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月牙河的水正綠著，河灘上的薺菜正水汪。

三月三，河東的鑼鼓敲著響，河西邊的人心癢癢的。

家興抬眼看著天，天上的月亮就像一抹石灰印子，還遲遲不愿退去呢。啟明星哪里去了，他找呀找。身邊的女人，他不認得，認得不認得，他都不去看。人家剛上船時，還喊了他一聲，師傅。是師傅，不是大哥。他幫忙把她的電動車推上船，人家就又說，謝謝。沒說，麻煩。

船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跟陌生的女人站在一處，他不自在，后脖頸子老覺得扎疼慌。船身有些晃，晃晃蕩蕩，心也忽忽悠悠地飄。

河水變淺了，沙子變多了，原先還用竹竿來撐船的艄公，這天兒只能改用鋼索了，拉船。嘿——嘿——悠——啊。

三月三，啥買賣都好啊。

對岸有五六個人在眼巴巴地盼。

來兩嗓子。

也許，身邊有個城里模樣的女人，也許家興想起了當年。也許，今兒是三月三。經(jīng)不起艄公的攛掇，這大清早，空氣這么新鮮，不嗖嗖嗓子，可惜了得。

趙州橋什么人兒修

玉石欄桿什么人兒留，

什么人騎驢橋上走

什么人推車就壓了一道溝吧咿呀嗨……

嗨——

他怎么唱起了這，誰知道，就是順嘴流出來的。他問誰，誰來答，不知道，就是瞎咧咧。

歌聲還是嘎嘣響脆的，撒在了河面上，一層層漣漪蕩開去。身邊的人也說，好啊，師傅有功夫，專業(yè)出身吧?受了鼓勵的家興，就咧開嘴嘿嘿笑著，專業(yè)?艄公也笑，他是磚業(yè)，搬磚的出身。女人也笑，笑說，師傅真幽默。

可惜呀，月牙河還是太窄了，河水縮呀縮，瘦了，唱不完一首歌了。

唱歌的功夫就得在河邊練。

當年，小銅鑼般的一條嗓子，唱遍了十里八鄉(xiāng)，三月三趕廟會。大姑娘小媳婦擠著擁著，就是要去看他，唱蓮花落，是他的拿手好戲。

回來唱蓮花落啊?

當家興搬著自行車下船時，艄公還不忘叮囑一聲兒。

老了，唱不了那個了。

瞧你說的呢。

沒跟城里女人順路。只見一個背影，大紅的長圍脖像長尾巴樣的蕩在身后，在屁股蛋子上抽過來抽過去，大屁股，溜光圓的，細腰，一扎粗，兩只手就能掐住了。水蛇腰。好啊，能生養(yǎng)的身坯子。瞧人家，城市里的，腰是腰來臀是臀。

小四姐早先也是。這天兒不行了，垮塌了。

自行車后架上馱著兩屜金糕，今兒的日子口好，買賣兒也一準兒好。這話是小四姐說的。這不，就比往常多做了一屜，再多就做不出來了。

肯定不夠賣的。

不是家興懶，是真的只能出這么多了。小四姐再嘮叨，也沒轍。

金糕，還叫山楂糕，是他們兩口子純手工自制的。山里紅是自家果樹園子長出來的，走的是自產(chǎn)自銷的路子。這手藝可是祖?zhèn)鞯?，是小四姐從娘家?guī)淼?，老張家做的金糕也是名揚四方的，那是老話兒，到了現(xiàn)如今，這小買賣發(fā)不了家的，沒人稀罕的手藝就被小四姐重新?lián)炝似饋?，誰讓她沒出莊呢，婆家和娘家只隔了一股道，水土都沒變，所以，味道還是當年的，酸中有甜，細膩爽口。

其實，沒什么竅門兒，也是一趟子力氣活兒。山里紅要一個個挑撿，要個兒大的，肉厚的，沒有蟲眼的。洗干凈了，倒在大柴鍋里煮開花，搗碎、過籮、攪拌，這都得要家興干了，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放白礬水和糖漿，要小四姐親手調(diào)配，直到倒進搪瓷盤子里，晾曬成型，人才得以喘口氣兒。到鎮(zhèn)上的集市去賣，也是家興的活兒，趕上不好賣，還得走街串戶吆喝去。不過，一天一盤，還是剩不下的。

鄉(xiāng)下的日子，就如門前的水，日復一日地靜靜淌過。

當太陽升起來，陽光足足地照了一當院子時，小四姐坐在院里的板凳上，守著笸籮挑揀著山里紅果子，頭上的圍巾是秋香綠，河風撩起了圍巾的一角，拂在臉上癢酥酥地舒坦。見天都是這樣，當家興馱著金糕走后，她就要為明兒個的做準備，手腳沒有得閑的功夫。莊稼人的日子嘛，容不得偷懶。

集上的女人多，臉白的，臉黑的，胖的，瘦的，啥樣的都有。

家興，你眼花了，瞧女人累的吧?要不就說，家興，街上時興啥呀?

家興拍著腦袋，眨巴著不大的眼，想啊想，對了，都戴長圍脖，不罩頭，就往脖子上這么一搭，就跟搭手巾一樣似的，一邊走一邊忽噠，忽噠忽噠。大長布條子，白的多，大紅的，少，大綠的，沒見過。

這時小四姐是不打斷他的，她在腦子里想，想象著一根長布條子，忽閃忽閃地，像長了翅膀般好看。

家興說，脖子上掛了那，白的，像穿孝。

去你一邊去。

小四姐是戴不得的，那么老長，還不得掉進鍋里去。燒火，還不得燒著了，笑話了。不過四方的圍巾還是戴得的，還偏偏買了綠色的，賣圍巾的說了，這叫秋香綠。家興說，這綠怎是舊的?

去你一邊去。

這個院里見天就是兩個人，兩口子就拌著嘴，逗著貧，窮樂和唄。

抬頭就望見大堤，這一望，就是好多年過去了。柳樹沒有見老，沙土沒有見老，老的是人，一茬茬的人，生龍活虎時，在大堤上跑過、跳過、打鬧過，等到有一天走不動了，就坐在家里的炕上瞧大堤，再等到有一天再也起不來時，人就永遠地躺在了堤坡子下，為小輩們看護著家。

大堤比往常熱鬧了，車車輛輛的駛向廟會的方向。農(nóng)用車里一般都坐著老的、小的，不下幾口子人。孩子們愛熱鬧，廟會上有木馬騎，有電動玩具，還可以套圈玩耍。老人們?nèi)ズ纫煌霟岷鹾醯睦隙垢o孫輩們買口零嘴吃吃，聽一聽鑼鼓的響動兒，這就齊了。騎摩托的有年輕的后生，穿著整齊的衣裳，車后面馱著紅紅綠綠的禮盒，那是接沒過門的媳婦去了，接回家過節(jié)。

三月三，吃薺菜餡餃子，是這個莊子的例兒。誰讓他們守著河邊呢，薺菜就數(shù)長在河灘的水靈，還得要長在肚兜上的。肚兜是地的名字，就像羅圈兒、細脖兒、褲衩兒、鞋片子一樣。這莊子的地比較零散，農(nóng)人沒多少文化，就根據(jù)地的形狀給每塊地都起了名字，好記，一聽就明白。

都說肚兜那塊地的風水好，它就在堤坡子下，它守著的那片河水從來沒干枯過，也從來沒出過事兒，你說它深不見底吧，可從來沒淹死過人和家畜。都說是河的眼。小四姐記得大旱那一年，村里的幾口井都干了，河床子都見底了，全莊人就是仗著那小片沒干的河水活了命。老人們都說，是神仙保佑的。

小四姐家承包地就是肚兜地，種的是山楂樹。這樹，皮實，不用管它，掛果時，也不用看，沒人偷摘。不像蘋果、桃子和李子，甜果子，有人惦記著。種瓜，還要看呢，香菜貴時候，也要看，勞神費心的。家興是個圖省心的人，這就行了，是他的口頭語。大買賣他從來都不去想。發(fā)大財跟他無緣。就是這么個人兒，小四姐都跟他過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呢，一眨巴眼的事。

新奇的是，有一隊娶親的隊伍，下了堤坡子，看來又是一對圖新鮮有趣的年輕人，坐船結婚的。門前結婚的隊伍一直變化著，從坐轎、騎馬、乘大馬車、騎自行車，變成現(xiàn)在的坐小汽車。這不，變來變?nèi)ィ肿兓厝チ恕?/p>

小四姐沒有婚禮，一看人家結婚，她就眼熱。這就是命啊。

等到丫頭結婚時，還不知時興啥呢?丫頭，是要上大學的人，那保準得嫁到城市里去，小汽車誰還稀罕，送親的人要坐火車去，坐飛機去更好。她這輩子只坐過一回火車；飛機，根本就沒想過。

丫頭在縣城念高中，是自己考上的，沒用花錢買，這讓他們兩口子很知足。這一莊的孩子中，就數(shù)丫頭好學了。村長的兒子也上了高中，可那是花三萬塊錢買的，分兒不夠，差一分就補交一千塊。三萬呢，他們得賣多少金糕呀?

挑好的山里紅飽滿，果實還綿軟，個個都喜人呢，就像眼下的好日子。小四姐看著它們，心里舒暢得痛快。

今年開春早，這么好的天頭，地里的山楂樹噌噌地躥，鮮嫩的綠葉子就刷刷長，開滿花洞似的小白花，那掛的果子就滴里嘟嚕的。等秋后啊，趕上好行市了，就買條金項鏈，先存著，到時給丫頭當陪嫁。也是她當媽的一片心。這金子也是年年都在漲啊。

要是征了地就更好了。她就不用天天惦記著樹啊、地啊，也端個花繃子，坐在樓底下繡花。

那該多好。

東院富川家的來請她做喜被。兒子“五一”要結婚，喜被今兒做，吉日吉利，順順當當。

當然要請小四姐，她是全和人。上有老，下有小，夫妻和睦不拌嘴，心靈手巧，針線活沒得挑。關鍵，她會念喜歌。誰家娶媳婦了，那晚上鋪喜床的人定是小四姐；誰家聘閨女了，那封嫁妝的人也定是小四姐。當閨女時，她不會。那她是跟誰學的，她不說，她說心里頭出的，可大家伙都打趣道：是跟家興被窩里學的吧。

洗過手，梳了頭，換了衣，清清爽爽地到東院，一看，炕上的三個媳婦到齊了。兩厚兩薄，雙鋪雙蓋，大紅大綠，淺紅淺綠，就連整個屋都喜慶了起來。幾個女人被鮮亮的被面襯托著，人人臉上都鍍上了一層光彩。她們撫摸著絲絨、錦緞，都嘖嘖地稱道著，羨慕著：自個兒沒趕上好時候。其中的兩床是雙人被。她們哪里蓋過?其中誰家的媳婦就說了，一整宿都滾在一個被窩里，那得多累疼呢。其余的女人就都嘎嘎地笑，小四姐笑得貓著腰，流出了眼淚。

做喜被講究多，要雙人做，用紅線，縫九行，中間不斷線，不折針，不打結，一線縫到底。四個被角要包圓，里面縫上栗子、紅棗、桂圓、花生?？p的時候，說吉利話，不說污言穢語。

能被選上做喜活的人，也是不簡單的婦女。

她們就像要出遠門一樣，穿上最好的衣服。尤其是手，洗，泡，剪去指甲和死皮倒刺，涂抹上護手霜。手，不能太油，不能太干；潤，是最好的。她們就連鞋子都換了，在屋地上擺著的四雙新鞋里，都墊著繡花的鞋墊。枝枝蔓蔓，花花草草，招惹著人的眼。

小四姐的喜歌念得好：

喜鵲落枝喳喳叫

鳳凰成雙哈哈笑

一線一穿

養(yǎng)個兒子會做官

一把栗子一把棗

閨女小子滿地跑

直說得富川家的心里樂開了花，說，閨女小子都一樣，像你家丫頭學習多好，你就跟著沾光吧。

于是，屋里的女人們就都夸起丫頭來，說小四姐多能，會生孩子。有的說，誰給你念的喜歌呀?誰給你縫的被?說這話的媳婦沒有抬腦袋，她正仔細地包被角，生怕自己的手藝不好，招人笑話了。

屋子里的笑聲就突然停止了，氣氛就變得異樣起來。富川家的朝那媳婦擠眼睛，意思是別瞎說，又慌忙瞟了一眼小四姐。小四姐的臉上是尷尬的表情，被人揭了老底，不知怎答言好了。

要不是有人進屋，富川家的還真不知怎么圓場呢。

進來的人是親戚，富川家的表哥。他來得正好。

嗨，小四姐，你不認得我表哥吧，他可認得你呢。又望著來人說，發(fā)啥愣，你終于見著大活人了吧。

坐在炕上的小四姐，手里捏著針，抬起頭，目光剛好遇上男人的目光，四目相對。她慌忙低下了頭，臉就刷拉地紅了，害羞了。她記住了地上的男人的一雙笑眼。

男人也趕緊收回了目光，眼睛散漫地游離在紅花綠葉的喜被上。他記憶里，那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姑娘，辮子長到?jīng)]過了腰。當年的姑娘就端坐在眼前，辮子依然梳著，只是繞著頭盤了幾圈，大模樣基本沒變，照片上單薄的身子豐腴了。

他說，哦，對，認得。讓你們姐幾個受累了啊，耽誤趕廟會了。

富川家的就讓他坐。小四姐就不自在了，手自然就放慢了。

她知道他叫李紅旗。富川家的是她的第一個媒人，也是唯一的一個，介紹的就是這個叫李紅旗的，她姨表哥。

坐在椅子上的李紅旗就問，你家老公還唱蓮花落嗎?

不唱了。

那可是文化遺產(chǎn)呢，我們文化館收集整理蓮花落的詞、曲呢，他在家嗎?

趕廟會去了。

富川家的接茬說，小四姐的喜歌唱得好啊，地道著呢。

氣氛就又熱鬧了，炕上的媳婦們就七嘴八舌了，有點起哄，都夸小四姐。

在咱這兒，喜歌也是蓮花落的一種，是一家子。他說。

我們沒說錯吧，小四姐就是跟家興學的。

小四姐臉更紅了，手心都出了汗，一緊張，針都拔不出了，想用牙咬，當著外人又不好意思，笨手笨腳地果然把手扎了，連忙扭過身子去，把手指送到嘴里去吮，丟死人了。

這一切，李紅旗都看在眼里，他端過沏好的茶水，說道，你們姐幾個渴不渴?歇歇吧。

幾個媳婦都說，不渴。

小四姐也轉過頭來，說，不渴。

李紅旗喝了一口水，你們家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呀?

小四姐說，丫頭。

女孩好啊。不像我，兒子，聽著名好聽，實際是命苦，操心，氣得我腦瓜仁疼。

有孩子，都操心。

整個屋里的人，都在聽著他們倆的對話，小四姐的心都撲騰撲騰跳出了聲兒，怎這樣?理會他啥?

再待下去，她更得緊張了。

他站起身，說還有事呢，先走了，你們忙吧。

富川家的留他吃餃子，他說，趕明兒的。又對著炕上的人說，那什么，等你老公在家時，我采訪他來。

他是個倔驢。

炕上媳婦們都說，這回該聽到家興唱歌了。

直到李紅旗出了大門，小四姐才將頭扭向窗戶，她看到的是他的背影，畢竟是當兵出身，走路時腰板還是挺拔的，雙腿還是直溜溜的。剛才她一直沒敢端詳，但腦瓜頂?shù)念^發(fā)還是稀少了，他騎啥車來的?大老遠的，嗨，是汽車，干部嘛。

那時，李紅旗在部隊里參軍，照片都給她看了，很上相的小伙子。父母都樂意，全家人沒有反對的，而且照著富川家的話說，就是當軍官的材料，小四姐跟了他，就是官太太了，多美滿的親事呀。別人都夸，她就笑，問她笑啥呀?她說，是他笑我呢，那人的眼，長得像女的，你們都瞅他好，就我瞅他不順眼。倔脾氣就上來了，這門親事就沒做成。

小四姐是過了多少年才知道的，她的相片也被李紅旗看了，李紅旗一眼就相上了她，滿心指望著能把她娶進門。等李紅旗知道這門親事黃了時，小四姐已經(jīng)跟家興私奔了。這幾年才聽富川家的說起他，他復員在縣文化館上班。

私奔，這是很轟動的一件事。小四姐可出了大名了。十里八村都知曉，唱蓮花落的小子拐跑了同村的黃花大閨女。小四姐家不同意，一是嫌她自己搞的，丟人呢，還搞的同村人，月牙河村，屁股大點的莊子啊，總共三百口人，從村東走到村西，一泡尿都尿不完。不出莊的閨女還從來沒有過呢。二來，家興的出身不好，爺爺那輩就是賣藝的，唱蓮花落出身的人，靠譜?雖然那時家家都不富裕，但是家興的家境比別人家更窮，原來紅火過，后來敗落了。誰還聽蓮花落呀?等到家興這一輩，就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了。

是小四姐提出的私奔。約好了夜里在河邊見面，那年的三月三呢。擺渡的艄公把他們送上對岸，走小路，抄近道，坐上了火車，逃跑。

那個年月，這個村莊，婚姻是倉促而傳統(tǒng)的。見面滿意便談婚論嫁，還考慮什么志趣相投、性情相近。自由戀愛，簡直是傷風敗俗；私奔，更是驚天動地，家族羞辱。

抬不起頭，叫人指脊梁骨，娘家媽哭啊，不敢在家哭，夜里偷著跑到莊外的墳地里哭去，哭命苦。

恍然間，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她從不曾回想的日子里。

這就是命。

家興都到家了，買賣順當，遇見貴人了，有人把他一屜的金糕包圓了。說是開會吃的。還要了他的電話，說以后會經(jīng)常訂的。

小四姐沒有刨根問底。

家興高興，他聽見好信兒了。

不拆遷了，不征地了，不上樓了，知道不，副縣長給免職了。

真的嗎?聽誰說的?小四姐驚訝地問。

集上的人，嚷嚷動了。非法拆遷4000畝呢。我姥姥那村人，就是橫，沒白上訪，告下來了，把縣長拿下了，你說政府不管事嗎?驚動省里，連中央都知道這碼事了。全中國的人都知道咱縣了。這回，咱消停的，甭?lián)臎]地種了。

那就是說副縣長給逮起來了?

懸。先查，查出問題一準得判刑。家興聽說這事時，就有人指給他看，說，瞧，那就是副縣長的小姨子，屁股扭扭的那個。順著指的方向，家興瞟到了人影，是跟他一起乘船的城里女人。她，會是副縣長的小姨子?嗨?？蓱z見的，關她啥事?

你說官大有啥好，全都盼著孩子當大官，這天兒，那縣長媽可咋過呀?還不撓心呀，小四姐就愛聯(lián)想。

反正，咱踏實了。縣城邊子一鬧哄，那就更挨不著這兒了。秋后，咱把房一翻蓋，這回，該讓動土了吧。我就說嘛，政府得給咱做主。我早說了，農(nóng)民，不種地，還叫農(nóng)民?農(nóng)村，沒個雞窩、狗窩、豬圈、糞坑啥的，還叫農(nóng)村?

你呀，天生就是種地的命。不蓋房，我還等著上樓呢。小四姐的愿望可是跟家興不一樣的。她羨慕城邊子的拆遷戶，一下子好幾十萬到手了，住了樓房，那錢存上，她就可以不受太多的累。做金糕可有可無，就當是玩兒，就當是鍛煉身子骨。心，就輕松了。這下倒好，上樓的夢破滅了。

為此，兩口子意見不統(tǒng)一，經(jīng)常吵。

月牙村，年前也量過地。村長在大喇叭里都喊了，不讓蓋新房，不讓動土，說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要統(tǒng)一上樓居住。不種地，怎么活?會干啥呀?全都開小賣鋪，全都跑出租車，那就該沒有買賣了。

家興發(fā)愁，小四姐高興。兩口子一個喜，一個憂。

小四姐也想過把地轉租出去，一下子二十萬到手。給人家，人家愿意干啥就干啥，多省心。家興也可以出去打工，她也不想窩在家里頭?？烧f服不了家興。家興說了，沒地，就是沒底。

她賭氣，跟自個兒，跟命較勁，鍋碗瓢盆就沒好氣地叮當響。

他學貓叫、學虎嘯、用女聲唱蓮花落，悠揚的戲文，叫聲小四姐，我的好親親——

小心翼翼的討好終究是管用的。

他說，今兒廟會上有劇團，搭臺子唱流行歌，點一首五塊錢。嘿，知道嗎?有人點蓮花落，結果，給唱成數(shù)來寶了，笑話吧?后來，人家也沒給錢，還差點哄場呢。

請你，你唱不?

我?八抬大轎抬我都不去，老子洗手不干了。唱，就給一人聽，我媳婦。家興腦袋搖晃著像撥浪鼓一樣，眼珠子愣瞪著。

倔驢。小四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哎，這就是命。

他也是不幸的，私奔回來后，老丈人專門給他開個會，會議上決定，從今后不準再登臺顯眼，那不是過日子道。男人是賣藝的，能有好東西嗎?當了老張家的女婿就要本本分分的。

他發(fā)誓再也不唱了。可丈母娘卻從來不理他，永遠不能原諒他。他拐跑了人家的閨女，傷了老人家的心呢。

小四姐唱喜歌的起因，是前兩年到外村喝喜酒，看人家婚禮上，有唱喜歌的人，好聽，有味道。回來念叨，家興說，想唱嗎?我教你。這不，就會了，當然是業(yè)余。在寡淡的日子里，平添了一抹亮色。原來，唱歌，也是癮。唱歌，是能耐。唱歌，很光彩。不唱，多憋悶啊。

三天的廟會，在最后一天，她也去趕廟會了，約了富川家的來買衣裳。

給家興買，皮鞋和白襯衣。

富川家的吃驚道，給誰娶親去呀?

給丫頭買發(fā)卡，是丫頭在電話里說的，要演節(jié)目，要粉色的，要打蝴蝶結的，要鑲水鉆的。

丫頭臭美了，知道搗飾了。

富川家的看上了一件雪青色的上衣。領邊繡著淡藍色的小花朵。拿過要試試，女攤主就瞟了她們一眼，說，是您試呀?您穿不好看，也沒您這么大號碼的。您旁邊的這個大姐穿著好看，不信，大姐您比比，就知道了。

小四姐連忙擺手，別拿，我不買。

我不蒙人，不好看您別買。

富川家的一把奪過來，試試就試試。

站在鏡子前的小四姐當然是好看的，人靠衣服馬靠鞍，一點都不假。掐腰，墊肩，立領，很別致的款式。胸高了，腰細了，曲線就有了，臉色襯托得也白凈了，不老不嫩的顏色很適合她。想買，只是一閃念，兜里的錢還有別的用場，當她最終脫下衣服，再不敢去看那賣衣服的人了，拉起富川家的，連頭都不回地走。

富川家的一路都在埋怨她，小四姐不管，等秋后吧，好看衣裳多的是。

去找家興時，金糕全賣完了，眼珠子正到處掃。

你也不怕把眼別了?

家興說，你說，好端端的人，咋攤上犯了法的姐夫，趕集都不來了，竟追著問她，蓋了樓的地咋辦?她知曉?不講道理。

你說誰呢?你管得了?

家興自始至終沒說，那天買了一屜金糕的人，就是她。人家路過他身邊時，就停住了，說，師傅，買賣怎么樣啊?他一看，嗨，熟人，剛還一起乘船呢。切了一大塊，讓她嘗嘗。她用刀尖挑了一小點，用塑料紙托著，嘗了嘗，還真是的，跟超市里買的就是不一樣。師傅啊，下面那一屜我全包圓了，今兒不用送，有車。趕明兒的，您就給我們送吧。

這等好事，真是撿著了。這么痛快的人兒，還是女人，貴人呢。

他今兒就又在尋摸貴人的影子了。也不忘耳朵支愣著打聽消息。挺隨和的人，不賴呀。她該不會牽連進去吧，犯法?不會吧?不會的。

小四姐讓他去身后的發(fā)廊理理發(fā)。家興不去，他說，錢扎的?

他理發(fā)從來都不出村，剃頭的瘸叔有推子，噠噠噠就齊了，不花錢，還省事。

小四姐就偏要讓他去，說，丫頭學校要開家長會了。

開家長會，你去開，我不去。家興還就拗上了。

你也不照照鏡子，老成啥樣了，灰頭土臉不說，腦袋像雞窩，成天在集上拋頭露臉的；人家不笑話你，是笑話我。

在集上爭執(zhí)，會叫人笑話的。兩口子一道回家，也是一路無話。

家興就不明白了，不年不節(jié)，買衣裳干啥?

小四姐說，該買就買，我男人也不比別人低下。

接下來的幾天，家興倒樂了，縣城的大戶真跟他訂貨了，但不是那誰打的電話，他沒聽見那女人的音兒。每天一盤，是往超市里送，這下更忙了。他特別渴望見到那誰，也打聽了，買主說，是人家給介紹的你。他問，誰給介紹的?人家說，你不認得。

忙里偷閑時，小四姐就喊富川家的過來坐坐，東聊聊西聊聊，就聊到李紅旗了。

富川家的說，你不跟他，他可打蔫了好些日子呢，老打聽你。

這就是命，小四姐說，受罪的命。

你有指望，你們丫頭學習好。

小四姐說，過日子不就是過孩子嗎?要是沒有丫頭，我早就回娘家了，一人過多省心，想吃吃，想喝喝，抬腿就走。

瞎說吧你，家興舍得你?離開你一天都不行。

他就是賤骨頭，村里男人都去打工吧，就他，不去，說受不了管制。在家，自由啊，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多舒坦，可錢呢?

知足吧，家興多疼你啊。

那我受的別人都沒受過呢。小四姐想起了曾經(jīng)遭到的白眼和奚落，背了不正經(jīng)的名，這一肚子苦水誰知道。

你呀，還不是當初瞧上人家了，自個兒挑的還怨誰?

就怨命，我就是土里刨食的命。

女人就是愛抱怨，富川家的也是一肚子苦水。富川和兒子都打工，這家里家外就她一人忙活，連頭疼腦熱，身邊都沒個人照顧。吃飯，就是湊合，一個人沒炒過菜吃，咸菜、饅頭、小蔥和醬，就是一頓飯。她不是過日子，是打發(fā)日子。心里還老不踏實，老惦記著外頭那兩人。愛聽天氣預報，就怕壞天氣，刮大風下大雨，山洪海嘯，還有地震，日本地震，她心里都哆嗦，就怕震到那里，三口子不在一處，就夜夜睡不好，得了失眠癥，這個心呢，就分成三份。

兩人正聊得熱乎，桌上的電話就響了。小四姐接起來，對方說是李紅旗，說要采訪她，讓她準備準備。她說，不是說好了采訪家興的嗎?電話那邊說，我們跟領導匯報了，開會研究了，正好要開發(fā)一個項目，打算包裝你，女的嘛，形象又好，民間藝人，容易成功。

他還說了一大堆，夸她美，不是漂亮，是原始自然的美，渾然天成不加修飾，夸她有氣韻，還害羞，如少女般的羞澀，害羞很重要，現(xiàn)代的女人一般都不害羞了。

小四姐傻眼了，聽暈了，對方還以為她沒聽見，沒聽明白，問她，怎么了?她說，你表妹在這兒呢。你跟她說說不?撂下電話，好半天緩不過神兒來，富川家的何時走的，都沒注意到。

要不是家興回來，她才想起還沒做飯呢。

家興進門就嚷，縣里要下來采訪我，興奮得孩子似的，兩眼都放了光。

你說八抬大轎請你都不去嗎?

那得分誰請，政府請咱呢。

政府的人變卦了，說要包裝我。小四姐犯愁地說。

家興說，行啊，你認識政府的人?

他剛見著貴人了，在縣城騎車上班去，他下車跟她打招呼，不知是她沒聽見還是沒認出他來，反正沒搭理他。不過沒關系，只要她好好的，他懸著的心就落了地。是哼著小調(diào)回來的，還是艄公告訴的他，上頭的人要拜訪你呢。

見小四姐臉上陰著天，說，那你還抱啥柴火，燒啥火，還不趕緊的，一邊歇著去。哎喲，明星奶奶，早知道這信兒，我給你也買個長圍脖。

去一邊去。小四姐撲哧就樂了。

金糕還做不?

做。唱歌又不當飯吃。小四姐笑。

那你跟我說說，政府的人咋認得你啊?

去一邊去。你先說說縣長小姨子的事。

咯咯咯，哈哈哈……

丫頭突然從學?；丶伊?，這農(nóng)家小院的平靜和歡樂就被打斷了。

書不念了，失戀了。

跟她要好的男生，被他家長發(fā)現(xiàn)了早戀的秘密，原本打算私奔的，離家出走?？赡切∽由岵坏眉?，害怕爸媽想他瘋了，最終犧牲了愛情，他轉學了，離開了她。

丫頭，回家來是要學做金糕的，她想自己養(yǎng)活自己。

你不念書了，那咱做金糕還有啥勁?還做它干嘛?家興抱著頭蹲在地上長吁短嘆。

小四姐沖著丫頭吼，那小子是誰?

他爸說，您和我爸是私奔的，這樣人家的閨女可是要不得。他爸叫李紅旗。丫頭說。

小四姐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河水依然向東流淌，河水老了，大地老了，柳樹老了。小四姐坐在媽的墳地前哭，媽呀，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