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洛麗塔》的作者故意塑造了一個明顯不可靠的敘述者亨伯特完成敘述任務。亨伯特身上矛盾重重,卻具有敘述上的絕對權(quán)威,這使他能夠利用敘述方法和內(nèi)容盡可能的尋求讀者同情。然而與此同時,與這部小說如影隨形的“隱含作者”,即,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意圖,則在亨伯特背后隱秘的與之為敵,削弱其敘述可靠性的同時暴露他罪惡的本質(zhì)。本文試圖通過分析亨伯特的不可靠性與文本整體一致性的關系來探討這部小說存在意義是要進行道德說教還是在于純粹的審美價值,并嘗試解釋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理念。
關鍵詞:洛麗塔 敘述者 不可靠性 一致性 審美 道德
中圖分類號:G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98X(2011)03(c)-0230-02
布拉格結(jié)構(gòu)主義學派理論家穆卡洛夫斯基認為文學語言的特性在于其“前景化”,即作者出于美學目的對標準語言有意識的歪曲和偏離?!堵妍愃凡粌H在語言上具有“前景化”特征——自白華麗的辭藻、看似隨意的行文風格、事件敘述與情感表達及評論、調(diào)侃雜糅為一體等等——其情節(jié)設計也被“前景化”了:文本主體是一個犯下誘拐、誘奸未成年少女、謀殺罪且有戀童癖好的心理疾病患者在獄中寫下的認罪自白書。這雙重的“前景化”特征使得作品的存在意義在于道德教化還是純粹的審美價值的爭議在半個多世紀里未曾停止過。作為故事的唯一敘述者,亨伯特的可靠性一直深受懷疑。他的心理存在明顯的缺陷,他的視角和話語都富有爭議。這一明顯的敘述框架內(nèi)的問題不僅與這部小說的主題密切相關,甚至對作者納博科夫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質(zhì)疑:既然這部小說的真實作者納博科夫并不是一位類似的“問題人物”,他為什么創(chuàng)造出亨伯特這樣一個人物?為什么授予他絕對的敘述權(quán)威?本文試圖從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和文本整體性的一致性著手,整合出關于這部小說主題的一套合理機制,解答相關爭論。
對于如何判斷敘述者的不可靠性,敘述家們提出了不同的標準。韋恩·布思首次提出了“不可靠敘述者”這一概念:“我把按照作品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說話和行為的敘述者稱為可靠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敘述者?!苯芾瓲柕隆て樟炙垢敱M的定義了不可靠敘述者:“敘述者的規(guī)范和行為不符合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敘述者的價值標準與隱含作者的相背離,敘述者講述的各種特征削弱了可靠性?!崩锔蕜t提出敘述者的不可靠性表現(xiàn)在“敘述者的道德哲學不被道德規(guī)范標準或基本常識或人類得體性所接受?!睌⑹鰧W家們對敘述者的不可靠性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是判斷標準還是模糊不清。里甘采用的“道德規(guī)范”、“基本常識”等得到公眾普遍接受的標尺根本不存在。既然評判標尺難以確定,判斷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就不是純粹的客觀行為,而是取決于讀者和評論家的主觀意識行為:讀者或評論家使用自己的文學知識、道德規(guī)范、邏輯等不具備統(tǒng)一性的標尺來做判斷。紐寧認為“看出一個不可靠敘述者所需的信息來自文本數(shù)據(jù)”,“不僅要看敘述者的規(guī)范和價值標準與整個文本之間的差距,還要看敘述者的世界觀與讀者或評論家的模式和規(guī)范標準之間的差距?!弊x者和評論家在判斷敘述者的不可靠性時需細心的洞察敘述者的敘述過程和內(nèi)容這兩方面存在的不一致性,因為不一致性是虛假的本質(zhì)表現(xiàn)。雅克比則提出“文本的不一致性與敘述者的不可靠性并沒有自動的聯(lián)系,也不會有這樣的聯(lián)系,因為被感知到的沖突、困難、不相容性直至怪異的語言,總是可以用不同的原則和機制來整合?!惫P者認為,紐寧和雅克比的觀點相結(jié)合能夠得出比較合理的結(jié)論,能夠有效的解決一些問題,例如《洛麗塔》。
《洛麗塔》這部小說中,納博科夫故意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明顯的不可靠的敘述者亨伯特,此人身上矛盾重重。首先,他說自己從事過教學和文學專著編纂工作;自白書中措辭文雅,并在敘述中看似無意的埋下許多伏筆;在為自己對其“小仙女”的迷戀做辯解時更對歷史人物和典故信手拈來。另外,他多次提及自己的形象:“一個英俊出眾的男性——高大、穩(wěn)健、柔軟的黑發(fā),有一種抑郁但格外誘人的風度”。然而,在塑造這樣一位高雅、迷人男士形象的同時,毫無爭議的事實擺在讀者面前:他是故事中所有悲劇的罪魁禍首,身負誘拐、誘奸未成年少女和謀殺罪,并間接導致夏洛特的死亡。其次,亨伯特在白書前半部分著力辯解他對“小仙女”不正常的迷戀,試圖讓讀者相信他問題一方面根源于童年時短暫初戀的夭折,一方面并不是獨一無二的個例,歷史典故都被他用作論據(jù)。不可回避的卻是他的心理問題嚴重到不得不兩次入院治療。再次,他在自白書中一邊敞開心扉傾訴他在情感和肉體上經(jīng)受的雙重煎熬,強調(diào)其對洛麗塔的愛戀,卻從未提及對洛麗塔的關懷,也未見他與洛麗塔有任何精神上的交流。此外,引人注意的是亨伯特在為其行為積極尋找理由同時也不斷地進行頗有力度的自我譴責。他的自我批判使得他對自己所受痛苦的生動描述更有感染力。緊緊抓住讀者的同情心靠的就是這兩招。但是,在自白書的最后,亨伯特殺死奎爾蒂面臨警察的追捕時,他雖然承認自己對洛麗塔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卻始終否認殺死奎爾蒂是有罪的。他那動人的最終懺悔“我所聽到的不過是正在玩耍的孩子們的歡鬧…然后我明白了,那刺痛心肺、令人絕望的東西并不是洛麗塔不在我的身邊,而是她的聲音不在那和聲里?!睘檎炕仡櫷纯鄽v程、進行自我辯解和批判的自白書畫上了完滿的句號,不動聲色的將讀者的感情天枰傾斜到他那頭??墒?,合上這部小說,躲開亨伯特富有感染力的語言的干擾,讀者很容易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物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而且文中始終都在暗示亨伯特與奎爾蒂驚人的相似性。最后,文本清楚交代這部自白書有兩個用處:一是用于法庭上的辯解、開罪,二是在洛麗塔死后作為回憶錄出版。一個在最后關頭否認謀殺罪、有心理疾病史的罪犯所寫的自白書本身的可靠性有多大不言自喻。
除了上述明顯的矛盾外,文中還有很多隱秘的細節(jié)設計。雷博士口氣慵懶的“引子”里明確提到亨伯特已經(jīng)在自白書完成后、法庭審判前病死于拘禁中,因而讀完這讓人肝腸寸斷的自白書,讀者很可能會猜想他死于心力交瘁。然而,“引子”里其實也提到:洛麗塔的早亡于17歲時的難產(chǎn),只是這條信息被掩藏在“幾個情況”當中,幾乎無法察覺。讀者帶著對亨伯特令人傷感的結(jié)局讀他的自白書時卻不知道更該為洛麗塔過早凋零的生命掬一把同情的淚水。這些細節(jié)設計有些對亨伯特有利,有些卻與他為敵。例如,歐洲移民亨伯特對美國的一切始終保持一種冷眼旁觀、貶低嘲諷的態(tài)度,縱觀全書,美國社會物欲橫流,美國人丑陋、自私、怪異(甚至包括洛麗塔)。這種全盤的否定必然一方面在美國讀者心中產(chǎn)生消極作用,另一方面則會削弱其敘述的可靠性,令讀者對其語言的客觀性產(chǎn)生懷疑。所有這些矛盾和細節(jié)設計都來自“隱含作者”,即,真實作者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意圖,或者說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的那個納博科夫。“他”無時無刻不在亨伯特的背后伸著一只手牢牢地牽扯著他的舉動。
納博科夫在完成《洛麗塔》的創(chuàng)作之后將其創(chuàng)作意圖,即隱含作者,永久的隱藏在這部小說當中,后者則在讀者的每次閱讀經(jīng)歷中都持之不懈的行駛著職責。要實現(xiàn)創(chuàng)作意圖讓隱含作者發(fā)揮功能,要求讀者成為“理想讀者”具備進行“理想閱讀”的能力。文中,對亨伯特有利的因素被組合起來。自白書這一講述形式?jīng)Q定了亨伯特講述行為的絕對權(quán)威。在這一最為有利的條件基礎上,“隱含作者”又為亨伯特在形象和言語應用能力及風格方面錦上添花,成為引導讀者情感偏向亨伯特的頗有分量的砝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添加砝碼時,“隱含作者”手腳輕到需要讀者具備一定的洞察力和文字功底才能一一識別。文中,對歷史人物,尤其是艾倫·坡的描述不僅包括他們的經(jīng)歷、趣聞,還涉及到其作品。雖然自白書采用第一人稱倒敘的手法,但敘述者的視角卻在講述不同內(nèi)容時進行著轉(zhuǎn)換。比如,在講述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主要是與安娜貝爾的初戀故事)和與洛麗塔母女相識、共住的過程時,敘述者基本上保持著追憶眼光,對發(fā)生事情的敘述者站在現(xiàn)在的已知角度進行回顧性敘述,這方便了敘述者將過去的事件與現(xiàn)在的結(jié)局進行有效的聯(lián)系。在講述與洛麗塔的汽車旅行和尋找奎爾蒂復仇的過程時,敘述者的眼光總是適時的由追憶性眼光轉(zhuǎn)換為當時的眼光。這樣的視角轉(zhuǎn)換使字里行間看似無序雜亂的敘述隱含著意味深長的伏筆。汽車之旅中,亨伯特成功的裝作對洛麗塔的痛苦一無所知,而之后的復仇之旅和謀殺過程也因而充滿懸疑,增強了讀者的閱讀趣味。這些伏筆、線索和視角的轉(zhuǎn)換要求讀者具備福爾摩斯的慧眼來透視其本質(zhì)。
亨伯特敘述過程和內(nèi)容中明顯的矛盾以及文中安插的或明顯或隱晦的細節(jié)設計從根本上說都是“隱含作者”的作為。納博科夫既沒有挑戰(zhàn)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雄心大志,也沒有普渡眾生的情懷。他討厭任何有關他的小說是不是道德的提問。對此故事,他聲稱其還不如亨伯特有道德感,但他并不感到“不道德”。但是毫無疑問,納博科夫也絕對不是不道德的,他絕對不打算引導讀者同情、原諒、甚至支持亨伯特。否則,他的替身“隱含作者”也就不會在文本中設置那么多的矛盾和伏筆來削弱亨伯特的可信性。而且“隱含作者”希望讀者能夠盡可能多的理解“他”,“他”期望與“理想讀者”愉快地合作。納博科夫在“后記”中表明“在我以為,小說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帶給我(勉為其難的稱之為)審美的福址”。《洛麗塔》中“隱含作者”與“理想讀者”的互動與納博科夫“審美的福址”的概念剛好契合。不僅真實作者納博科夫從創(chuàng)作中獲得了“審美的福址”,具備“理想讀者”素質(zhì)的讀者也同樣可以。《洛麗塔》真正的將審美寓于閱讀過程中,讀者只有在享受到美感后及時戳破這層美的外衣才能認識到其道德意義。審美價值在明,道德意義在暗,二者是糾纏在一個過程中的兩個方面。敘述亨伯特的不可靠性不僅與之不沖突,反而促進了文本整體的一致性,實現(xiàn)了文本的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1]安斯佳F,紐寧.馬海良譯.重構(gòu)“不可靠敘述”概念:認知方法與修辭方法的綜合,當代敘事理論指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于曉丹譯.洛麗塔.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3]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周麗華譯.談談一本名叫《洛麗塔》的書,洛麗塔.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4]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