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兩個弟弟,都有些酒量,逢年過節(jié)湊在一起,經(jīng)常要暗里較量一番。老三仗著年輕,一般最先挑事兒。只要看見他向老二擠眼說: “二哥,今天的會議誰主持?”我就知道,他們要聯(lián)合起來拿我了。
我喝上酒好說話。有一年,過春節(jié)要開個家庭會,父親的意思是讓我主持一下。結(jié)果,我一個人講了一晚上,別人誰也沒撈著發(fā)言。從那以后,“主持會”便成了我的家庭綽號。不過,老二老三喝上酒也各有特點。老二有時也跟著搞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大哥,今天沒外人,咱都放放量?!甭犓@樣一說,我心里馬上明白,這是要灌老三了。
老三有個外號,叫做“不送客”。平時,他喝酒的時候,總是客人不醉他先醉。醉了后隨便找個地方納頭便睡,再重要的客人他也不管不問。時間長了,就落下“不送客”雅稱。老二向我遞話,今天沒外人,意思是不用送客。我一聽就知道該向哪里使勁了。
不過,老二也有倒霉的時候,他喝上酒,兩條腿特別輕快??h城的人民大街又寬又長,前些年號稱膠東第一街。老二喝上酒,別的愛好沒有,就喜歡在人民大街走來走去。有時候刮風下雨他也樂此不疲。記得有天深夜,我們喝完酒后都睡下了,他媳婦突然來電話要人,這可把我和老三急壞了。老父親說:“找老二好辦,去人民大街?!蔽液屠先泵︸{車前往,果見老二正梗著頭,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在人民大街上走著。老三生氣地喊住他,說:“天就要亮了?!彼溃骸安患?,不急,還差著一圈兒哩?!?/p>
就為這,我和老三也常軋乎起來拿他。一上酒桌,不管誰提出,人民大街又該長草了。這便是向老二發(fā)起進攻的信號。其實,人民大街早就是水泥和石板鋪就的,根本就不長草。就這樣,我們弟兄三個,不是今天我辦了你,就是明天你整了他,反正每次喝酒都有個被拿住的。氣得老母親就罵我們:“兄弟們就會咬窩子,有本事外頭使去?!庇袝r還提醒,“要不,就和你們爹試試!”這可就把我們難住了。
若論喝酒的把戲,我們與父親相比的確差得很遠。父親年輕的時候,高度的“爬蔓大曲”(一種用地瓜干釀造的白酒,當?shù)匕傩贞欠Q為爬蔓大曲),他一次能喝一公斤。如今雖說上了年紀,八十掛零的人了,酒量卻沒有減,每次兩茶碗(半斤以上),一天喝兩頓,從來不絮煩。都說,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這一點和父親也對不上號??此先思?,可以說是喝了一輩子酒,也沒見喝出什么毛病。父親年輕時,喝酒也出過不少洋相。聽母親說,有次他喝醉了,什么時候回家的也不知道。只見他和家中養(yǎng)了多年的大黃狗,都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垛旁邊。后來,父親總算是叫醒了,而大黃狗卻再也沒有起來。不過,父親并沒有從醉死狗的事件中接受教訓,該怎么喝還怎么喝。這一點與父親相比,我們弟兄三人,就顯得很不夠檔次了。
我,滿打滿算還不到60歲,但卻一身毛病,什么高血壓、脂肪肝、糖尿病、胃多酸……醫(yī)生說:“都是喝酒太多造成的?!蔽议_始還不太相信,但有次單位組織義務(wù)獻血,我第一次化驗就不合格。不知是血站的儀器出了毛病,還是醫(yī)生故意開我的玩笑,說我的血液里有一半是酒精!在防疫站工作的愛人也常嚇唬我說:“再喝連任務(wù)(當時,我的一雙兒女都還沒結(jié)婚)都完不成了……”我嘴上不說,有時心里也犯嘀咕。后來兩個老朋友酒后突然不辭而別,讓我大驚失色!從那以后,我曾經(jīng)下決心戒酒。
有意思的是,在我努力控酒的那段時間,我的兩個弟弟喝酒的勁頭兒,也似乎減了許多。細問得知,原來是我的兩個弟媳采取了斷然措施。她們倆都是做教育工作的,平時管學生管出了經(jīng)驗,管住自己的丈夫還不是小菜一碟?記得那段時間很好,弟兄們見面以后各自謙虛多了。任你說什么“主持不主持,送客不送客”還有“什么大街上長不長草”。大家都無動于衷。只有眼睜睜看著老父親蜜精甘甜地自斟自飲,該喝多少還是多少。所以,母親提議讓我們和父親比試一下,我們誰也沒有那個膽量。不過,我們口里不說,心里頭卻很不服氣。按說,我們弟兄和父親應(yīng)當是血脈相承。如果按照遺傳學的觀念,我們最起碼有父親的遺傳基因。但為什么就喝酒這事兒,父子的差別就如此之大呢?
“吱……”每每此時,父親總是故意把酒喝得有聲有色,道:“喝酒是個人的口福,你得有個地方裝吶?!币馑际钦f,他喝酒是“宰相肚里能撐船”,是海量;而我們卻是“狗肚子盛不住獾油”的小家子貨。
我們不服。
于是,我們決心找個機會與父親放量一搏,一決高低。
過年的時候,我們弟兄三個稍作串通,形成了一個口頭協(xié)議:大家都要目標一致,共同對“敵”,即便喝出什么意外,也不能互相埋怨。因為父親畢竟是年事已高,我們不能不以防萬一。
開局之后,我打頭陣。父親年輕時,跟著共產(chǎn)黨打過江山,對那段歷史總是念念不忘,稍加奉承,必定讓他忘乎所以。于是我說:“父親這輩子很不簡單,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連陳毅都說,中國革命的勝利,是山東老百姓用小車推出來的,可見我們現(xiàn)在幸福生活來之不易,老父親功不可沒,來,我先高敬一杯(其實是一茶碗)?!备赣H果然被我夸得洋洋得意,滿臉是笑,毫不猶豫地干了個碗底朝天。
接下來,老三沖了上去。他說他考大學時,家里如何如何困難,父親寧愿不喝,或少喝酒,也要買煤油供他晚上學習。還說他那時不懂事,常借油燈看閑書到深夜。為這事還與父親吵過一架?,F(xiàn)在想來很不應(yīng)該,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老三本就口才不錯,此時更是超常發(fā)揮,直把個老父親說的兩眼通紅,雙手發(fā)抖。連干兩杯,還要再喝,被老二止住了。
“歇歇,拉拉呱?!崩隙窬谱杂兴囊惶住K姼赣H已經(jīng)發(fā)覺了我們“狼子野心”之后,便改變了戰(zhàn)術(shù)。他知道父親愛酒如命,常說酒是個好東西,喝了不疼灑了疼。平時喝酒常用灑酒要挾父親。此時,見父親有些推杯的意思,便端起碗道:“不喝不是?”說起端杯欲倒。
“別倒別倒!”父親慌了,連說,“我喝,我喝……”我們家喝酒有個習慣,即不管誰跟誰喝酒,大家都要跟著贊助一杯,誰少喝了也不過關(guān)。這樣算來,雖說都輪著敬父親,但我們每個人也喝得差不許多。遺憾的是,我們弟兄三個與父親斗了半天,便都一個個敗下陣來。眼看電視上的春節(jié)晚會已經(jīng)到了高潮,左鄰右舍也都響起了鞭炮。父親一再催促,該起來過年了,也無人響應(yīng)。此時的我,正在夸夸其談,發(fā)著長篇大論,也不管有無人聽;老二早已不知去向,大概已經(jīng)去了人民大街,正梗著頭走呢;老三趴在炕頭一角,呼嚕打得比電視節(jié)目還響。
“起來,起來。”父親找不著別人,只好打著老三的屁股大聲嚷道,“快起來跟我迎年去!”
叫了半天,老三呼嚕倒是停了,但嘴中卻還念念有詞:“迎什么迎,反正迎來我也不送……”
看看,這“不送客”的外號,硬是沒有白叫。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于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