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家兄黃大成從澳洲回港省親,把由家父珍藏近半個世紀的張大千所書“香港書畫家作品展覽”題簽連同信函送給香港藝術館。這一題簽,在香港的展覽中從未使用過,何故?這里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密,也見證著家父黃般若與張大千的友誼。
記得小時候,我翻看家父留在廣州的寶貝,在書柜里放著好多好多照片,小區(qū)區(qū)的我當然不知照片中的人,母親逐一指點,告訴我哪個是黃賓虹,哪個是張大千(圖1),還有如陸丹林、吳湖帆、黃苗子以及如今已經(jīng)記不起名字的世叔伯。但數(shù)張大千、黃賓虹的照片最多。經(jīng)過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批珍貴的照片都被“革”掉了。幸好家兄處還存有若干。兄弟間聊天數(shù)次,回憶著家父與張大千當年往來的零碎事宜。
同游香港
家父黃般若與張大千之交情,始于20世紀20年代。1926年,家父第一次到上海,結識了黃賓虹、宣古愚、鄧秋枚、易大廠、潘蘭史等前輩,談藝喝酒,不亦樂乎。此行上海時,適逢張大千到了日本,未能獲交。此后,家父每年都要到上海、江浙一帶走走,一則是希望拜謁老前輩,交流論藝,開闊視野,提高自己的畫藝,二則家父此際已開始了搜集收藏歷代名家的作品,借助老前輩的指點帶路,流連于畫肆、冷攤,廣為搜集。家父哪一年和張大千相識,已無從考證,但據(jù)黃苗子先生說,他們兩人是在1931年訂交的,而且有種相見十艮晚的感覺。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兩人都是石濤狂熱的崇拜者,這種崇拜,給他們的藝術人生增添了無限的樂趣。二是他們都有一種保護國家民族文化瑰寶的情結,對于古代畫的搜求,不遺余力,當然,家父的財力遠不及張大千。三是兩人這繪畫上都有既“與古人血戰(zhàn)”、又有共同的藝術追求:師古人,師造化,不拘一格,借古開今,古為今用。此外,他們還有一種微妙的合作關系,正如黃苗子先生言:30年代在上海,陸丹林先生曾告訴我,北平琉璃廠市上,有些署款新羅山人的作品,其實是大千假手般若的出品。這種假手合作關系,其實是黃般若畫好后,由張大千落款。
1933年夏天張大千過香港(張大千此行并未見諸張氏的各個版本的年譜),與家父把酒論藝,并把一冊1928年五月在上海爛漫社編并出版的《大風堂藏畫#8226;大滌子冊之一》(圖3)題贈家父。此書封面由其兄善孑子題簽,扉頁大千自己所題。據(jù)版權頁介紹,《大風堂藏畫》之大滌子冊共出三冊,第一冊的說明為:“此冊為馬氏小玲瓏館舊藏,今歸大風堂主人。畫境之高遠,題語之離奇,洵為大滌子平生得意之作,而其冊子尺寸之大,尤僅所見。恐從事搜求,終無有出乎其右者。高十八寸半,寬十二寸。”冊頁共十二張,原大刊印。我哥哥說:“有趣的是,這十二張畫,恐十白今人已無緣看到?!蔽医o幾位朋友看過,證實了這種見解。其他兩冊,一為“秀水金蘭坡”舊藏,二十幅,另一為“引首石濤種松圖小像,有覃豁伊墨卿諸名人題識”,十三頁。編者對三冊稱之為“悉屬精品”,至于后兩冊作品是否也已人間蒸發(fā),就不可而知了。家父因和張大千同是石濤的“粉絲”,當年是否從張大千處看到過原作,已不可知。
張大千此行到港,家父陪著他到處游玩寫生,偶爾也邀盧子樞、黃君璧、何冠伍、馬武仲、鄧芬同游。太平山、赤柱、屯門、青山……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邊走邊畫,大千感嘆“太平山小景可入畫者甚富,惜當代名家皆不屑為之耳”,在香港短短的十二天中,留下了不少描繪香港的佳境畫跡。家父為他在太平山絕頂拍了照片,他則以太平山頂為背景,繪了一幀自畫像,并題日:“此太平山絕頂石也。般若畫盟兄為予攝影,予亦戲為此,或日似,或日未似。予將以為兩峰子自況焉。癸酉十月既望燈下題記。蜀人張大千?!?圖4)
張大千送給家父不少畫作,以僧繇、兩峰、漸江等各家各法繪之,其中以石濤畫法所繪者為最佳。雖說是隨意為之,然可謂皆為精品矣。從尚存世的畫跡的題字中,印證了他們之間的友誼及對于師古人與師造化問題上的藝術探討。如:
《蘭竹圖》:“畫蘭竹最難,予亦大膽為之,不將令吾萬千老友雅腹不置耶?爰?!?圖5)
《人物》:“昔人云金陵賣菜傭俱六朝煙水氣,予草草寫此牧豎,不亦有晉人風度耶?吾家上元老人三百年后得此云祁當不辱沒。萬千老長兄不將笑予狂奴故態(tài)復作,乃欲學鄒臣虎,吳山濤,自吹自擂,呵呵,大千居士燈下戲之也。時癸酉十月十七日香江旅含?!?圖6)
《歸去來辭詩意圖》:“如此寫歸去來辭或不與人同也。般若道兄教我。爰。”
《竹石》:“素不解為竹石,粵中見老遲居士畫扇,戲擬此博萬千吾兄發(fā)笑。爰?!?/p>
《山水》:“偶以退筆為此,頗不類平時,般若道兄譽為法門廣大。豈由衷之言也耶?大千記?!?/p>
《太平山雨景》:“漫夸腰腳健,風雨倦登臨,一路泉聲急,半天華霧深。倚人松冉冉,著佛椰森森。故道迷成失,他時負此心。般若道兄招游太平山,為雨所阻至山半而歸。寫此并題,時癸酉九月也。香江借居。秋老菊花天,花叢蝶尚妍。此邦宜捉扇,我輩欲裝綿。滿樹紅堪摘,四山青可憐。陰晴長不定,客況最顛連。次日拈此以退筆書之?!?/p>
《太平山小景》:“太平山小景,般若極喜之,命大千圖之,草草以石濤瞿山兩家筆法應之。幸指正之?!?圖7)
《山水》:“吾家僧繇法失傳久矣,以意擬之。與董文敏所臨楊升沒骨法小別。大千寫記?!?/p>
《太平山》:“太平山小景可入畫者甚富,惜當代名家皆不屑為之耳。大千寫記?!?/p>
《赤柱》:“此香江要塞也,予用沒骨兼雨點得之。大千?!?/p>
《太平山絕頂》:“癸酉十月既望,般若道兄招游太平山絕頂,歸游寫此求正。此日同游者東莞盧子樞南海黃君璧兩畫盟也”。
《太平山一石》:“此太平山—石也,同游者東莞黃般若、盧子樞,南海黃君壁,內江張大千?!?圖8)
張大千此行還觀賞了家父和何冠伍、馬武仲的藏畫及作品。還為家父所作《達摩》題詞:“見無量壽,即壽者相,非相是相,壽乃無量,天墜地復安居真常,非異非妄。昔耶居土佛贊。大千敬錄?!痹趨呛珵榧腋杆L的《黃石齋圖》上為家父造像一區(qū):“是歲九月來游香江,為主人造象。蜀人張大千。”
十二天時間匆匆過去,張大千游興未盡,遂邀家父同游羅浮山,遨游數(shù)日,分別在即,張大干猶有不舍,作《拜別圖》贈予家父:“般若道兄將歸海南,揮汗寫此贈別。癸酉之十月,大千居士?!?圖9)未了,張大干又書兩扇面給家父:一為:“癸酉之十月,香江旅含為萬千畫,聚頭十二,皆草草以己意為之。師某家法某派者亦畫人習氣耳,幸吾萬千老友不以學古繩我也。明日將發(fā)羅浮,題此作記。大千張爰?!?圖10)二為:“師萬物。般若老長兄一笑?!?圖11)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心照不宣的寫照,或者彼此互勉之言。
香港是張大千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的驛站,他在香港留下了多少畫跡?恐十白誰也無法知道,但他送給家父的這批描繪香港景點的作品,無疑是最為重要的,黃苗子先生在三十年代看過至今,仍念念不忘,每每談起,都贊口不絕,稱之為張大千的精品;而吳灝先生看過后也至今未忘。家父把它視為瑰寶珍藏,1935年5月,家父到上海,把自己所藏張大千游粵、港作品及他為張大千攝影作品撰文于《大眾畫報》予以介紹。由于家父當年為《華星三日刊》和《探海燈周報》等報記者,因此香港報刊上關于張大千的行蹤,也多由家父撰文予以報導。如1933年12月27日,在香港《探海燈周報》發(fā)表了《張大干游粵風波》:
“西蜀畫人張大千挾卷南游,其事報章曾有紀之者,大千斯來,僅欲觀光,旁及賣畫,固所謂與人無競與物無爭者,曾不意以是幾蒙縲縲之災。先是大千南來,少頓香海,旋晉仙城,報章既張其事,粵中畫人及諸收藏家亦群相告語,口口顯者,乃屬潘某代為設筵數(shù)席以宴遠客,蓋將以盡地主之誼,亦風雅事也。潘某受命設宴,若匆忙中乃忘大千一簡者。是日諸豪貴之賓,風雅之客畢集,獨大千文施,久而未來。旋據(jù)牒報大千方偕何冠伍、馬武仲、鄧芬等游山,是日蓋赴何冠伍之席云。顯者聞而恚,謂宗人見邀乃肯為競日之游,胡以慢我,寧謂我不能拓一室以挽駕,使不能匆匆北返者。于是有傳其事于大千者,大千愕然,以生平不欲忤人……顧未嘗見招,而輒登堂,非所能為,則為函申微意,且白日間北返,托設筵人轉致,而設筵人事驚忙,適又忘以函代達顯者,顯者益恚,謂如此狂士,必宜不任其速去,于是張大千不能不倉皇去省,以赴島中。既而事聞于諸畫人,有甚抱不平者,某君尤憤慨,謂畫人以藝見嫉獲咎,前代已有其人,若惲南田沈石田均嘗受縲口,然何害于清譽,草茅之士,受寵不堪,盛筵辭謝,本亦事理之常,況更中有所阻,而不得達雙方之情愫者,必欲見羈,亦無玷于畫人清譽也,輿論云云。遂有謂張以不必遽去粵者,張自忖亦無所作,遂重作羊石之游,第未知此行呆能自由來去否?!?/p>
可惜的是,我們今天已無法知道當年報導中的主角是誰,中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