說出來可不能反悔！

我吐出的唾沫星子都能變成鐵釘子，我說出來的話，決不反悔！

既然這樣，你現(xiàn)在就坐我的吉普車到縣上去，明天就出發(fā)到喀什噶爾。

走就走！我丟下羊群，坐進(jìn)了他的吉普車。這車雖然早就修好了，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它就是被我用馬鞭子抽打成癩皮狗的那輛吉普車。

我就這樣成了縣政府的一名駕駛員，開了近四十年的車，前幾年才退休。我開過各種牌子的車，雖然我知道我的娜依一坐吉普就暈車，但我還是最喜歡北京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