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井
抓緊被月光搓細的繩,沉到井里去。
井很深,深過漢代與南北朝。不用靜書,鹽腌制出來的文字,每一粒都是比黑夜還恐怖的那種咸法。
很苦的水,嗆了我一口。那是歷史中最咸的部位,與我親密接近。
吊起來的桶,從300多米深的地方,撈起歷史。曬鹽的女人,實際比一粒鹽可悲。
馬幫等著上路,遠方等著鹽。再花哨的野花,也只能逗樂趕馬哥膚淺的歡心。
很細的人口,只有黑這種讓人心慌的顏色,采鹽工甩掉衣服,趕往地府。
兩千多年前的鹽,藏在大地深處,不成起來,也沒淡下去。
天下的井,都出產清泉;只有鹽井,出產苦難。
小水井
在富源的苗寨,小水井,是一雙眼睛。
收工的農民,抖落身上的泥土,把一片葉貼到嘴唇,小水井的黃昏,便波光粼粼。
一群婦女,以歌唱的方式,款待著井邊的蛙聲。
指揮的農民,老改不了伺候莊稼的一招一式。他糾正音準的動作,又讓人想起,那片倒伏的玉米。
合唱的演員們,也不是很專心,每一朵烏云飄過頭頂,都會分散她們的視線,地里的小麥正在喝水。
很快,她們靜下來,以虔誠的心,驅逐焦灼與浮躁。這又是一場莊稼,心靈的,精神的,同樣需要撫慰。
贊美是歌唱的主題。小水井邊,那首《哈利路亞》,被一群農民,把握得比一粒玉米出土的位置還準。
他們用松濤的節(jié)奏,伺候西洋的樂曲,他們用驟雨的心情,沖刷世俗的塵土。
德國科隆大教堂,有小水井人多聲部的詠唱。一群農民,用真誠,把世界名曲,詮注得比小水井里的水還清澈、干凈。
芒團紙
構樹的枝頭,棲滿鶴。我看到,傣鄉(xiāng)的風,在輕輕摩挲。
順著一張芒團的紙,我還看到,構樹背上的春天,多情而妖嬈。
化石一樣的紙,落下歷史的腳印,隨意動筆,就能將傳說點睛。
采集構樹皮,制成紙漿,一組發(fā)黃的傳說,甚至比漢朝的炊煙還遠。
無數(shù)次浸泡,是一棵樹的脫胎換骨。無數(shù)次揮動棒錐,喚醒生活里細密柔軟的靈魂。
亂如麻的紙漿,怎樣才揭起,書寫生活的冊頁?一雙手,在生活的空隙,輕輕揭幕,構樹細膩的一面。
幾位傣族老婦,走進家及非物質文化。月光下?lián)v漿的傣族女人,比南汀河睡的還晚。
誰在芒團紙上,把傣鄉(xiāng)的美,送給蔡倫?
空落的村莊
水流得像留守女孩的低泣,草長得像返村男孩的發(fā)型。
春天,一萬只鳥落下來,也吵不醒熟睡的土地,空落的村莊,桃花笑逐顏開。
地里的麥等著拔掉雜草,漏雨的屋頂,需要翻新。門楣,把著去年的對聯(lián),缺臂少腿的字,仍然讓人心動。門神被陽光曬掉了膚色,牛圈,只關著一群群蒼蠅。
村頭是送別的驛站,年輕人在這里揮手,一揮,就想揮去農事的苦與累。老人在這里等候,一等,就等成憂傷的風景。
喊渴的稻,心被旱災焚燒,斷掉的溝渠,長滿雜草。
幾位老人,商量著給某家的兒子建屋,伐倒的樹上,總是頭重腳輕。
空落的村莊,熱鬧的是大風,塵土飛揚,蹲在玉米身邊的父親,蓬頭垢面。
大理蒼山
整個冬天,都落著雪,雪堆得很厚,并沒有影響有光散步。
十九座山峰,峰峰比高,過路的云朵,只能低下頭,輕輕過往。
云弄峰,仙風道骨;滄浪峰,怒卷洪水;五臺峰,有神的背影;蓮花峰,曾有仙女迷路……
十九個山頭,如果只有石頭,那真是山頭。蒼山不是石頭堆成的,4000米高度,十八條溪水,有禪的意韻,神的風骨。
比溪水憂郁的是云,站在蒼山這樣高的地方,有一朵,苦等夫君,已越千年。山上有路,只有跟著云,才能通幽。
不甘寂寞的杜鵑花,突然引燃一片霞色。玉蘭羞澀,報春沖動,百合坦誠,蘭香人夢。
新石器時代的石斧,劈過蒼山的文明,斷線壓紋陶,讓我看到先祖點燃的烈火,還在燃燒。
蒼山多情,夜色中,常常被洱海摟在懷里。
三江并流
三條大江,在云南,有一起走的時候。
惡風低頭,險山讓道,還有什么,擋得了江水的奔跑?
與其用切,不如用撕,只有一座叫高黎貢的大山,三條大江,始終低著頭,圍著它轉。
這時,杜鵑花站在高黎貢山上,一目含情,笑逐顏開。
溜索上的信使,正把大峽谷的春天,投遞到外面的世界。
三條大江,都來自青藏高原,它們曾經一起由小變大,曾經分離得異常遙遠。在云南,它們相約,并肩走了170公里。
它們要穿過高原,穿越當力卡雄奇,它們在云嶺,一日千里。
春天是一處溫柔的陷阱。怒江不時回頭張望,金沙江流得無精打采,瀾滄江總是步履蹣跚。
流,是三條大江的宿命。
洱海月
我看見銀色的光,被洱水洗得更亮,細碎的月色,泊在漁人的夢鄉(xiāng)。
它出現(xiàn),有漁歌唱晚;它泊著,讓人發(fā)呆、冥想。
我還看見,一群魚,追逐著月色,誤入白族漁村旁的清溪,就不想再回到洱海里去。
洱海很大,蒼山十九峰,都被它揣在懷里,十八條有名的溪水,都在它這里找到歸期。這時有月,從蛇骨塔里出游,輕波微步,一路蓮香。
狂躁的下關風,停下來,卷進倦怠的帆。魚鷹用翅膀拍打著,月是光怪陸離的曲線里,一網接一網的寧靜。
水在喧嘩,講述一輪明月的故事,淡淡的銀白,原是一海蒼茫的夢囈。
撒下墜滿故事的大網,只捕得小詩數(shù)行。
繡荷包
有些話該交給月色,有些話當留給香襄。
一千針,密縫著一種心事,跟著針,以繡的方式,密密地將夢縫進心。
總得有一個時辰,屬于黃昏;總得找一個人,將荷包扔去。
山高路遠,河急水深。小小的荷包,只好由妹帶著,青草的香,勝過鮮果。
還要在這小小的包上,刺上春的表情,還要用一根無法剪斷的絲線,縫紉相逢或再見。
小小的荷包,繡進了少女的羞澀,鳥語或山花,柳枝或笙歌,都只是妹妹含蓄的心情。
當荷包墜到郎的腰,妹的心,幸福地落地。
無量山
高原,需要心去丈量。
我攀著《天龍八部》的舷梯,與占山的王抱拳施禮。
用塵世的眼睛,讀懂仙霧糾結的洞壁。我要攀上獨石,站得比石堅強。用無量山上的青草,連起歷史的斷橋。
上面是云,是沒有謎底的謎,雨迎著我下來,我順著風上去,一棵老松,說著山的峻奇。
鳥像秋天的葉子,結出清涼的詩句。瀾滄江在山腳下,顯然被困,新開發(fā)的電站,毀滅了江的雄性。
7583公頃,進去了,你只能是整篇鳥語里的標點,厚實的綠,營造層出不窮的清風,橫斷的山系,一鋤挖下去,就劈成彝人落腳的福地。
神性的山,我只相信藥草,頑疾的患者走出誤區(qū)。神性的山,我只相信一只鳥,惡風可以降低它們飛行的海拔,穿越無量山,其實就是最偉大的高度。
我只相信跳菜的男人,那一腳腳落入塵土的神功;只相信,金庸筆下的北冥神功,原來是當?shù)貏趧又说?,一些日常的動作?/p>
秋意散盡
霧終于踏上了午夜的格自山頂,回過頭,看有沒有一絲留戀。涼,被風采摘,黎明前的最后一對小鳥,抖落了長途的辛勞。
秋意散盡。
深沉的仍然是水,在大地穿越,仿佛金黃的葉片,馱走了詩意的卷首,留下來,一絲稻草的香,穿過鳥的翅膀。
我看見散步的老牛,像哲學家一樣思考。旱谷地的謠曲,重新萌芽,母親篩簸著比黃金還重的谷粒,不小心,便抖出藏在心頭的歡喜。
采茶的姑娘已回到城市的機器前,踩著機制的時光上班下班,她們看不見秋涼,人工的溫度拂過周身,秋意是結結巴巴的電話里,隨意而潦草的語氣。
堆得很高的柴垛,我看見母親的炊煙,在秋天的酥胸,有野菊淡淡地開放。
秋意散盡,一根線在妹妹的手上奔跑。妹妹的線,其實是春天,不能割斷的神經。
云南驛
歷史在這里睡得很沉,落下來的槍聲,也被南腔北調的叫賣,歸于平靜。
每天的青白小菜,從郊區(qū)運來。昨夜是有一場雪,洞穿了菜的胴體。這一粒粒細小的眼,誰能說,就是戰(zhàn)亂的聲音。
事實上,誰也不想回憶那場戰(zhàn)爭。夜行的人,以流血的方式,進入歷史。拴馬的樹樁都發(fā)芽了,節(jié)度使的工作臺賬上,記著,有一群大馬幫,徹夜趕路。
茶館里的青花瓷碗,倒映著現(xiàn)代的藍天,誰在歷史中變態(tài)的吆喝,竟讓一個國家的咽喉部位,落下對峙。
街上的月光已經打烊,門店,詩人的酒還沒有喝完。常常是十五匹馬,踏花而行,寂靜的山路,結出南來北往的鈴鐺。
2000多年的歷史,收錄在《云南馬幫文化博物館》里,二戰(zhàn)的飛機在此休整。
東川泥石流
銅色的泥土,開始流淌?;鸸忾W爍,席卷著豐收在望的谷香。
它流得不暢,在蔣家溝這個地方,開始撒野,開始面露猙獰。泥土被洪水舉起來撕扯,等著展顏的山茶,黯然神傷地謝幕。
瘋狂的撕扯,讓優(yōu)秀的村莊,遍體鱗傷。曾經渴望的雨水,助長著一條眉清目秀的河流,放蕩。
這樣的流法,有些血腥,仿佛是一場混戰(zhàn),刀有刀的殘暴,劍有劍的塵煙。落下的泥點,輕而易舉改寫著一個個村莊的命運,停下來的時候,良田長出荒涼,道路長出凄慘,村莊長出哭泣。
鳥在尋找記憶中的樹林。
泥石流的源頭,是銅。
誰也無法讓一棵樹重新上山,山很瘦,所有的泥土,都被利潤推向到了谷底。
誰還在等,山花爛漫?
高原婚宴
這碗茶,用洱水泡出來,第一杯,你喝得出魚的體味。
敬重一片茶葉,讓春天以葉子的形式,愉悅你的味蕾。
苦還是甘,濃或者淡,這茶不是茶。
是月光泊在水里的美,是鮮花落入井中的芳香。沸騰的水,沖下去,一定有風,可以洗塵,茶滿上來,一定有一種味,是沒有味道。
請?zhí)秋L中的落葉,一片灑滿露,一片落著塵土。
最熱鬧的不是記賬的地方,記賬的地方并不醒目,或者根本就不記。
聲音大的不是安排吃飯喝酒的老總,兩支天亮前擦拭完煙塵的嗩吶,用烈酒洗洗,它們的嗓門,比春雷響亮。
帶著花香入席,離去時新娘的美是主要話題。
洞房窗口,給孩子們留一條縫隙,糖果從窗子里送出來,孩子們歡蹦亂跳,連樹上的小鳥,也有些眼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