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它都在那里叫，就在我家后院的那棵老樟樹上。

有時候我被它吵醒了，很害怕。

它的叫聲獨特，就像一個老人在哼。

“爸，它又來了。”我說，帶著哭腔。

“誰？你說誰來了？”爸爸翻身坐起。

“就是你說的那種怪物。”我赤著腳跑到爸爸媽媽的大床上，擠在他們的中間。經(jīng)過門廳的時候，踩到一只鞋盒子。媽媽咕嚕了一句：“別聽你爸瞎說，世上沒有樹哼，他哄你玩呢?！?/p>

“怎么沒有？就有！”我說，“不信你聽，它還在哼?！?/p>

屋子里安靜下來。但是，我們再也沒有聽到任何怪聲，除了風(fēng)過樹葉的唰啦聲。直到爸爸媽媽睡著了，我又聽到了它的哼哼。一聲過去，停頓一會兒，接著又是一聲，如此反復(fù)，聲聲如嘆息，讓人心酸，渾身起雞皮疙瘩。

爸爸說，山里有一種怪物，名字叫樹哼。

它住在樹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哼哼。

“它哼什么呢？”我問。

“我哪知道它哼什么呀？反正它就是愛哼?！?/p>

“像豬一樣哼嗎？”我又問。那時候我睡得死，沒有聽過一次樹哼的叫聲。

“不是的，是那種很古怪的聲音。”爸爸說。

“爸，你別講了，我有點兒怕?！蔽艺f。

沒想到，現(xiàn)在我真的聽到它那古怪的聲音了。

我相信爸爸不會騙我。

我真想讓爸爸把樹哼捉住，看看它到底長的什么模樣？爸爸說這是不可能的，樹哼很難捉。村子里從古至今，沒有一個人捉住過樹哼。但有人見過。因為見得不真切，樹哼到底長的什么模樣，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有的說像熊，有的說像猴子，有的說長了角，有的說有一個大嘴巴，甚至有一個人說，就像一堆牛屎。

哈哈，我真想親眼看到“牛屎”般的樹哼，了解它的真面目。

樹哼很奇怪，不可能有很多，可偏偏村里人家家戶戶都聽到了它的哼哼聲。都說在自家院子里，樹上，每晚都來，很準(zhǔn)時。

大概因為樹哼對村民們沒有構(gòu)成多大危害吧（除了哼哼外，它啥壞事也不干），村民們對它并不太討厭。有些人晚上沒聽到樹哼叫還睡不著呢。

外人要是到我們村留宿，肯定會被樹哼的叫聲嚇?biāo)?，至少嚇個半死。親戚們很少到我家來，來了也不住，就是怕聽樹哼叫。

有好幾次，我壯著膽子走到后門口，小心地推開院門。

“吱呀”一聲響，哼聲剎時停住了。我站在月光下，仰面望著老樟樹，葉子細細的，香氣也細細的。我不出聲地等待著，希望樹哼再次哼哼起來，或者從一根樹枝躍向另一根樹枝，但是沒有，樹哼既不哼，也不動。

我向老樟樹上爬去。一直爬到樹正中了，我扭著頭四處找，沒找到。也許爸爸真的騙我了？也許村里人都在哄小孩玩兒？

就在我準(zhǔn)備回家去時，聽到“叭嗒”一聲響，什么東西掉下來了。我趕快溜下樹，看到一個黑黑的東西，躥過我家的院墻向村外跑去。

它跑得太快了，我都沒看清它像啥呢。

它是樹哼嗎？我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的事情，我才不會亂說呢。

第二天，我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樣子，照常吃飯、上學(xué)、干家務(wù)活兒。我一定要揭開樹哼之謎，就像科學(xué)家揭開許多科學(xué)之謎一樣。

我到處查資料，到學(xué)校圖書館查，上網(wǎng)查，奇怪的是，沒有一個地方提到過樹哼，倒是有樹懶、樹熊什么的，沒有樹哼。

我虛心向村里的老人打聽，他們說得頭頭是道：什么樹哼是我們的保護神哪，樹哼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冤鬼呀，神神秘秘的。缺少證據(jù)，不太可信。

只能靠自己了。看天色暗下來，我跟爸爸說，要到村西頭的阿亮家去做作業(yè)，要是太晚了就不回來了。

“好吧，太晚了就在他家住，別回來，免得聽到樹哼叫害怕?！?/p>

爸爸挺理解我。

當(dāng)月亮鉆進云層里去，星星也眨著睡眼要睡覺時，我從外面折回來，小心翼翼地翻過我家的院墻，爬上那棵老樟樹。

我選擇了一個很舒服的位置，剛好可以叉腿坐在一根樹枝上，向前可以趴下來，向后可以躺一會兒。我要在這里等待樹哼。

為了不嚇著樹哼（我想，樹哼說不定也害怕人類），我故意穿了一身黑衣服。如果從樹下往上看，頂多把我當(dāng)成一塊陰影。既然樹哼看起來像影子，那我也裝作影子，這樣也許更好接近它吧。

月亮出來了。

月光鋪在我家院子里的地上，就像下了一層霜。村里的道路、屋頂、樹冠、牛棚，也像鋪了一層霜。哪家的狗叫了兩聲，又不叫了。誰家的雞大概睡糊涂了，啼了半句發(fā)現(xiàn)不對頭，聲音低下去，好像害羞了。倒是草叢里的蛐蛐兒叫得挺歡，旁若無人的，急風(fēng)驟雨般。也好，為我作伴，免得我一個人孤單。

我趴在樹枝上，細心分辨：好像聽到哼哼聲在隔壁家的院子里，再一聽，發(fā)現(xiàn)不對，也許在很遠的一戶人家的院子里。

我有點兒失望，今天晚上，樹哼為什么不到我家來呢？

我看到遠處的山腳下，有飄渺的白霧，黛青色的山就像畫里一般。竹林里的鳥兒，睡醒了說夢話似的，嘰喳喳吵鬧了一陣又安靜下來。

夜露若有若無地滴落在我的肩膀上，有點兒冷。

一個呵欠打了一半變成了上牙磕下牙的哆嗦。

樹哼過來了！

它像疾飛的鷹，又像飄忽的云，打村西頭掠過一棵棵樹，向這邊飛來。哼哼聲也越來越大，最后好像充滿了我的耳廓。

“哼……哼……”

仿佛就在耳邊。

我趴下來，把黑衣翻過頭頂蒙住腦袋，雙手抱著樹枝丫（就像抱著一支船槳），臉兒緊貼在樹皮上（好糙的樹皮），一動不動。

一團黑影落在另一根樹枝上，跟我相距不過一米。

它就是樹哼。

“喂，你是新來的嗎？”那團黑影居然說起話來。

“對，對，對，我是……是新來的?！?/p>

看得出來，我很緊張。不過，這句話一說出口，我倒有了一個好主意：正好裝一回樹哼，用專業(yè)術(shù)語來說，這叫臥底！一些奇怪的詞語跳進我的腦子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網(wǎng)破，就是魚死。

“你是不是很冷？”那邊枝丫上的樹哼問。

我看不清它的面目，不知道它的話是不是從嘴巴里發(fā)出來的？令我奇怪的是，它能一邊問話同時一邊在哼哼，互不干擾。

那哼哼聲仿佛是它在喘氣，又像是從它的肚子里發(fā)出來的。

“嗯，有點兒冷。”

我的冷主要不是來自天氣，而是來自膽怯。

“那你過來吧，我們來擠暖兒。”它說。

擠暖兒是我們這里的小孩冬天愛玩的一個游戲，樹哼大概看見過，所以這樣說。就是選一個向陽的墻角，我們小孩子貼墻排成一隊，后面的用力往前擠，把前面的同伴擠出來，擠出來的同伴又排到后面去，接著擠，這樣擠來擠去，我們的身體就變得暖和了。

我哪敢過去跟樹哼擠暖兒呀！

要是擠到樹下還不得摔斷胳膊腿兒呀。

“要不這樣吧，我到你那邊去。”樹哼說著，就見一陣涼風(fēng)刮起，它坐到我坐的那個樹叉上了，感覺我們好像背靠背。它身上的毛很柔軟。

“怎么？你穿了衣服？”樹哼問，“這樣可不好，我們不應(yīng)該穿人類的衣服?！?/p>

哎呀，我該怎么回答它呢？

“這是我從村頭的垃圾堆里揀來的?！蔽胰隽艘粋€謊，同時趕緊把話題引開，“老兄，你可得教教我呀，我還不會哼哼呢?！?/p>

“噢，是嗎？”樹哼好像來了興趣，身體在我的背后扭動了一下，“哼哼不用教，誰都會?！?/p>

“可我不會呀，我真的不會。”我說，“人家是一個新手嘛。要不，我拜你為師好不好？”

“那可不敢當(dāng)，”樹哼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這樣吧，我?guī)愕酵饷孀咦?，見識一下，回來的時候，你自然就會哼了。”

“太好了，謝謝師傅?！?/p>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一個漆黑如墨的面孔沖著我笑了一下。

“你的肚皮太白了，就像人類的小孩?！睒浜哒f，“作為一個樹哼，不應(yīng)該這么白?！?/p>

我趕緊把蒙在頭上的上衣扯下來，遮住了我的肚子。哎呀，這樣一來，它不就看到我的樣子了嗎？

“你小子可真行，就像我從前一樣，”樹哼擂了我一拳，還好，它的拳頭軟綿綿的，不疼，“從前哪，我也像你一樣，喜歡把自己變成人類小孩的模樣，不過，你變得比我像，簡直太像了?！?/p>

我沖它做了一個鬼臉，暗自慶幸又躲過了一劫：好險噢，差點兒被他看出了破綻！

“來吧，把手給我?！睒浜哒f。

我向他伸出手去，它用爪子握住了我的手。

“哎呀，你好沉呀！”

一拉住他的手，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輕了。我們像兩只蝙蝠，從枝頭起飛，飛向星光點點的夜空。我緊緊抓住它的爪子，擔(dān)心從天上掉下來。

就這樣，我們漫游了好多好多地方。

有時候樹哼飛得太快，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科幻小說中提到的“位移”技術(shù)。如果不快，一個晚上我不可能看到這么多地方。

奇怪的是，樹哼帶我看的都是凄慘的場景：

無家可歸的孤兒、垃圾遍地的街道、瀕臨滅絕的動物、大量砍伐的森林。

我們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每到一個地方就落腳在一棵樹上，如果那里有樹的話。每一個地方都令我嘆息。

“你看，你已經(jīng)學(xué)會哼哼了！”樹哼說，“我說呢，樹哼不可能不會哼，我們樹哼活在世上，惟一的生存意義，就是用哼哼聲提醒人們，別忘了，這世界還有許多不夠好的地方?！?/p>

回到我家院里的老槐樹上，眼看著天就要亮了。

“好了，我們得回去了?；厝ブ?，我想玩一個游戲。”

“游戲？什么游戲？”我問。

“你緊張什么，很簡單的?！睒浜哒f，“我們像影子一樣從這兒跳下去，看誰掉到地上不發(fā)出聲音來?！?/p>

一聽他的提議我的頭就大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我知道。

“為什么要玩這個游戲？”我問。

“不為什么，游戲嘛，就是好玩唄?！睒浜哒f，“再說了，作為一名樹哼，這一點高度根本就算不上挑戰(zhàn)呀！怎么？你是不是害怕了？”

“你說我害怕？我才不害怕呢，跳就跳！”

實在沒有辦法，只有跳了，我可不能顯得太熊樣兒。

我們從樹上跳下來，都沒有發(fā)出聲音。

然后，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樹哼不見了。

我躺在我家院子里的麻石條上，使勁地想：昨天晚上，我真的見過樹哼嗎？今天晚上，樹哼它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