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只黑螞蟻散著隊形走在追路的臉上有一會兒了。追路并沒有在意,依然朦朧著。直到其中的一只找準了地方,在追路的眼斂下柔嫩的地方猛咬了一口,追路才“哎呀”大叫了一聲,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一掌拍在那感到火辣辣刺痛的地方,小家伙的尸體從空中飄墜了,另外的幾只也被迫路的另外幾掌拍得肢殘身廢。
還躺在地上的小軍仰著臉兒叫道:“你沒看我睡得好好的,你嚷嚷什么?”
追路扭頭踢了小軍一腳,“睡什么睡?煩!”說罷又一腳蹬在身旁的核桃樹上,說:“我他媽的今天運氣就背!想睡一會兒也不成?!?/p>
小軍從地上爬起來。說:“怎么了?怎么了?”
追路把臉伸到他眼前,指著被螞蟻咬紅了的地方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兒?!?/p>
小軍瞪圓了眼睛瞧,看清楚后他仰頭笑道:“被螞蟻咬了,好!咬得好!”
追路怒,撲過去要扭住小軍打。小軍繞著樹干跑,邊跑邊叫:“咬得好!咬得好!”追路繞著樹干追,邊追邊咒:“老師打我,連螞蟻也跟我過不去,你小子也上勁?!弊飞狭?,又踢了一腳。小軍跌倒在樹蔭下直樂。
校園里這會兒靜悄悄的,學生們正在上課。日頭毒得很,只有這棵老核桃樹下還涼快些。追路和小軍是因為數(shù)學作業(yè)沒完成被魯老師踢出來的。魯老師讓他倆回家叫家長來。他倆知道家長來了更沒好果子吃,現(xiàn)在是一面受氣,家長來了是受夾板氣,躲也無處躲。他倆便藏在操場角上這棵老樹下睡覺。
追路陰著臉沉思了一會兒,對小軍說:“小軍,起來!起來!”
小軍從地上坐起來嚷道:“又怎么著了?”
追路把嘴放在他耳邊說:“咱們在魯老師的教桌上拉一泡怎樣?”
小軍覺得這事兒刺激,興奮地說:“太好了!可……”可啥時候有機會呢?追路說:“過一會兒。過一會兒就下課放學了,咱們就……”說罷他蹲下做了一個拉屎的姿勢。
小軍笑著說:“這一回魯老師怕要氣呆了。”
追路咬著牙說:“誰讓魯?shù)毓蠈υ蹅z那么兇!”
“魯?shù)毓稀笔亲仿方o數(shù)學老師兼班主任魯懷國起的綽號。他覺得魯懷國的腦袋長得很不規(guī)則,像一顆歪歪扭扭的地瓜。追路對魯懷國恨得厲害。他數(shù)學學得不好,魯老師經常批評他,有時還體罰他,侮辱他,用腳踢他的屁股。當然,對其他的學生也不例外。這不,剛才他又幾腳把追路和小軍踢了出來。
追路和小軍想出了這么個自以為得意的主意,想象著魯老師看到那堆屎后氣憤的滑稽模樣。樂得靠在樹干上的身子直抖。
下課的鈴聲終于響了。小孩子們從教室里涌了出來,校園里頓時喧笑鼎沸。他們嬉鬧著走出校門,漸漸地消失在這個小城市的大街小巷里。
追路和小軍一直躲在樹后面看著校園里的情況。直到他們看見他們班的班長胡小燕把教室的門鎖好,扭扭擺擺地穿過操場,走出學校大門。
校園里終于沒人了。老核桃樹上的知了沒死沒活的鳴叫更顯出校園里此時的寂寥。兩個小孩從樹后奔出來,一溜煙竄過被日頭烤得發(fā)白的操場,像猴子一樣爬上他們教室的窗戶,打開窗扇,跳了進去。
空蕩蕩的教室讓小軍感到害怕。他對追路說:“我有點怕。這種事兒讓人知道了可了不得?!?/p>
追路說:“孬種!怕個球!沒人能看見咱們?!闭f著他松了松褲腰帶,拍了拍肚子對小軍說:“小軍,我恐怕拉不出來,你怎么樣?”
小軍說:“我肚里倒是有點東西,可……可我還是有點怕。怕拉不出來。”
追路說:“你小子總是怕,怕什么?來!你先蹲在教桌上?!弊仿钒研≤姺錾辖套?。小軍褪下褲子蹲在教桌上,使勁想拉出屎來,臉兒憋得通紅。追路看到他的模樣滑稽,想笑。但他沒笑出來,他憋著。他怕小軍看到他笑,惱了,不拉了。有一會兒了,小軍還沒拉出來。
追路倒想出個主意來。他說:“你先站起來,我有點事?!?/p>
小軍罵罵咧咧著站起來:“你他媽的就知道捉弄我!我快拉出來了,你又讓我站起來?!?/p>
追路憋住笑,說:“快拉出來就好!我給桌上弄點粉筆末,你拉在上面,不粘,讓他們好清除?!?/p>
小軍笑了:“我不知道你小子是做壞事還是做好事。”
追路一本正經地說:“壞事也不要做絕了,你說對不對?”說著他把一些粉筆末撒在小軍的屁股下面。小軍蹲下一使勁,有一團盤旋狀的東西就堆在了教桌上。
下午,班長胡小燕剛一打開教室門,就聞到教室里有一股不對勁的味道。她抬眼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堆在教桌上的那團東西,便尖叫了一聲,跑出了教室。
魯懷國站在教桌前,盯著那團盤旋狀的東西有一陣子了,他的臉色有些發(fā)青。他突然扭過頭去,眼睛在圍觀的學生中迅速地搜尋。他發(fā)現(xiàn)了兩雙緊盯著他的惶恐的小眼睛。那兩雙眼睛在和他的眼睛對視的那一瞬間就躲開了。
魯懷國一步就躍了過去,揪住追路的耳朵,嘶啞著嗓子叫道:“是不是你?”
追路一扭脖子,瞪著眼睛說:“什么是不是我?”
魯懷國指著教桌,厲聲說:“是不是你干的?”
追路說:“不是!”現(xiàn)在他的眼里可沒有一絲的惶恐了。
魯懷國氣得嘴唇直哆嗦,渾身顫抖著說不出話來。他想,這小子倔得厲害,他的腦子倒是機靈得很,可就是不聽話,還他媽的盡和我對著干!他怎么就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聽話呢?魯懷國放開追路,撥開人群,扭住早已躲在別人身后的小軍,喝道:“是不是你?”
小軍打著顫,一邊用眼睛瞟著追路一邊說:“不,不是我!”
魯懷國扭過頭去看追路,發(fā)現(xiàn)那小子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小軍的臉。
他移動了一下身子,擋住追路的視線,沉下嗓子,一字一句地對小軍說:“你再說一遍!”
小軍驚恐地尖叫起來,因為他看見了魯懷國舉起了他那著名的毫不留情的巨掌?!安?。不是我!是他要我拉的,是追路!”小軍喊。
魯懷國迅速地回過頭去抓追路。只見那小子早已撒開腿,瘋子似的跑開了。
追路快速地跑著,他像風一樣竄過操場直奔校門口。魯懷國也跑了起來,剛三十出頭的他身手還算敏捷。有那一刻,只差一點他就抓住追路了,可那一刻過后,他就不行了。不知怎么著,他的腿突然軟弱起來。與此同時,他想起來追路這小子是校園里的長跑冠軍,怪不得他起了個怪名字“追路”。
追路跑到大街上。他停下來回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魯老師正捂著肚子蹲在校門口喘氣。魯懷國看見追路站住了,便展起腰邁開步子又追了上去。追路扭頭又跑,他那靈活的雙腿快速地交替前行,他甩開雙臂,微低著頭,像一只瘋狂的小豹子。
魯懷國早就停下來不追了??伤匆娮仿芬廊化偱苤?。有一輛駛向郊區(qū)的大卡車正好走在追路的前面,這孩子一躍抓住了車擋板,用他那常練就的扒車技術,麻利地攀爬了上去。
車上是一些裝糧食的大麻袋。追路背向車行走的方向坐在麻袋上往回望,只見魯老師正站在大街上向他招手,是想讓他下來回去。追路冷笑:回去!回去讓你揍我。他向后一摔,仰躺在一個大麻袋上,面對著湛藍遼闊的天空。風迅速地在他身上掠過,使得他渾身是汗的身子感到涼爽了些。
大卡車過了十里鋪了。剛才追路看見了那個村莊,這說明他離開城市已有十里路了,他并沒有想跳下來返回去。他想,遠方有些什么呢?今天就坐上車到沒去過的地方轉一轉吧,反正回去也是受氣,家里、學校里的大人們正橫眉冷眼地等著自己呢。遠方是他所不熟悉的,這使他內心有些微的擔心,可自己所熟悉的地方現(xiàn)在正讓他感到厭煩,遠方對他的召喚超過了他的那點擔心。他坐起來,望著那無邊無際的綠色田野和散落在田野中的村落。
大卡車來到四十里鋪的時候,追路的心里有些動搖了,他想跳下去往回趕??伤氖镤亴λ麃碚f還不算遠方,還是比較熟悉的地方。父親曾帶著他來過這里。大卡車拐過彎向南走。這以后的地方是追路所不熟悉的地方,算是遠方了。追路瞪大了眼睛貪婪地看著路旁的風景。
這里有眾多的樹。夏日的風使得樹林的頂部像綠色的波浪一樣搖擺,它們緩緩地起伏,仿佛它們的深處蘊涵著豐富而激動的情感。樹林的外圍是溝壑縱橫的丘陵。鳥兒們結群在空中飛,一躍一躍地,活潑而動人。這都是些尋常的風景,但在今天,在追路的眼里,它們不尋常??粗鼈儭S幸环N不可言喻的東西在追路的胸腔里涌動。慢慢地,有兩顆晶瑩的流質出現(xiàn)在他的眼眶里。
一個又一個村落被大卡車甩在后面了。依然是樹,溝壑和小塊的田野,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可在追路的眼里,只要卡車向前行駛,那么這風景就不是單調的,而是新鮮的,迷人的。
大卡車依然鉚足了勁向前駛。車上的司機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車后面坐了個小孩。大約是午后三點了,這是日頭最毒的時刻。但車上有風,追路并不感到熱得厲害。他躺下來,胡思亂想著過去的往事。這樣一個離群獨處的時刻讓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那些平時不可能細想的人和事。這里已是遠方了,雖然它是并不遙遠的遠方,可追路覺得自己已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了。他想起了可親的母親、嚴厲的父親和那些快活的玩伴們,還有暴戾的“魯?shù)毓稀薄O胫麄?。他有些難過。暴戾的魯懷國是他心上的陰影。他怎么總對我那么兇呢?不就是我的數(shù)學學得不好嗎!難道說我數(shù)學學得不好將來我就不能活人嗎?他想。數(shù)學在我將來的生活中有個屁用!他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他竟然躺在大麻袋上睡著了。
卡車在爬一個很陡的坡的時侯,追路被卡車發(fā)動機所發(fā)出的巨大聲響驚醒了。一醒來他就有些害怕,他不知道到了哪兒了,這個地方離家到底有多遠。坐在麻袋上,他揉著被陽光刺得發(fā)痛的眼睛。一時無法判斷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由于車正在爬坡,行駛得很慢,追路趕緊跳了下來。
他站在大路中央,環(huán)顧四周,感到有些茫然。這里的丘陵少了,有些像樣子的山了,樹更多了。無風。山和樹林都靜靜地矗立在他的眼前。日頭依然很毒,這使追路放心了些。因為他斷定時辰還早著呢。太陽不正在天上笑瞇瞇地看著自己嗎。大卡車走遠了,它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四周靜得讓人害怕。追路突然跑起來,順著回家的路奔跑起來,他要回家去!他大口地吞吐著迎面而來的新鮮空氣,瘋狂地跑著。跑了有一陣子,他感到累極了,便停下來,大口地喘著氣,站在路邊向遠處望。
抬眼所見之處,皆為遠方。群山并不險峻,而是綿延起伏,伸向更遙遠的無窮盡的遠方。陽光之下,一切都那么鮮明。所有的植物都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綠色。黃土卻成為一種刺目的顏色了。追路邁開步子向前走了。他慢慢地走著,內心有一點點傷感。
走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前面漸漸開闊起來。追路加快步子奔跑了幾步,開闊處出現(xiàn)了一條大河。這條河從群山之間走來,在這兒沖蕩出一片寬闊的河床。河床的寬度是流水的十倍,大約有兩公里寬,五公里長。這是一塊并不算小的沖積平原,最起碼在追路的眼里是這樣的。黃色的平原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顯得鮮艷奪目,像金子的顏色一樣。追路快活地叫著,從公路上沖進河床里。他知道,這就是涇河。在它的下游,它將與另一條著名的大河——渭河相匯,最終進入黃河,走向大海。
而涇河的源頭就在追路的家所在的那個小城市的西面。追路看到這條河,他沒有猶豫,就順著河邊走下去。他要順河逆流而上,回家去。也許走這條路線要比在公路上走難些,路要更長些。
涇河靜靜地流著,溫和而洶涌。追路走在河邊,偶爾彎下腰去拾一小片石頭,在河面上打一串水漂。他時而蹦蹦跳跳地走著,時而停下來望著河面出神。水面漸漸窄起來,平原就要消失了,大河兩岸的小山已在追路的眼前。前面有嘩嘩的流水聲,水流就要湍急起來了。
追路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太陽不再明亮,變?yōu)榻奂t,又火紅,這紅日漸漸西墜,它的余暉在天空中變幻出瑰麗的奇景。河面上也波光粼粼。鳥兒也開始歸林了。追路邊走邊想,我這樣的一次遠行要比往常的課堂一日獲得的要多些吧!
餓了,他在河邊的薯田里刨了兩個紅薯,在河水中洗凈后啃著。他一邊啃一邊走,他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才能走回去。但他相信他肯定能走回家的。他前幾天還和小軍一起在涇河的源頭玩水呢。
天色暗下來了,追路的心里有些害怕??伤D念一想,害怕有什么用?這里離公路已經很遠了。再返回到公路上要多花很多時間,還不如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他估摸著也不會太遠了,因為大卡車拉著他出來也不過三四個小時,雖然在河道里走肯定要曲折些,遠些,但他估摸著自己已走了四五個小時了。為了反抗黑夜帶給他的恐懼,他尖聲叫了起來,怪聲怪氣地叫了起來。叫聲在曠野里回蕩,讓他感到刺激好玩,他便不停地變換著花樣叫著走了下去。
星星在夜空中出現(xiàn)了。沒有月亮。星星的出現(xiàn)使得夜空顯得更為深邃和遼遠。河面上也出現(xiàn)了一些星星樣的東西,還在飛動,是螢火蟲!追路高興地撲過去追趕,捕捉它們。
追路一直走了下去。不知走了有多少時辰。他習慣了黑夜,他沒想到在黑夜里一個人行走是如此美妙的事兒。無拘無束,多么自由!走著走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前方有一些大一些的螢火蟲。他快步向前,那些螢火蟲卻更大了起來,越來越大了,而且不動。是燈光,不是螢火蟲!追路又一次瘋狂地奔跑起來。啊,是燈光!是那座大橋上的燈光。這座大橋離涇河的源頭不遠。前幾天追路還和小軍在橋上面玩呢。
追路奔跑著,眼里涌著淚。河床里的鵝卵石并沒有絆倒他。黑暗中他靈活地跳著,越過那些障礙物,向大橋下面奔去。他順著橋下的鐵梯爬上去,再從橋上沖進城市里。他站住了,這里怎么空無一人哪!往日喧囂熱鬧的大街上,只有街旁的路燈寂寞地亮著,一個小飯館的門前垂著一盞昏暗的燈。遠處有火車發(fā)出凄厲的鳴叫,還發(fā)出哐哐的震動大地的聲音,那里面載著遠行的人們吧。
追路默默地邁開了步子,穿過那些七繞八拐的大街小巷,在他家的院門口停下來。大門虛掩著,他有些惶恐。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推開門,悄悄走了進去。不知夜有多深了,其他家的燈早已熄了,只有他家的窗戶仍向外傾瀉著明亮的燈光。屋里有說話聲。追路在窗下站住了,聽著屋里的說話聲。
“唉……”這是魯懷國的一聲長嘆。
“這孩子真讓人心焦,他跑哪兒去了?”這是追路的小舅。
“大嫂,我不該經常打他。他其實很聰明,很機靈的。我好好地下一番功夫,一定能把他教好的,您看看今天卻出了這么個事兒!”這是魯懷國的聲音,聽起來他悔得很。
“魯老師,您不要擔心,他爸肯定能找到他。這都是追路的不好,他倔得厲害!調皮得厲害!不怪您!”這是追路媽的聲音,他給魯懷國寬心,語氣里卻帶著哽咽。
“怪我!怪我!我今天要是跑得再快些,肯定捉住他了。可他怎么跑得那么快呢?”魯懷國說。
“這孩子從小就跑得快。所以他爸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追路,追路、追路,這下倒好,不知道他跑到哪兒了?”追路媽的聲音。
“哎呀!都快兩點了,追路他爸怎么還不回來?!弊仿沸【私辜钡卣f。
“那輛車是拉杏仁的,他不會坐到寶雞去吧?他不會在黑夜里流落街頭吧?”魯懷國自言自語,“我明天去寶雞找他……”
追路媽放聲大哭了起來。
追路聽到這里,情不自禁地動了一下。一只鐵桶被他碰倒了,發(fā)出咣當?shù)捻懧暋?/p>
屋里立刻傳出驚喜的叫聲:
“誰!誰在那兒?”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