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男人扶著女人在小路上散步。

男人天天早晨扶著女人在小路上散步。

小路位于村西的山腳下。小路被他們天復(fù)一天、來來回回地踩踏，路面變得很光亮，很乾凈。正是春天，小路兩旁楊柳依依，桃杏艷艷，鳥語花香。有炊煙從村莊里飄蕩過來，悠悠地彌漫、擴(kuò)散，被鮮活的朝霞染成一層紫霧。

女人累得氣喘吁吁，頭上冒出汗來。

女人說：咱調(diào)頭吧，調(diào)頭回家!

男人笑了：你這個人說話真逗，還調(diào)頭!你是汽車和飛機(jī)么?還說調(diào)頭!

女人說：不是調(diào)頭是什么?是調(diào)屁股?

男人說：調(diào)屁股多難聽呀，應(yīng)該說扭頭，咱們扭頭往回走，扭頭往回返!

女人不服：扭頭就好么?那要是把腦袋扭下來了呢?

男人說：你呀，凈抬死杠!調(diào)屁股就調(diào)屁股，咱們調(diào)過屁股往家走!

他們回到他們那處黃土小院時(shí)，太陽剛剛出山。

男人把女人抱在椅子上，洗了洗手，開始做飯。

男人不會做飯。男人這一輩子最發(fā)憷做飯。

男人問女人：我說，你想吃什么?

女人故意逗他：我說，你能做什么?

男人的臉紅了，憨憨地說：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這兩下子你知道!

女人說：那就熬粥吧，你先在鍋里添上兩瓢水，然后燒火!

男人數(shù)著一、二往鍋里添了兩瓢水，然后蹲在灶前燒火。

女人說：水燒熱了下兩勺米，一勺大米，一勺小米。

男人又?jǐn)?shù)著一、二往鍋里下了兩勺米，一勺大米，一勺小米。

女人說：擱堿，拿小勺挖，擱一小勺!

鍋開了，一股濃重的米香在院里飄散。一只雞跑進(jìn)來，伸長脖子，要往灶臺上跳。

女人說：打雞，打雞!

男人說：這個不用你囑咐，我知道，這又不是做飯!

粥熬好了，男人去菜園地里拔回一把帶著露水的小蔥，還買回一塊豆腐來。

女人高興了：老漢，我給你出個題目，你知道小蔥拌豆腐當(dāng)怎么講么?

男人說：球，就你聰明就你俏!小蔥拌豆腐，不是一清二楚么?

女人哈哈大笑，笑出兩眼淚水來。

男人說：只要你高興，你就使勁笑；電視上說，笑比哭好!

他們吃飯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問題。女人一聲驚叫：死人，這菜里你沒擱鹽么?

男人說：哎呀，你沒有告訴我!

女人發(fā)火了：混蛋!我沒告訴你，就是理由啊?我沒告訴你，你咋知道你是一個男人啊?說!

男人慌了：老婆，你是病人，你千萬別動怒生氣!我想起來了，那個小蔥拌豆腐是一清二白，對么?

女人的氣消了一大半：你呀你呀，你就會逗著我玩兒!

夜來了，月亮升起來了。從窗戶里望出去，月亮很大，月亮很圓。

男人給女人洗了澡，鋪了床，把女人抱進(jìn)了被窩。

女人哭了，嗚嗚咽咽抽抽泣泣，淚水映著天上的月亮，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男人說：你這個人一會兒刮風(fēng)，一會兒下雨，誰又害著你啦?

女人捉住男人的手：誰也沒有害著我，是我自己后悔啦。我早晨不該發(fā)火，不該罵你；我自己做飯也有忘記擱鹽的時(shí)候，將心比心。我后悔死啦!你也是40多歲的人了，家里也是你，地里也是你，我還累著你，還挨我的罵……

女人說不下去了，女人泣不成聲。一只蟋蟀很響亮地叫起來，和唱曲兒一樣，給屋里增添了許多活力，許多生氣。

男人說：這事還用得著賠禮道歉么?你聽那只蟲兒都在笑話你!人家說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土坷垃塊!兩個孩子不在家，你不鬧騰我鬧騰誰?

女人說：我還把家里的錢花光了，你們掙個錢很不容易!

男人說：掙錢就是為了花，有掙有花才是光景，才是道理!光掙不花還有什么意思呀，光掙不花咱家里就沒了變換，沒了發(fā)展，就是一潭死水!有你在，咱就是一個團(tuán)圓的家。我回來很溫暖，出門挺踏實(shí)，所以‘咱那錢該花，花得值得!

男人話一停，那只蟋蟀又很響亮地叫起來，又和唱曲兒似的。

女人說：老漢，你這一講我心里就透明了，亮堂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樣!我聽你的話，好好治病好好吃飯，等病好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男人遞過一條毛巾來：給，快把臉上的淚擦乾凈!

女人說：擦乾凈，擦乾凈，這一回我再也不哭啦!明天早晨再去散步時(shí)，你用小車?yán)衔遥惶?

男人說：好，你往車上一坐，說走咱就走，說停咱就停。

月亮升高了，女人帶著滿臉微笑睡著了。男人走到院里一聲長嘆，眼里的淚水噴涌而出。

秋涼了樹葉黃了的時(shí)候，那條小路旁邊起了一座新墳。

奇怪的是男人沒哭。男人一滴淚水沒流。

男人天天早晨還在小路上散步。男人散步的時(shí)候推了一輛小拉車，車上鋪了厚厚的被褥。

男人走到墳前說：來吧，上車吧，我用車?yán)沐迯?、散?

男人說：你看這秋天多好，高粱紅了，谷子黃了，瓜果香了，大棗甜了……

男人說：你說什么?調(diào)頭?好，咱們調(diào)頭回家，你還指揮著我做飯，咱們還熬粥，還吃小蔥拌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