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他的漂亮皮囊里，像條尖銳的蛇，在他沉默時，微笑時，眼睛看著別處時，忽然就躥出來咬他一口。

1

我有一件旗袍，開衩高到不能穿底褲的程度。這件旗袍是為新婚之夜準備的，我滿心想當一個瘋狂的新娘，賓客散去之后讓新郎從旗袍開衩的地方一點一點撕開。

新郎卻還沒有著落，倒是邂逅了一枚皮相甚好的男子，是婚介所牽的線，聊過兩次后我就知道要遭。第一遭是這個男人對我興趣不大。第二遭是我愛上了他。

之所以上了婚介所的賊船是因為我很窮，每天翻開報紙找工作都感覺絕望。然后讀到一篇好小說，那個叫張愛玲的女人站在上世紀30年代的紙醉金迷里對我說，找事都是假的，找個人才是真的。我在22歲這年才得到她的教化，真是太晚了。看來女人始終都沒有進步，還是要男人，要男人的錢和感情，如果錢多一點，感情少一點也是使得的。然后就和這個叫黃興洋的男人見面了。一見面就震住了我，因為他穿阿瑪尼T恤，戴江詩丹頓腕表。我雖然窮但拼了命地要時尚，于是眼睛很尖，心也很活。

為了和黃興洋見面，我向婚介所交了50元茶水費，很掉價的一件事，可這是行規(guī)，不能因為我年輕漂亮就可以免費見男人。我們只聊了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我很滿意，因為如此體面的男子，竟也不乏味，天上地下的事都知道一點，盯著我看的時候，眼神很勾人。有些不相信餡餅就這么從天上掉下來，然而婚介所鼓勵我說，這樣的鉆石男人可遇不可求，再加一把火，主動約他幾次。

其實到了這里，就已經(jīng)能看出一點端倪，優(yōu)秀的黃興洋不過是只餌，誘使想嫁人的女子前赴后繼，可是優(yōu)秀的黃興洋其實是不存在的，剪裁精良的阿瑪尼和價值不菲的江詩丹頓，大約是婚介所為了多賺茶水費，咬牙給這塊可塑之材置下的行頭。

可是女人蠢起來是無邊無際的，于是我交了好幾個50元，一共和婚托黃興洋見了4次，每次都是同樣的聊天內(nèi)容，然后對方音信全無。連鬧一場都找不到理由，因為婚介所可以說，你沒有被人家看上罷了，牛不喝水，誰能強按頭？就這么栽了一次。以后別讓我碰見那王八蛋。

2

這個城市很小，所以碰見王八蛋的幾率很大。再次見到黃興洋，是在師姐的生日宴上，他被一個胖女人帶了來。胖女人是師姐的老板，據(jù)說資產(chǎn)過億，挎一個相貌可人的男人也是應該的，所有人都見怪不怪，只有我渾身像爬滿了蟲子，癢得咬牙切齒。

我迎著黃興洋走過去，殺氣騰騰，黃興洋看著我，那眼神介于鎮(zhèn)定自若和視死如歸之間，然后我的腳就邁不動了。與黃興洋擦肩而過時，他在我耳邊丟下兩個字：“謝謝?！?/p>

曾經(jīng)對張愛玲的另一篇小說印象深刻，叫薇龍的女子，明明知道那個男人壞得要死，卻還是忍不住要縱容他，因為他漂亮，傲慢又晶瑩的漂亮，像陽光下的一把劍，唰地把她的心削掉一塊。那天我一直在觀察黃興洋，他放松下來便妙語連珠，逗得女客們十分雀躍?？吹贸鏊菓T于這種場合的，就像一個能干的織匠，把各色情緒分了濃淡，界了經(jīng)緯，有板有眼地織在屏風上。

那天的聚會后想都沒想就打了電話給黃興洋，他在電話里沒有作聲，我只好問：“如果現(xiàn)在找你出來喝酒，會不會收我的茶水費？”黃興洋就這么出來了，因為受到了我的脅迫。不過見面后倒沒有不高興，只是沒有穿阿瑪尼，也沒有戴江詩丹頓。而且還質(zhì)問我：“捏住別人的把柄是不是很有快感？”

此刻的黃興洋極度的疲憊，極度的放松，可令人舒服的氣息還是擋都擋不住。我是不是很有快感呢？也許，我是一只貓，喜歡一腳踩在漂亮耗子的尾巴上。這天我請客，黃興洋毫不客氣，一瓶紅酒就宰掉我580元，我一邊心疼錢一邊聽黃興洋大談他的某次狩獵，在原始叢林中，用最老式的鳥銃殺死一頭麋鹿。聽男人講這種故事是很無聊的，聰明的女人會做出傾聽的姿勢，可是黃興洋不需要被討好，他只是皮相不錯，值得被一口吃掉。

你看，書上關于錢和愛的教化對我不起作用，我還是屈從了身體里的荷爾蒙。也許這天的我看上去還不錯，頭發(fā)弄成很性感的大卷，衣服穿得又低又緊，所有經(jīng)過我們桌子的人都朝我看，黃興洋不可能注意不到。沒有了阿瑪尼和江詩丹頓，黃興洋便失去了職業(yè)的態(tài)度，所以此刻的我，不再是個50元錢的業(yè)務，只是個女人。

最終把黃興洋卷到床上時，我有種成就感。這個男人喝了酒，卻肯定沒有醉，因為他準確地脫完了我的衣服，連一顆扣子都沒有找錯。節(jié)奏居然也很好，我們像已經(jīng)在一起很久那樣輕車熟路，他身上有一種海水的氣味。我是到尾聲時才想起衣柜里那件旗袍，有些遺撼今天沒有把它穿在身上。也許今生都不會成為誰的新娘，而那件旗袍那樣好，不應該被浪費掉。

3

黃興洋第二天就不認識我了，他把他的身體當作信用卡，欠我的人情唰地一聲支付掉，然后錢貨兩清。我開始糾纏黃興洋，這輩子第一次糾纏男人，還是個以騙為職業(yè)的爛男人。

黃興洋已經(jīng)爛掉了嗎？我想是的。那種爛，是會痛到骨頭里的。我竟理解了他的痛，它在他的漂亮皮囊里，像條尖銳的蛇，在他沉默時，微笑時，眼睛看著別處時，忽然就躥出來咬他一口。我覺得我適合當一個小說家，我把騙子黃興洋形容得比梅花鹿還要純潔無辜。

黃興洋不領我的情，他不接我的電話，也拒絕被我威脅，直到有一天我出現(xiàn)在婚介所，我對老板說我要和黃興洋成為同事。據(jù)說常常有征婚不成而莫名其妙變成婚托的人，所以我如愿與償，出來時卻被黃興洋堵在樓道里，他很兇地說：“馬上給我滾?！蔽也粷L，揚著頭堅決地看著他，然后黃興洋竟軟了，虛弱地垂下腦袋說：“你有學歷，有前途，做什么不行？你真是有病。”

我是病了，病得不輕，需要這個男人來醫(yī)治。許多人都羨慕雌雄大盜，像《龍虎斗》里的劉德華和鄭秀文?？墒怯袥]有人羨慕雌雄大騙，像我和黃興洋？應該是沒有的，我們是如此的齷齪和荒唐。每天在屋子里光著膀子看影碟，時不時地被劇情撩撥然后肉搏一番，卻怎么也搏不出依戀的感覺，因為黃興洋動不動就叫我滾。

他恨不得我人間蒸發(fā)，我卻試圖把他研究得透透的，查問他身上每個疤痕和痣點的來歷，然后宣布自己才是這些疤痕和痣點的主人。我們玩征服的游戲，每次我都愿意讓他贏，熱切地敞開自己請求被懲罰，然后他來了，霸道地躍上我的身體，卻心神不寧像個任性的孩子。我真是愛死了此刻的黃興洋，只是我一直沒有勇氣把那條旗袍拿出來，因為黃興洋必然會喜歡，卻必然不屑于它的含意，我還是忍不住存了幻想，不想被隨隨便便褻瀆。

有時候會同時接到電話，各自梳洗一番出門。我說：“今天要見個大老板，不知道會不會賞我一幢房子？”黃興洋說：“祝你好運。”當阿瑪尼T恤和江詩丹頓手表上身后，黃興洋就不是床上的黃興洋了，他就是一個職業(yè)騙子。他永遠不會給我未來，并對我們?yōu)槭裁磿愕揭黄鸫蠡蟛唤?。我問：“我怎么會愛上你？”他說：“因為你蠢。跟著我不會有好下場的，你要怎樣才肯走？”我想好吧，等我舍得走了就走，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舍得，至少現(xiàn)在不行。

4

我每次和應征者見面，表情都像個死人，老板因此十分埋怨。不像黃興洋，并不滿足于那點茶水費，見到有錢女人就撲過去竭盡討好之能事。我總擔心他有一天走在路上會被人暴打，沒想到首先翻船的竟是我。

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忽然找上門來，還帶來了記者，一口咬定我用極其無恥的手段哄他買了衣服又買鞋子還買手表。活天冤枉的事，我要是肯打這個主意也不至于整天被老板埋怨了?？墒俏覝喩黹L滿嘴也說不清楚，后來還鬧到了派出所。當天晚上我的形象就上了本市的電視新聞，出盡了風頭，而我和黃興洋所服務的婚介公司也因此臭名昭著，除了關門大吉沒有別的路。風云變幻就是一瞬間的事。然后黃興洋問我：“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的名聲我的前途此刻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腦子里，唯一的意識是，忘不了當我被別人粗魯?shù)乩稌r黃興洋沒有出面，他明明就在某個角落看著我。當派出所到婚介所取證時，老板為了保全自己拼命撇清，申明我的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而此刻黃興洋就站在老板身后，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能怎么辦？我只是做了一場夢，不美也不干凈的夢，早就該醒了。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黃興洋沒有送我，連條告別短信都沒有。還是會想那些流連過的夜，那么稠那么濃，有點不甘心都是虛的。

兩年后我嫁了人，是個穩(wěn)妥的小職員，沒有條件做全職太太，于是奔波著找工作，卻在招聘會邂逅了當年的婚介所老板。她的態(tài)度親熱得讓我不自在。她說：“你知道嗎？當年那件事，竟是黃興洋指使人來鬧的，害了你也害了我，我對他不薄呀！幸好老天有眼，聽說騙女人翻了船，被人打斷了腿，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里。”已經(jīng)聽不見老板說什么了，覺得自己瞬間就到了大西洋的中心，漫天的海和漫天的霧，找不見自己在何方。

黃興洋曾經(jīng)問我要怎樣才肯走，自然是呆不下去了才肯走，于是他就讓我呆不下去，寧愿讓我恨他。他說跟著他不會有好下場，他是對的，他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未來，不過是條灰色的遂道，沒有光明，沒有盡頭，所以他只能獨行。也許他真的沒有愛過我，只不過看見有人要落水，忍不住拉一把而己。可是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晚上，老公已經(jīng)睡熟，我卻找了那件旗袍出來，新婚的那天它并沒有派上用場，因為不能動這念頭，一動就刺心?？墒谴丝?，它在我身上，是我想要的模樣，緊，薄，貼，把我身體的線條收得很緊張。有些喘不過氣來，只好閉了眼，凝神呼吸，然后一股海水的氣味，毫無障礙地，蓬蓬勃勃地，蔓延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