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聽到口琴聲是一個雨夜,雨幕里繞過來的,他仔細聽,原來就來自他的隔壁。
隔壁住著汪小竹,老塘鎮(zhèn)的檔案員和打字員。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去了汪小竹屋里,他是第一次進汪小竹的房間,瓦塘鎮(zhèn)里一個女孩兒的房間。他來老塘鎮(zhèn)不久,對老塘鎮(zhèn)還不能算熟,和汪小竹還保持著一種距離。他看到了口琴,裝在盒子里,很規(guī)矩地擱在桌子一角,遮住口琴的是一小盆文竹。他在說話不多的汪小竹面前忘記了怎樣開口,他盯住文竹。文竹后邊的口琴,靠近口琴的墻壁上是一幅仕女圖,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好久,才想起他來汪小竹屋里只想看到這只口琴的,他看到了,又有了撫摸的欲望,這個欲望被心里的一只手慫恿著。但他忽然說出的一句話是,汪小竹,給我吹一曲好嗎?汪小竹被這個唐突的問題愣住了,不僅僅是愣,還有些詫異,這個平常很少和自己接觸,即使住在了隔壁也只是相視而笑的朱小馬怎么突然想到要找她吹口琴,他難道看到了什么?她的心突突跳起來,下意識地去摸口琴,文竹細小的枝葉被帶動的風翕動。她停下來,朝胸口撫去,那里仿佛正在跳出的是一段琴聲,是她半夜時候的獨自傾訴,是生怕打擾更多人聽到的口琴。就像她在少年時代的一段時間偷偷地買了一支口紅,常常只在半夜抹在唇上,悄悄地照鏡子,又在天明把口紅抹掉。她有一種恍惚,這個唐突的朱小馬為什么要來聽她吹琴,為什么奔口琴而來。停了一陣,心口的跳有些平穩(wěn),外邊的雨聲停了,朝窗外看一眼,春天的葡萄已經(jīng)返青,而且結(jié)出了細小的花,冬青開始在甬道邊蓬勃了。她說,朱小馬,我白天不吹。她說了這句話又嚇自己一跳,為什么要說白天不吹,自己的習慣啊。
朱小馬像較了真,要執(zhí)拗下去,在唐突走進的這間屋子里忘記了他以前的生疏。他有點得寸進尺,咄咄逼人,說,那我今天晚上來聽。說完了扭身,似乎約定了,板上釘釘了,就等著黃昏來臨,或者在又下起小雨的夜里來聽一個女孩的口琴聲,讓汪小竹有點招架不住,來不及拒絕。吹口琴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事嗎?他不知道一個女孩的情緒,音樂或者樂器的吹彈是要看心情,要有心情的;有時恰恰要心情很壞,心緒很亂,要靠音樂、樂器來平靜。所以,汪小竹又脫口而出,我是有情緒時才吹,
這天,朱小馬也是忘記了矜持,問,哪你什么時候才有情緒啊?
汪小竹搖搖頭。
二
幾天后,朱小馬才又聽見了口琴聲。他呼地從床上坐起來,他都等得有些急了,琴聲徘徊,像雨空的燕子,輕輕掠過濡濕的草地,沾濕翅膀,迷茫地穿過雨幕。他起來敲門,天上的星星告訴他一個夜晚又過去了大半,東方慢慢地透出一層黎明的曙光。門終于開了,汪小竹頭發(fā)披散,有一種懶散的媚,疲憊,眼里包含一種迷蒙,深夜的寒氣使朱小馬打了個冷噤。
這么晚,你敲門合適嗎?
朱小馬這才感到,他根本沒考慮這些,又一次唐突,冒犯了??梢呀?jīng)進來了,他有些窘。說,我,我又聽到了口琴聲。
對不起,打擾了,我以為這么晚不會有人聽到。
我聽到了。
我不是要打擾你。汪小竹抬抬頭,朱小馬看見她的屋子盡力地封閉著,窗簾拉得很緊,豈止是緊,又用圖釘摁在了墻上,音樂聲卻是擋不住的,一個小縫小隙它都會擠出來,如山澗泉水。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不是,你不用,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晚吹,失眠嗎?哦,我又冒犯了。
汪小竹說,有些事你不知道。
哦,那……?
汪小竹說:我做噩夢。
哦,他馬上止住她。不要說,我媽說過,太陽出來前不要說夢,或者不說,把它憋回去。
不說。
汪小竹并不想馬上攆朱小馬走,她悄然把口琴放好,依然在小盆的文竹后,抬起頭。深夜的靜忽然給了她一種聽和傾訴的欲望。你不想走,我們談談吧。
那天的黎明有了第一次也是讓他后來想念的交談。雙方都沒有預料他們在這樣的時間會有一次交談,后來回想可能是太靜的夜給了他們欲望,機緣往往就這樣開始的。汪小竹的談話和音樂有關(guān):我們家從爺爺那輩開始,都有幾個吹口琴、會其他樂器的,我爺爺、奶奶都喜歡口琴,我是從小聽爺爺奶奶的口琴聲長大的;小時候他們哄我、逗我用的都是口琴,他們一直在我的耳邊吹,我從那時候竟喜歡上離不開了。她情不自禁地又拿出了口琴,文竹的葉子在燈光下悠動了幾下。她目光仿佛朝向更遠的地方,沉人更深的回憶,時光從眼前飄然而來,看出來回憶起對她的溫馨。她像自語,音樂有時候真好,可以療傷。那句話被他抓到了,療傷。他有過體驗,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那一年母親住院,他剛高中畢業(yè),同病房一個病號,一個看起來頗有氣韻的女人。她女兒每天在床頭給她吹一段口琴,給她吃過了飯,或者在給她吹以前,女兒獨自地去醫(yī)院的花架下,手里撫摸著口琴,悠悠地吹。琴聲滲進花葉,在風中悠蕩,往遠處飄。其實他就是那時候愛上了音樂,讓他郁悶的生活有了陽光,有一縷美好,盡管那女兒的口琴有一種壓抑。朱小馬對汪小竹敘述著,在她母親病重離開世界的前一天,她一直都在吹著,在母親最后的時刻,她一只手攥著母親一只手擎著口琴,含著熱淚,整個病房都被她的琴聲打動。汪小竹又一次拿出了口琴,把口琴放在唇邊,做著吹奏的動作,沉浸,矜持著。她的眼前是爺爺、奶奶的面容,她輕聲地說:在我爺爺、奶奶離開我們時,我也是這樣拉著爺爺?shù)氖执?,我們?nèi)宜邢矚g吹口琴的人都在吹奏,簡直是一場口琴的演奏會;我的叔叔在一旁輕輕地拉著二胡,我們就這樣送走了爺爺,又送走了奶奶……
朱小馬看了看汪小竹。汪小竹的目光,好看纖細的手撫著口琴,眼大大的,看得很遠,旁若無人,她沉在了回想中。停了好大一會兒,她說,在我們家的那個胡同口有一個維修樂器的店,很小一片的店,是我們家開的。整天都是試彈試吹的樂器,很小,我們胡同的左側(cè),還有一個小窗口,專門維修鋼筆的,生意清淡,但還有生意,都沒有停業(yè),還有人守著。汪小竹的話使他如臨其境,想著有一天會去那個胡同,在胡同口聽樂器聲。
朱小馬想問她為什么要在深夜才想起吹琴,他打住了,是想起親人走的時候,是一種失眠,或如汪小竹說是做了噩夢。他看見汪小竹撫著口琴,臥在床頭像要睡著了,他把門悄悄帶上,退了出來。
三
這以后,朱小馬和汪小竹接觸多起來。朱小馬借一次進城,給汪小竹買了一把新口琴,包裝樸素典雅,沉甸甸的,和口琴放在一起的是一本經(jīng)典樂曲的書。汪小竹看了看,道了聲謝,脫口而出的是:其實,有時候我不想吹。朱小馬已經(jīng)知道,音樂需要的是一種情緒。他坐下來和汪小竹翻看那本經(jīng)典樂曲匯集,他們談到了音樂對自己的影響,和音樂有關(guān)的經(jīng)歷對自己才有更大的影響。朱小馬說到在他的母親住院期間接觸的另一個二胡手。那是口琴一家走了之后,他覺得少了什么。他內(nèi)心對音樂的熱愛已被喚起,他買了把口琴悄悄地學吹,他知道自己吹得不好,但可以借助表達自己的心情。一天晚上,他聽到了二胡聲,在醫(yī)院家屬樓的陽臺上。月光淡淡地灑過,隱隱約約一個孤單的人影。他走過去開始接觸那個叫李瀟陽的青年,他被低婉、厚重的二胡聲震住了,就是從李瀟陽那兒他聽到了《江河水》、《二泉映月》……他說二胡讓我獲得了更大的震撼,也知道他在對音樂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中的孤獨。他告訴自己,他們家是從東北過來,父母都在醫(yī)院工作,他少年時代的二胡獨奏在老家那個地區(qū)獲過獎,可要找到一個知音很難。在母親住院那段時間,他幾乎成了李瀟陽的知音,夜晚的二胡聲安慰了他一段心靈的時光。
那個陽呢?現(xiàn)在怎樣?
朱小馬說:我打聽過他的消息,說現(xiàn)在是一個歌舞團的二胡手,在很多場合有他表演的二胡獨奏。我真想有一天能去看他們的一場演出。
他們仿佛被沉浸了。忘記了夜已經(jīng)很深。
真有機會把我?guī)习伞?/p>
真的么?
真的!
朱小馬握住了汪小竹,手指尖有一層細汗,暖暖的。
朱小馬還是知道了汪小竹的事,知道了為什么半夜會有沉郁的口琴聲,這一切,可能是基于他的留心。那天夜晚,聽見汪小竹的門吱扭響了一聲,聲音剛落下時,他拉開了門,在夜色里,他看見一個身影,燈光在視線里撲朔迷離。他發(fā)愣地站著,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走上去,在一瞬間,他抑制自己,抑制住了唐突。他只是緊緊地扣住門背,夜幕似乎更加幽深。他在門外站著,夜風吹拂著門外的冬青,走廊上誰晾的衣裳在風中揉動。他等待著,預感著。終于那種低低的、有些抑制的、喑啞的聲音響起來,是盡量壓低的口琴聲,一絲絲穿過夜幕,從門縫里擠過來,盡管很低,他還是聽到了,抓住了。這讓他相信了自己的猜測,原來就是這樣的,他不知道那琴聲是一種抵抗還是一種釋放,還是如汪小竹所說是一種療傷,對噩夢的一種驅(qū)散,抵觸。汪小竹,原來是這樣來利用她心愛的口琴,她是這樣一個人嗎?他沖進了她的房間,夜風把門隨時帶上了,窗外的麻雀嘰啾地叫了幾聲。他在朦朧的燈光下站定,他看見了汪小竹。她手握著口琴,低緩的琴聲從她的唇間緩緩流淌,在夜色里滑行。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開始顫抖了,腳底下像是有一種地晃的感覺,有些發(fā)顫地問:汪小竹,你就是這時候才吹口琴嗎?是什么意思,是一種什么樣的表達?
口琴聲更低下來,低得如一股氣息。
汪小竹,你回答我,好嗎?
低得如氣息的口琴聲很長。
朱小馬等待著她吹奏的結(jié)束,煎熬著他的耐心。就在這等待中,他在試圖理解汪小竹的幽怨,直到朱小馬跺了腳,說,我去找他。口琴聲才戛然而止。他看見放下了口琴的汪小竹抬起頭看著他,向他伸出了手,向他搖頭。她慢慢地吐出一句話,你不用管,我不讓你管。他看見汪小竹閃亮的眸子,仿佛在乞求著一個深夜的擁抱,要找到一種胸懷,一個倚靠。
用另一種方式好嗎?
你說。
我抱抱你。
朱小馬可能不知道,正是這一種方式,這一個抱,在深夜溫暖了一女人。
汪小竹像要睡著的樣子,喃喃地:朱小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不是壞人,不是,不是,是,是我很矛盾。
朱小馬攥著她的手,她的手里還抓著口琴。
四
汪小竹不知道朱小馬開始盯梢了。
也不能算是盯梢,也許只是下意識。他不希望聽到夜半的口琴聲,但又有一種期望,他在夜里開始睡不踏實,在心里想著汪小竹是不是會受委屈。有時,他掂一本書在床頭看,看著看著睡著了,迷糊了,手上的書滑到了枕邊。在書滑落時倏然醒來,他側(cè)耳聽著隔壁的動靜,諦聽著是不是有口琴聲,聽著窗外有沒有什么異常。昨天或者前天的白天,他去檔案室找一個資料,他找到了,沒有離開,汪小竹把頭低了低,說朱小馬,你還有事?朱小馬想起那小盆文竹,文竹后的仕女圖,文竹和圖畫間的口琴,口琴放的地方,似乎隨手可以拿到,可以一吐心中的郁悶,表達心中的感覺。他笑了笑,說,汪小竹,你不能白天吹口琴嗎?汪小竹說,我打擾你休息了吧?不是。朱小馬說,你看白天有白天的明朗,陽光穿透云層,照徹一切,多好!你就坐在透過陽光的窗前,好美的一幅場景哇。
汪小竹說:我吹過,在陽光里吹過。這樣說著好像絲絲縷縷的陽光照射在她紅潤的唇上,穿過口琴的縫隙,纖細的手指撥動著。可是,我說過,音樂、樂器要隨人的情緒,有時候我覺得愛樂器的人慢待了樂器,包括我的口琴。
朱小馬說:其實有時候我也想吹,可好幾年不吹了,有時想起口琴就想起我媽在醫(yī)院,想起拉二胡的李瀟陽,現(xiàn)在,是一想起口琴就想起你了。
汪小竹說:你坐下說吧。
朱小馬搖頭:不了。辦公室還等資料用。
唉,那個李瀟陽你打聽了嗎?我倒是真想和你去聽他的演奏。
我會再問。朱小馬說。
朱小馬把林鎮(zhèn)長攔在了門外。不是攔,是朱小馬恰巧把一盆冷水往外潑,潑在了他身前,濺了人一身。朱小馬隱約中看見身影往前傾倒,又哎喲一聲。朱小馬聽見了聲音,趕忙過去了,小心地扶起來,定睛看去,哦,原來是林鎮(zhèn)長啊。朱小馬趕忙又把林鎮(zhèn)長往他的屋里攙,說,對不起,我給你擦一擦,進來洗一下手啊。林鎮(zhèn)長欠起身,不好意思地打著哈哈,說,沒事,我回去洗。朱小馬又道了歉,說林鎮(zhèn)長你查夜啊?林鎮(zhèn)長說,睡不著,我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第二天汪小竹知道了。其實當時她就知道了,她屏住呼吸在屋里聽。她只是沒有出來,她不好出來,她覺得好難堪,她的手里握住口琴,好在事情只是幾分鐘兩個男人處理了。第二天清早起來,那盆水的痕跡還在,水汽被夜風吹干了。兩個男人處理結(jié)束,汪小竹又把口琴放在唇邊。她知道林鎮(zhèn)長是對自己有想法,這個年輕的鎮(zhèn)長還有羞澀,有底線。不像原來的鎮(zhèn)長羅大山厚顏無恥地對機關(guān)的女人下手,最后,被告到了縣里,帶著處理調(diào)到了一個小局當副局長。他不是壞,只是她對他沒感覺,她不想找鎮(zhèn)長,讓別人說自己傍靠山。而這些事情不好對朱小馬解釋,不好說現(xiàn)在兩個人是對手。那件事過后,朱小馬隱隱覺得,他將要離開汪小竹的隔壁了,或者會派到另一個工作環(huán)境里去。他有一把口琴,在一個夜晚悄悄地拿出來,他沒有吹,放在唇邊做著吹的動作,如果真換了地方也許會吹。一個夜晚慢慢地過去了。
五
果然,朱小馬被派到了老塘鎮(zhèn)林場。同時調(diào)整的還有幾個所站,包括政府辦,人大辦,工業(yè)辦等,朱小馬是其中一個,還有一個和他年齡相當?shù)哪贻p人被派到了養(yǎng)殖場。汪小竹沒動,一個女孩子在檔案室是最合適的。在宣布時,朱小馬愣住了,朱小馬想說我不去,我要保護汪小竹,我還在辦公室。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正是坐在他身邊的汪小竹。他沒有想到汪小竹會站起來,說,讓我也去林場吧,我學的就是農(nóng)林,而不是檔案管理。會場上的目光刷地照過來,朱小馬突然意味到了什么,汪小竹這話等于把和他的關(guān)系挑明了。他感謝地看著汪小竹,他真的想當場給她一個擁抱。主抓機關(guān)的副書記任英嵐適時控制了場面,說,研究好的,大家聽從安排,有不合適的以后再說。汪小竹,你不是去檔案學校進修過嗎?散會!
朱小馬要去林場報到了。
去的前夜,汪小竹主動來了隔壁,她手里握著口琴,口琴擦得錚亮。汪小竹的樣子有些動人,楚楚地站在朱小馬的屋子里,眼大大地看著朱小馬。朱小馬在收拾行李,一箱子的書豎在地上,訴說著不舍。朱小馬停下收拾的手,兩手交叉盯著汪小竹,眸子里有一種感謝和說不清的東西,機關(guān)里已經(jīng)眾說紛紜了,汪小竹在會上的話成為熱議的話題。朱小馬的臉有些發(fā)紅,微微發(fā)熱;汪小竹的臉也有些發(fā)燙,大箱子讓她生出一種不舍。她把口琴放到唇邊,說,朱小馬,我今天給你吹一曲,你仔細聽。她微紅的嘴唇翕動,眸子不時地閃動,口琴聲流淌著,流淌,淌出了細水和不舍,琴聲時而悠揚,時而低沉。朱小馬愣愣地聽著,汪小竹靜靜地吹,月亮在窗外,夜鳥停止了嗚啾,窗欞站上了幾只麻雀。汪小竹似在等待,朱小馬終于把汪小竹抱住了,在這個春夜,口琴聲止了。朱小馬低吟似地,小竹,小竹,謝謝,我謝謝你……汪小竹伏在他肩頭,聲音同樣很低,像鳥兒喁語,朱小馬,小馬,知道我為什么要公開要求和你去林場嗎?朱小馬,小馬!你懂嗎?朱小馬。
我懂,小竹,我懂。
我會去林場看你。
我也會來看你。
我去給你吹口琴。
你一定保重,小竹。他甚至說了一句,你要知道防人。
朱小馬走了。
林場很大,朱小馬沒有想到林場這么大,在這個春天,林場到處放射著春天的氣息,春意盎然,朱小馬漸漸愛上了林場。林場正是一個姹紫嫣紅的世界,他簡直要感謝春天讓他來到林場了。他給汪小竹發(fā)短信。春花爛漫,樹搖鳥鳴,我喜歡上了。有時候人是帶著一種心緒到一個地方或被迫去一個地方,達到的結(jié)果可能恰恰相反。朱小馬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喜歡林場,喜歡充滿綠色的地方。林場有幾百畝大,樹林和花草生機勃勃,一切都有生命。前幾天,他興致勃勃一次次穿越林場,到遠方莊稼地翹首林場,和鳥兒打著招呼,辨別林子里的草和野花,找著能吃的野菜。后來,他在這個春天列出了自己的計劃,立志要干出點事,對林場先有一個統(tǒng)計和丈量。一周后,他購置了工具,開始行動,林場的周邊長度和寬度,具體面積出來了。接下來,他打算把林場的邊界和所鄰村莊有一個清晰的界線。這幾年,由于鎮(zhèn)里沒有對林場認真管理,周邊農(nóng)民不斷地向林場延伸,甚至有砍掉邊界樹林占地的現(xiàn)象。他站在林場邊沿,遠望遠處的田野,田野的遼闊讓他心曠神怡。再望身后,浩浩蕩蕩的林子里林風伴著鳥鳴,他真的喜歡上了林場。他不斷地給汪小竹發(fā)著短信,述說他的發(fā)現(xiàn)和心情。他把關(guān)于對林場邊界整理的想法寫了一份方案,回了一趟鎮(zhèn)里,見到了林鎮(zhèn)長。他住的房間還保留著,他走進去,想到了汪小竹的琴聲。汪小竹悄悄站到他的身后,吹了一段新學的曲譜。他擁抱了汪小竹,他向汪小竹訴說他在林場的新奇,那些花木對他的誘惑,說只是在靜下來時特別想她。汪小竹感動地抓著他的手,仿佛離開更增加了彼此的思念,拉近了距離,說不應該讓你一個人去林場,我該陪你過去;你等著,朱小馬,或許有這一天。
分手的時候,朱小馬想問一句,林鎮(zhèn)長又來聽過口琴嗎?他強迫自己憋住,只是更緊地又攥攥汪小竹。
鎮(zhèn)里派人來解決了邊界問題,林鎮(zhèn)長也往林場來了幾趟。有一天,林鎮(zhèn)長臨走時去看朱小馬的住房,看了朱小馬炒的野菜,嘗了幾口,有點羨慕地看著朱小馬,對朱小馬說,我們讓你來對了,朱小馬,我們也許應該找個機會談談。朱小馬摸不著邊際,難道還想談那盆水嗎,他有些心不在焉。后來,朱小馬想說,林鎮(zhèn)長,你應該在林場里多走一走,我還有很多思路想對你說。想了想,他止住了。他想自己的調(diào)查還在進行之中,思路也許還不成熟。
朱小馬開始對林場樹種和花種做實地考察,他不想整天坐下來單調(diào)地聽林風鳥鳴。他越往下調(diào)查,越感受到了趣味,整個春天里,他都沉浸進去了。每當有一個收獲,他的調(diào)查就有新的進展,他都按捺不住。那一天傍晚,小南風悠悠地刮過來,他聞到了奇異的花香,他循著花香走下去,一直走了很久。走到接近一處丘陵,他看到了滿片的白白淡淡燦燦開放的花,原來那是一大片槐林,藏在林場的深處,還沒有到真正的花期,那滿片的槐香已經(jīng)吐露芬芳。他情不自禁地走進了槐林,他一棵一棵地查起了槐樹,刺槐,國槐,大約是400多棵,這么好的槐花竟然被遺忘了。那一夜,他幾乎一直待在槐林里。數(shù)完了槐樹,他禁不住動筆,一瀉千里寫出了“塘北林場槐花香”。幾天后,這篇飽藏激情的文章在晚報發(fā)表了。他請來了城里的一位園藝師,到林場幫他辨認樹種和林場里的花種、鳥類。十天后,關(guān)于對塘北林楊的調(diào)查整出來,在那篇洋洋灑灑的調(diào)查報告中,他列數(shù)了林場的100多個樹種,60多種花種和近百類鳥兒。他把報告遞到了鎮(zhèn)里,提出了開發(fā)塘北林場、保護塘北林場的建議。他創(chuàng)作的激情被鳥語花香激活,關(guān)于塘北林場的系列散文在晚報、省報發(fā)表。塘北林場被城里的老人發(fā)現(xiàn),他們慢慢地找到了林場,五月槐花滿地開了,槐花的香氣更加馥郁,林場的鳥語吸引了來林場尋找幽靜的城里人。
那天傍晚,微醺的夏風吹拂著林場,考察歸來的朱小馬聽見了悠悠的口琴聲。他陶醉地聽著,知道是汪小竹來了。汪小竹坐在一片野花前,野花在她的琴聲中舞蹈,是一曲優(yōu)美動人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她的琴聲中月亮出來了,樹林里灑滿了淡淡的月光。他從兜里掏出口琴,在汪小竹的身后和著,好一幅琴瑟和鳴的動人畫面。幾天后,當汪小竹陪著朱小馬走在林子里時,林鎮(zhèn)長站在遠處向他們揮手,場面開始顯得有點尷尬,但馬上被打破了。林鎮(zhèn)長說,朱小馬,我告訴你鄉(xiāng)里的一個決定,汪小竹調(diào)到林場了,還有通過了你的方案,你大刀闊斧干吧!鎮(zhèn)里全力以赴。喜悅即刻飛上了他的臉頰。林鎮(zhèn)長臉有些微紅地看著一對鴛鴦,汪小竹拉著朱小馬。林鎮(zhèn)長向前走了幾步,說,朱小馬,本來我們應該談談的,應該談談的。我想了想,用一封信代替。林鎮(zhèn)長把一個信封掏出來,在透過林間的陽光里往高處舉,可他看見汪小竹搖了搖頭。汪小竹說,不用了,大鎮(zhèn)長,朱小馬的心比這林子還寬,你就好好支持我們在這林場干吧。朱小馬想起不久前的一個黃昏,他坐在林子里忽然感覺林子里有口琴聲,他到處找著口琴的來處,大聲地喊著汪小竹,汪小竹,汪小竹,你在哪里?沒有回應,他掏出他的口琴吹,想聽到另一種口琴的回應。他放下口琴吹一種口哨,呼啦啦,鳥兒在林間飛,即刻落滿了他的周圍,樹葉紛紛揚揚。他騎上車去了老塘鎮(zhèn),他沒有想到汪小竹站在門口,似一尊剪影。他一下子抓住小竹,說,我聽見了口琴聲,可我找不到你,小竹,你好嗎?汪小竹攬住他寬闊的肩,說,我知道,我感覺到了,我才在門口等你。小馬,你想我了是吧。朱小馬說,是。他一雙手緊緊箍住汪小竹,說,你真的好嗎?從小我在每一次想我的家人時,心里亂得都怕親人不好。汪小竹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親人了嗎?朱小馬說,不容置疑。
他們進到房間里。汪小竹說,朱小馬,讓我好好看看你,你瘦了。
不,我沒有!
可你很滿足,成熟了。
對,我愛上了林場,覺得大有可為。
你好幸福。
小竹,你好嗎?晚上還吹口琴嗎?
汪小竹說,朱小馬,人的直覺有時候是錯誤的,但我告訴你真相,你對林鎮(zhèn)長不了解,其實他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他和妻子兩地分居,愛人多年前就去了一個遠方的城市經(jīng)商,他們?nèi)昵耙呀?jīng)分手。他追過我,就是你聽到我半夜吹琴的那段時間,我猶豫過。朱小馬,我拿不住我自己,曾經(jīng)??墒?,后來你走進了我心里,像一匹馬成為我心中的王子,我覺得和他不合適,拒絕了,你應該感受到林這個人,對嗎?
朱小馬說:你不用說,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
汪小竹捶了朱小馬一拳。
朱小馬拉著汪小竹更近地走近林鎮(zhèn)長,手指彎進唇間,一陣悠揚的口哨聲;呼啦啦,群鳥飛舞,陽光的金線正穿過林間,群鳥在林子里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