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大家都慌慌忙忙，慌的什么，忙的什么呢?都忙了一年了，還忙嗎?不僅還忙，那是更忙。現(xiàn)在生活幸福，日子好過，一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年初時總覺得一年的時間太充裕了，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翻很多花樣，結(jié)果還沒怎么著呢，一年倒又過去了，大街小巷已經(jīng)有年的味道出來了。

所以要趕緊呀，趕緊干什么呢，趕緊把年前該做的事做掉。年前該做的事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開會，也有些會是可以挪到年后去開的，那就不必在這時候湊熱鬧，但有些會必須在年前開掉。這是鐵定的。誰定的?不知道，能不能改革?也不知道，就這么照著走吧。

既然開會是鐵定的，那就得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起來，何況今年這個會與往年又不同。請到了一號首長。一號首長聽起來嚇人，其實也還好啦，也就是上級直管部門的正職。別看這一個正職領(lǐng)導(dǎo)，下面分管的十幾條線幾十個單位都搶著請他到場，他到場不到場，會議的檔次大不一樣，結(jié)果也大不一樣，不僅面子光鮮，很可能會有真金白銀到手——首長聽匯報的時候，一高興了，說，這個項目好，你們打個報告來，我批。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所以都管他叫一號首長，或許比來一位中央首長更實惠呢。

可惜的是，正職只有一個，他也愿意每個單位都到一到，作個指示，給辛苦了一年的同志們敬個酒，哪個也不得罪，可他哪里忙得過來，他也不能分身，只能有選擇地參加其中的部分會議。沒被他選上的單位總是有一點(diǎn)失落，但也理解首長的辛苦，于是就想，今年請不動，明年加油。

黃會有家的老板比較糾結(jié)，連續(xù)三年沒有請得動一號首長，別說在兄弟單位面前沒面子，就是在自己家里，看到同事部下，也有點(diǎn)抬不起頭，挺不起腰。所以今年早早地就犯起了心思，卻又遲遲不敢開口，怕萬一一開口被回絕，那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但遲遲不開口吧，樣樣又被別人搶了先頭，首長肯定是先請先答應(yīng)，你請得遲了，他的日程都安排滿了，想答應(yīng)你都不行了。

老板著急。一般都拿辦公室主任出氣，辦公室主任就是個受氣包、出氣筒、垃圾箱，還得是個滅火器。

其實黃會有早已經(jīng)替老板想好了主意，只是老板不開口，他也犯不著主動獻(xiàn)計獻(xiàn)策，顯得自己多有謀略，像個智多星似的，蓋了老板的帽可是大忌。等到老板說了這事，黃會有也沒有馬上就獻(xiàn)出來。只是說再想一想。等了一天，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跟老板建議說，用激將法吧。老板說，什么激將法?怎么說?黃會有說，你就跟他說，他三年都不到我們單位來參加年終大會，我們的同志對他有意見，群眾議論紛紛。老板一聽，惱了，說，黃會有，你害我?黃會有說，只有這個辦法還能一試，其他辦法，試都別試。老板想了想，也認(rèn)了，說，也是的，我們這種邊緣單位，得不到他的重視，又想請他來。只能按你說的一試了。

這一試還真行，那首長起先一看老板的笑臉，就知道是要請他到會了，趕緊邊走邊擺手說，你別說了，你的會我去不了。老板追著說，知道您忙，也不想讓您負(fù)擔(dān)過重，可是，主要是下面的同志、群眾有意見。首長一聽“意見”兩字，頓時站住，目光虛虛的，盯著老板看了看，說，意見?對我都有些什么意見哪?老板趕緊說，沒啥別的意見，就是您三年都沒有出席我們的年終大會，同志們覺得您太忙了。首長“啊哈”了一聲，說，肯定不是說我太忙，是說我對你們不夠重視吧——我真有三年沒去你那兒了?老板說，三年，肯定是三年。首長又笑一聲，說，那好吧，今年我去。又說，一會兒你就跟小陸把時間定下，這個時間，鐵定就是給你的了。

老板回來到黃會有辦公室，當(dāng)著其他人的面，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沒說話，將笑容藏在臉皮后面，走了。

黃會有就知道事情成了，頓時頭皮一麻，心往下一沉，首長答應(yīng)來，是給老板面子，可老板有了面子，他們干會務(wù)的，就得扒掉一層皮了。

辦公室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人都像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會場還沒有確定，所有的事情都無法進(jìn)展，會議通知發(fā)不下去，會議議程也排不上來。所以眼前的頭等大事，就是找會場。因為有首長來，會場的標(biāo)準(zhǔn)要高，又因為是全系統(tǒng)年終大會，人數(shù)多，這樣的又要大又要好的會場一直是最搶手的，何況臨近年底，這是全城熱會的季節(jié)，哪有空閑的會場等著他們呢。

事情果然如此，黃會有和辦公室的同志分頭聯(lián)系，先揀最有把握、最熟悉的飯店賓館，果然全滿。有的都排到年三十了。

熟悉的找不著，就找不熟悉的。黃會有發(fā)動群眾，人人出主意，自己出不了的，回去問家屬親友，我還不相信了，偌大一個城市，連個會場都找不到?結(jié)果大家果然報來許多，有些連聽也沒聽說過，有些也不是家屬親友提供的，而是到114查詢來的。堆在黃會有面前，一大堆。黃會有分了工，大家再分頭聯(lián)系，又狂打一圈電話，結(jié)果出來了，四星級以下的，想都別想了，五星以及超五星的，還有一兩家可以一看。

但是如果訂五星超五星，會議預(yù)算就要大大超支，而不是小超支，黃會有不能擅自做主，去跟老板請示。老板說，錢重要還是人重要，你連這點(diǎn)都搞不清，當(dāng)?shù)氖裁粗魅?。話是老板有理，可老板也有不講理的時候。有一回老板出國，聯(lián)系不上，也是人和錢的問題，黃會有擅自做了一回主，老板回來問話，卻不問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問的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黃會有去看會場，這是一家五星賓館，商務(wù)型的，老外比較多，大多只開些小型商務(wù)會議商談商談而已，根本就沒有大會場。為了接這單大生意，他們表示可以將大餐廳改成會場，一算座位，倒是可以容納，雖然餐廳改成會場有些不倫不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還有一股子油煙氣，但好歹是可以安放了。

這里黃會有正暗自慶幸，那邊經(jīng)理又提出要求說，會議要在上午十一點(diǎn)前結(jié)束，因為下面接的是一場婚宴，十一點(diǎn)翻場已經(jīng)夠緊的了。這個條件一出來，事情又黃了，十一點(diǎn)那時候正是首長開始總結(jié)的時候。首長愛講到幾時便是幾時，哪能跟首長限定時間，這是其一。其二，中午賓館接了婚宴，就意味著黃會有的會議午餐不能在這里用，難道開會和用餐還得分場地?沒聽說過，也不好操作，這么大的規(guī)模，轉(zhuǎn)移人員就得借調(diào)多少輛大客。黃會有泄了氣，想去看另一家了，嘴上卻說，你們先替我們留著。我們回去匯報一下再說。那賓館人說，匯報還要趕回去?你打個電話不就行了。但黃會有還是走了。

又到下一家，這家星級更高，連服務(wù)生都長得跟外國人似的?？杉壌卧礁咴?jīng)]有大會場，便使出個昏招。建議他們分會場開會，說音像設(shè)備齊全，可以接通每個分會場的電視電話，效果比開大會還好。黃會有掉頭就走，趕緊又回到第一家，可就這一個小時的時間。那餐廳改成的會場就已經(jīng)被人訂走了。黃會有說，你們憊么不講信用呢，我說好要回頭的。人家說，怎么是我們不講信用呢，你連定金都沒有交，我們怎么對你講信用。

黃會有一邊著急，一邊等著另外兩個行動小組的消息，就怕錯過電話，將個手機(jī)一直緊緊攥在手里，但偏偏這一天，手機(jī)又出奇的安靜，一次也沒響起來，黃會有就知道事情不靠譜了，心直往下沉。

幾個小組回來一碰，情況差不多。他們還欲細(xì)細(xì)匯報，黃會有不想聽了，他要的是結(jié)果，沒有結(jié)果的過程。聽也是白聽。

老板也一樣啊，老板也不要過程，也是要結(jié)果，結(jié)果黃會有什么結(jié)果也沒給他，他能不著急嗎?一著急，老板說，黃會有啊黃會有，你本來叫個會有多好，會有會有，什么都會有的，會場也會有，但你偏偏姓個黃，什么都給你黃掉了，會場也給你黃掉了，哪里還有呢。這么一說，氣氛倒是松弛了一點(diǎn)，大家笑了笑。黃會有說，要不我臨時改個姓吧?老板說，你改姓什么呢?大家出主意，這個說，姓尤，叫尤會有。那個說，改姓惠吧，惠會有。還是黃會有更明白老板的心思，說，不如姓鐵最好，鐵會有，都鐵定了會有，還能沒有?大家雖然笑了一笑，心里的壓力卻沒有減輕，工作還得做，會場還得找，這才是鐵定的。

搞得夜里睡覺也沒睡踏實，做夢也在找會場，早晨醒來的那一瞬間，想到會場還沒有落實，心里“格登”了一下，坐起來感覺渾身都是酥軟的，其實黃會有干這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開始就在辦公室搞行政，一直干到主任，經(jīng)歷會議無數(shù)，找過會場無數(shù)。這一次怎么就這么揪心呢?當(dāng)即在家里就給辦公室的幾個人打了電話，布置任務(wù)，讓大家出家門就直接奔赴找會場去，免得一會兒磨蹭到單位，再碰頭，再交代，再切磋，差不多半天又過去了。

他自己這一組。是小金牽的線，趕過去一看，會場倒是有，可是沒有暖氣，到處冷冰冰的，里邊的工作人員個個穿著棉大衣，嘴里哈白氣，哪像個賓館樣子。那經(jīng)理跟前跟后地說，我們有暖氣的，我們有暖氣的。果然暖風(fēng)機(jī)的聲音倒是轟隆作響，巨大無比，可是打出來的卻是冷氣。黃會有扭頭往外走，那經(jīng)理跟在屁股后面還在狡辯說，這是暖氣，這真的是暖氣，主任你靠近出風(fēng)口試試，就是暖氣。黃會有說，就算是暖氣也不行，你這暖氣的聲音。比我們首長講話聲音還響?；仡^朝那經(jīng)理和幾個服務(wù)員看了一眼，心想，還星級賓館呢，搞得跟殯儀館似的。

出來朝小金瞪眼，說，窮得連暖氣都打不起，還接會議?小金躲閃說，我也不知道他們經(jīng)營成這樣。又到一處，是個體育場所，也是小金的主意。找了個全市最小的體育館，可進(jìn)去一看，最小也大得嚇人。可坐三千人。黃會有又扭頭走，那館長說，可以用屏風(fēng)隔開。黃會有也沒有答他，出來就給一個哥們兒打電話，那哥們兒也是個辦公室主任，這會兒肯定也在為年終的會議找會場，看能不能挪一挪。騰一騰。救他一急。

哥們兒一聽他這話，啊哈哈一笑，說，老兄啊。我們昨天都借到動物園去啦，會場倒是合適，可是騷氣熏死人啦。黃會有說。動物園怎么會有會場，他們要會場干什么?找獅子老虎狗熊開會啊?那兄弟說，兩年前開全國動物大會開到他這里，借這理由拿了一塊地，可地不能老空著。就建個會場，會場是假，地是真。可沒想到到這節(jié)骨眼兒上，這會場還真派用場呢，老兄你要是不嫌騷臭，我替你聯(lián)絡(luò)一下?黃會有服了他，說，謝啦謝啦，我自己找吧。

后來又去了一個消防指揮中心。甚至還去了一個蔬菜大棚。一天奔波，一無所獲。老板急了眼。也不開玩笑叫改姓改名了，朝黃會有說。明天再找不到你也不用來上班了。當(dāng)著部下的面，黃會有下不來臺，嘴兇說，不來最好，我求之不得呢。

嘴兇歸嘴兇，可哪能為了一個會場就不干了呢。

一個會場而已，聽起來是個小屁事，可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上，真是人命關(guān)天啦。晚上黃會有回到家。胡亂吃了幾口晚飯，就往床上一斜。老婆也不理他，自顧看電視，黃會有心頭竟有點(diǎn)悲涼。過一會兒手機(jī)響了，聽到小金急吼吼地說，主任主任，快看新聞綜合頻道，快看新聞——黃會有跳了起來，去搶了老婆手里的遙控器，調(diào)了臺，看到有一個郊區(qū)的遠(yuǎn)山大酒店在做廣告。小金電話又追來了，問怎么樣怎么樣，黃會有泄氣說，就半天會議，還要跑到郊區(qū)，首長也不方便，到時候嫌遠(yuǎn)不去了，就麻煩。小金還沒說話，老婆倒先說了，你看看這上面的地址，不是遠(yuǎn)郊，很近，說不定比去市里哪個賓館還近呢。才知道老婆其實也是關(guān)心他的，心里復(fù)又暖了一暖。

病急亂投醫(yī)了，黃會有當(dāng)即就往這個做廣告的酒店打電話，一問，果然有符合條件的會場，餐廳也有，樣樣俱備，似乎就專等著他去開會呢。

第二天一大早黃會有就去了，路很好走，出門就上外環(huán)線，下了外環(huán)線就是，整個行程也就半個小時。地方又果然山清水秀，賞心悅目。賓館造得別致，中西合璧，很妥帖，很有姿態(tài)，內(nèi)部裝修也十分養(yǎng)眼，既大氣又典雅。黃會有不再猶豫，交了定金，就給老板打電話，老板即刻趕過來一看。十分滿意，說，你看看，我一讓你不干，你就干好了，牛還是要用鞭子打呀。

事情忽然就有了結(jié)果，快得讓黃會有都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事情解決了，會場找到了。

黃會有給首長秘書小陸和司機(jī)分別發(fā)了短信，告知詳細(xì)線路，秘書回說，收到，放心。秘書體貼人。黃會有心頭一暖。

會議那天，一早黃會有就開始和秘書保持熱線聯(lián)絡(luò)，開始還有些擔(dān)心會不會路上不順利，畢竟是在郊區(qū)，會不會走錯了道，等等，結(jié)果一切又是出乎意料的順利，沒費(fèi)什么事，沒繞一點(diǎn)路。時間掐得很準(zhǔn)，九點(diǎn)差五分，首長的車到了。

老板帶領(lǐng)全體班子成員上前迎接。黃會有在一邊守著秘書，悄悄恭維說，你時間掌握得很準(zhǔn)。秘書道，昨天來過一趟了。黃會有笑道，哦，踩過點(diǎn)了。才知道要想工作不出差錯，應(yīng)該是怎么做的，學(xué)了一招。

首長進(jìn)入會場，落座，就開會了。因為快過年了，大家心情好，氣氛也熱烈，會場紀(jì)律也特別好，講話發(fā)言的，內(nèi)容一個比一個靠譜。水平一個比一個高。首長頻頻點(diǎn)頭，表示滿意。

會議順利進(jìn)行，黃會有現(xiàn)在是徹底放下了心思，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圓滿完成，聽不聽會都不重要了。他渾身松軟地落坐在舒適的沙發(fā)椅上，享受和體會著這個新建賓館的高檔設(shè)施。過一會兒，手機(jī)震動起來，他矮下身子一接，低聲說，我在開會。那邊“哦”了一聲，掛了。一會兒又有電話來，他依然低聲說，我在開會。對方說，好，我稍后打給你。幾次三番后，黃會有想，這就是開會的好處了，可以少接好多電話呢。

正體會著這份少有的安逸，就聽到了熱烈的掌聲，知道首長開始講話了。

首長也受到大家的感染，不像平時那樣沉著淡定，情緒有些高昂，講話鏗鏘有力，句句說在點(diǎn)子上。

會議掀起一個高潮。但大家知道，更高的高潮是在宴會上，除了主桌上各色人等都安排了任務(wù)，其他桌的女同志也都揀年輕美貌的早早埋伏好了，但一直不動聲色，等黃會有觀察到火候差不多，才開始暗示她們。

她們訓(xùn)練有素，不會蜂擁而上，那樣太惹眼，太張揚(yáng)，對首長影響不好。一個一個來，輕輕地來，像飄過來似的。過來敬首長酒，但并不要求首長喝，只是說，首長，我敬您，您隨意，我干了?？墒组L哪能隨意，說，那哪行，你干了我不干，你們要說我脫離群眾啦。也干了。還不放女同志走，說，你敬了我，我不回敬。又是脫離群眾，又是欺負(fù)女同志，罪加一等哦。來，我回敬你一杯，你隨意，我干了。女同志哪敢隨意，于是兩個都干了。

如此幾番。首長興致高起來，黃會有趕緊喊服務(wù)員開酒瓶，滿酒。等到又有女同志過來，首長干脆丟開了小杯，拎起酒壺。女同志笑道，首長您是“令狐沖”。拎壺沖過，接著又是罰點(diǎn)球，又是分組對抗等等。

首長下午還有一場會議，但這會兒他情緒好，興致高，全沒有下午還要去開會的樣子。大家擔(dān)心首長喝高了，影響了下午的會議。連一向了解首長脾性的秘書也有點(diǎn)著急了。但是既然首長高興，誰也不敢讓首長掃興。那秘書只管朝黃會有瞪眼睛，黃會有兩肩一聳，感覺自己像外國人似的瀟灑。

他當(dāng)然瀟灑啦，可下午那場會議的主辦者慘啦。不過最后的結(jié)果誰也沒有料到，那是皆大歡喜。到了點(diǎn)兒，誰也沒有去催促首長，甚至沒有人向首長提醒時間。說也奇怪，那首長說站起來就站起來了，干脆利索地笑了笑，說，你們給我的任務(wù)，我完成了，時間到啦。說罷就往外走，還有幾個同志正舉著酒杯打算來敬酒呢，首長笑道，留著，留著，下回吧。

大家趕緊送首長到門口，首長步履輕松矯健，面帶微笑，好像根本就沒有喝那么多酒，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黃會有跟在后面不由得贊嘆，首長到底是首長，久經(jīng)考驗，這點(diǎn)小酒，這點(diǎn)小場面，哪在話下。

首長出大廳的門，車子已經(jīng)無聲地滑到門口，秘書拉開車門，首長一抬腿就上車了，車子又無聲地滑走。

首長走了。老板心上一塊石頭才徹底放下，特意走過來拍了拍黃會有的肩，也上車走了。

黃會有留下善后，算賬買單。一切手續(xù)辦妥后，那賓館經(jīng)理還想拉回頭客，拍黃會有馬屁說，黃主任，我們這地方風(fēng)景很好，不如陪你看一看?

陪著黃會有出來。黃會有放眼去看看四周的湖光山色，不由感嘆道，哎——真是個好地方。

那賓館經(jīng)理候在一側(cè)，趕緊說，是呀是呀，我們這是深藏閨中人不識。黃會有笑道，今天倒給我們見識了一番哦。只可惜了首長和我們家老板，光顧著開會，連這么好的景色都沒時間欣賞。

眾人沿著山路，沐浴著暖冬的陽光和微風(fēng)，慢慢地走一走，黃會有又發(fā)感嘆說，青山綠水，綠水青山。經(jīng)理緊扯住話題說，主任要是喜歡，就在我們這里多住幾天。黃會有嘆道，多是多少天呀，住幾天，還是得回去呀。經(jīng)理又說，要不，我們給您留一間長包房。黃會有說，我不要被老板罵死。說到個死字，忽然就一笑，說，哎，你倒啟發(fā)我了，活著不能在這里住，死了住過來也挺好嘛。

知道是調(diào)侃，卻沒有人接話茬，因為不知道怎么接，是說他說得對呢，還是說他說得不對。只有那賓館經(jīng)理話多，趕緊又湊上前說，主任真是好眼光，我們這地方——下面的話還沒出口，大家已經(jīng)“哎喲”了一聲，停了下來，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山彎處，赫然的，彎彎的路邊，豎著一塊巨大的路牌。

路牌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箭頭，箭頭下面四個大字：遠(yuǎn)山公墓。

跨過這個路牌，轉(zhuǎn)過這個山彎，遠(yuǎn)山公墓就一覽無遺了。

山這邊是一片綠，山那邊是一片白。黃會有放眼望著那白花花的一大片，頓時愣住了，愣了片刻，冒出一身冷汗，驚恐地想，幸虧首長走了，幸虧老板走了，如果現(xiàn)在站在這里的是首長或者是老板，那豈不是完了蛋?

一起跟了來賞景的一位女同事卻笑了起來，說，喲，這么大的公墓，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呢。

那饒舌的賓館經(jīng)理以為大家有興趣，趕緊上前介紹說，主任，遠(yuǎn)山公墓是本市最有規(guī)模也是規(guī)格最高的公墓，許多有頭有臉的人都——黃會有奇怪說，你做賓館的，怎么還連帶推銷公墓?經(jīng)理高興說，一家的，本是一家的。黃會有心有余悸地戧他說，那是，活著開會和死了休息，本來就是一條龍服務(wù)嘛。

知道自己口氣有點(diǎn)重了，這事情本來怪不著他們，是他自己找來的嘛。于是笑了笑，口氣放寬松了說，我說呢，怎么這個地方這么安靜，這么和諧，空氣這么清——一個“新”字沒說出口，手機(jī)響了，一看是小陸秘書打來的，當(dāng)下心里就一緊，趕緊問陸秘書什么事。秘書說，首長已經(jīng)進(jìn)下午的會場了，我抽空給你打一下，你小子有本事，搞這么個會場讓我們來開會啊。黃會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顆心一邊往下沉，一邊還存著一點(diǎn)僥幸試探說，怎么。怎么，不好嗎?秘書道，好呀，背靠公墓，怎么不好啊。黃會有直冒冷汗，但仍然還有一絲絲僥幸，說，首長不知道吧?秘書說，怎么會不知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那一瞬間，黃會有感覺有什么東西“嗖”了一下，知道是靈魂出竅了，似真似幻時，忽然聽到秘書笑了起來，說，黃主任，別緊張，我這會兒就是給你轉(zhuǎn)達(dá)首長的意見，首長很喜歡你們今天的會場，說了，如果以后你們還在那兒開會，他爭取再來。黃會有摸不著底，試探著說，是，是呀，這是五星標(biāo)準(zhǔn)的——秘書打斷他說，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問題，是因為賓館后邊就是遠(yuǎn)山公墓，他父母就在那里。如果今天下午沒會議，他想去看一看父母的，可惜又有會議，所以，下次吧。電話就掛斷了。黃會有手里抓著手機(jī)，有些迷惑，似乎都不知道此時自己身在何處了。

小金因為處理剩余酒水之類的雜事耽擱了時間，他是最后一個追上來的，追到黃會有身邊，朝龐大的公墓看了看，說，我有個同學(xué)，就葬在這里。黃會有還沒從秘書的電話中回過神來，旁邊那女同志卻說了，小金，你同學(xué)，才幾歲啊?小金有點(diǎn)感傷。說，是得了病，從發(fā)病到去世就沒幾天。又說，我一直想來看看他，一直沒來，有時候夜深人靜。會想起他。

那女同志說，今天倒是個機(jī)會，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賓館經(jīng)理又趕緊上前問道，你要看的這個人，在幾區(qū)幾排幾號?小金說，我沒來過，說不出來，只是聽說他在這里。賓館經(jīng)理說，這好辦，我陪你到公墓管理處查一查登記冊。

于是到公墓管理處去翻名冊，結(jié)果卻沒有翻到。小金說，沒翻到就算了吧，也許是我記錯了?？晒芾硖幍闹魅沃思?，就不相信自己的公墓里就沒有這么個周見橙，又將那名冊重新翻起來，一邊翻，一邊念叨，張三李四王五，念得大家心里忽悠忽悠的，怕有個和自己名字一樣的人躺在這里。

管理處主任這個辦法還真有效，當(dāng)他念到一個叫周建成的人名時，小金說，就是他吧。上前看了看名冊，說，周建成——周見橙，音同的，我這同學(xué)名字比較特殊，上學(xué)的時候大家就常常搞錯。

大家跟著小金去看周建成，小金趕緊說，你們不用去的，我一個人去看看就行了。再說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呢。大家不說話，見黃會有跟著，就都跟著，跟到那地方，又隨著小金一起，朝周建成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黃會有的手機(jī)又響了，對方是個大嗓門，在安靜的墓地里顯得特別刺耳。黃會有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說，我是黃會有，你哪位?那邊一聽。立刻明白了，說，哦，你在開會，不打擾你開會，稍后再打給你吧。

原載《作家》201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