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安排洪敏去石龍鎮(zhèn)采訪，洪敏接過燙金請柬的時候，想起昨天接到一個直接打給她的新聞熱線，那人說的是方言土語，嘰里呱啦的，洪敏只聽了個大概，什么石龍鎮(zhèn)一個叫馮東江的人捐了兩萬元給一個學(xué)生治病，他自己窮得叮當響，四十多歲婚姻問題還沒解決。

“是一個京城來的老總，他要對家鄉(xiāng)實行裸捐?！敝魅握f。把洪敏從昨天的熱線中拉回任務(wù)面前，“本來決定與你一道去，可早上接到市委宣傳部的電話，有個重要活動?！?/p>

裸捐?是這個概念本身被人們炒火了，還是裸捐真的成為一種慈善理念，老總們搶著趕這個時尚?不過，炒作也好，趕時尚也罷，錢捐出來回報社會，總是好事。洪敏笑了笑，說：“裸捐，這種新聞，目前還能吸引眼球。主任，我一定好好完成任務(wù)。”

洪敏第二天去了石龍鎮(zhèn)，這一天鎮(zhèn)里舉行馮總捐款儀式。她坐的是去石龍鎮(zhèn)的客車，車上多為石龍鎮(zhèn)人。他們說話，洪敏十有八九聽不清，但她沒有放棄聽，這是一種習慣，想從人們的談話中捕捉新聞線索。當她聽到“裸捐”二字時，心里激動起來。果然是說馮可寧回鄉(xiāng)捐款的事。

“什么叫裸捐?”一個老人問。

“裸捐就是把所有家當都捐了出來?！币粋€穿西服的年輕人回答。

“什么捐?”又有人問。

“裸捐，裸體的裸。”還是那個年輕人回答。

不知為什么，大家轟地笑起來。洪敏感覺不少人的眼睛在偷偷地看她。她突然明白他們笑是因為他們覺得在一個漂亮的女人面前說“裸體”是一種很刺激的事，洪敏也笑了一聲。

“聽說要搞什么捐款儀式，馮可寧會在臺上把身上衣服都脫下捐出去嗎?”一個抽煙的漢子說。他的話音一落，車內(nèi)又爆發(fā)了笑聲。

這時洪敏禁不住說：“裸捐是個比喻，是說捐出了自己所有的個人收入。當然吃飯穿衣的錢還得留著?！焙槊粽f話聲音清清亮亮的。特別有親和力。她在人們意料不到的情況下加入談話之中，讓全車上的人都感到她這個陌生女人的大方。于是就有人問她是哪個村子里，在外面讀書，還是打工。洪敏把自己的身份公開了，她說：“我是記者，我今天就是到你們石龍鎮(zhèn)采訪馮可寧總裁先生裸捐這件事的?！?/p>

可是，車上再沒有人說話了，一些人顯得很緊張，回避著她的目光。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主動，于是問身邊的男乘客：“你是石龍鎮(zhèn)人?，，他說：“是的?！薄澳阏J識馮可寧嗎?”“認識。馮可寧是我們石龍人的驕傲。”

穿西裝的年輕人說：“馮總富了不忘家鄉(xiāng)，捐二百萬建設(shè)家鄉(xiāng)，的確值得你好好的寫一寫，”

“不忘家鄉(xiāng)”這些話洪敏與其說不感興趣，不如說不值得放在稿子中，那是現(xiàn)成話，套話，要寫就寫馮可寧的獨特性，寫他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他的生活態(tài)度，他的人格魅力。

車上出現(xiàn)了竊竊私語，洪敏聽不清私語的內(nèi)容。

“要說裸捐，我看馮東江是真的裸捐?！币粋€懷里抱著一只黑色舊皮包的男人說。

“他算什么裸捐?他是傻瓜?！庇腥嘶卮?。

“馮東江被名所累?！贝┪餮b的年輕人說，“不過，他這樣的人也是一種活法?！?/p>

還是年輕人看事開闊，洪敏內(nèi)心對年輕小伙子評價道，她又問身旁男人：“馮東江是干什么的?”他搖了搖頭，說：“我是鄉(xiāng)下人，對鎮(zhèn)上的事不了解。馮可寧四鄉(xiāng)八鄰到處在傳他，省電視臺和市電視臺都報道了他，每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像馮總一樣有出息?！?/p>

有人插話道：“聽說馮東江搞過對象，就是郵政局的那個姓李的女人?？h婦聯(lián)號召為姜秀娥捐錢的那一年，馮東江把身上僅有的一萬八千元。拿到縣婦聯(lián)，往桌子上一擱，說：‘我捐兩萬，這是一萬八，還差兩千，我打個欠條，兩個月內(nèi)一定還?！瘚D聯(lián)主任很感動，說：‘小馮，你不是正在談戀愛嗎?你的婚姻大事也是婦聯(lián)要關(guān)心的，你得攢錢結(jié)婚。’馮東江說；‘正因為我已談戀愛，所以就更得為社會上女性多做點事?！瘚D聯(lián)主任沒辦法，只得接下了他的錢和欠條。馮東江的對象，那個姓李的女人得知后，哭了。馮東江說：‘不要哭，我做得還不夠，不值得你這么感動……’姓李的女人罵了一聲‘白癡，逞能!’就跑了……”

車廂里再次爆發(fā)笑聲，紛紛議論馮東江神經(jīng)有問題，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洪敏倒是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她希望再聽一些關(guān)于馮東江的趣事，雖然自己不一定要寫他的通訊報道，但可以作為生活素材提供給寫小說的男友小周。可是，人們不再談?wù)擇T東江了，話題又轉(zhuǎn)到馮可寧身上，把馮可寧說成了一個神人、一個圣人，一個大慈大悲的財神爺。洪敏心里想，中國富人的慈善事業(yè)做得不夠好，許多大富豪都不愿做，或者做做形式，縣花一現(xiàn)。馮可寧要是聽到老百姓對他的真心贊譽，一定激發(fā)更大的回報社會的激情。他捐獻的對象雖只是家鄉(xiāng)，并且兩百萬不算多，但因此形成的人氣，從家鄉(xiāng)發(fā)散、擴展，產(chǎn)生的影響，對事業(yè)一定會有幫助，不是有句話嗎——做企業(yè)就是做人!

車子停在鎮(zhèn)政府前面的公共停車場，人們搶著下車。洪敏看了看手機，儀式九點半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呢。廣場上停了數(shù)輛小車，有一輛車的牌號，落到她眼里，讓她呀了一聲，那不是汪市長的車嗎?就在這時，又開來了一輛小車，是政協(xié)孫主席，老熟人了，她高興地舉起手招了招。孫主席下了車，對洪敏說：“來得早呀，得好好寫寫我市首例進行裸捐的馮先生!”

洪敏笑盈盈地點著頭，然后故意給孫主席一個難題：“孫主席，你認為裸捐的意義何在?”

“哈哈，我算服了你們記者。裸捐的意義還用說嘛，八個字：‘人生發(fā)膚，受之父母’，你自己去體味罷。要是還不懂，明天看日報副刊上的我的一篇隨筆《赤子之裸》，哈哈……”

“一定拜讀?！焙槊粽f。這時，她聽見有人喊她，原來她與孫主席說話時，市電視臺的小劉和小黃從采訪車里下來了，他們說要知道是你，就該邀你坐采訪車一道過來。孫主席一行人已被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接走了。

洪敏說：“頭頭腦腦的來了不少，看樣子是個大場面的捐資儀式?！?/p>

小劉拍了拍手上的攝像機，說：“場面大，熱鬧，才能整出好看的節(jié)目?！?/p>

“你贊同這個觀點嗎?”洪敏對小黃說：“反正我不贊同。好節(jié)目跟場面大小不一定有關(guān)系?！?/p>

“有動情點才好看?！迸藥团苏f話，小黃說：“他們男生好搞高大全的東西?！?/p>

“你們過于追求細節(jié)，難道不嫌瑣碎?我可以肯定你們希望在儀式上看見馮可寧當眾脫衣，來個地地道道的裸捐?！?/p>

兩個女記者都向小劉啐了一聲。然后他們?nèi)ソ哟幒灹嗣?，因為這樣中餐才不會自掏腰包。洪敏問登記名單發(fā)放禮券的女辦事員：“今天的費用，是誰出?”辦事員回答道：“我不知道?！薄八统隽硕嗌僬埣?”“五百份。你問這個干哈?”小劉替洪敏回答：“參加的人多，說明石龍鎮(zhèn)人氣旺，領(lǐng)導(dǎo)像辦事的樣?！闭f著，又有幾個人上前簽到。洪敏與小劉小黃在禮儀小姐的引導(dǎo)下，去了離鎮(zhèn)半華里的一個學(xué)校的操場。這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多是穿校服的學(xué)生，由課桌拼成的主席臺上，有幾個人在調(diào)試擴音器，話筒里傳出沉悶的乓乓的聲音，臺上鋪著紅地毯，空中拉著橫幅：“熱烈歡迎力行集團總裁馮可寧先生回鄉(xiāng)捐資”。

洪敏突然興奮起來，不知是不是現(xiàn)場紅旗、紅氣球、紅地毯以及學(xué)生娃紅紅的臉蛋對她起到了愉悅心理的作用。她突然把小劉小黃甩了，心里說，你們要鏡頭，我可要心聲，各走各的道吧。她鉆到學(xué)生人群中，問一個小姑娘：“佩服不佩服馮可寧總裁?”女生十二三歲的樣子，她怯怯地點了點頭。洪敏看見她校服衣服領(lǐng)子內(nèi)是起了毛邊的內(nèi)衣領(lǐng)，又問：“爸爸媽媽都在外面打工?”女孩又點了點頭。

有一個小男生說：“阿姨，你是誰?”這個男孩顯然膽子大些，敢主動地找人說話。洪敏沒有說自己是記者，她說：“我來參加馮老總向你們學(xué)校捐款的儀式呀?！毙∧猩鷵u了搖頭，說：“他不是向?qū)W校捐款?！焙槊粜睦镆徽稹！罢娴?，我沒說假話，他向鎮(zhèn)政府捐款。”他身旁的一個女生說：“程小馬，你胡說，馮總就是為我們學(xué)校捐款!”“不是!不是!我爸爸在鎮(zhèn)里工作，我還不知道，哼!”

洪敏感到納悶，在學(xué)校操場舉行捐款儀式，怎么不是向?qū)W校捐款呢?她站起來，看了看不遠處低矮的教室校舍，然后又問身邊的小女生，“校長在嗎?他在哪，指給我看看。”小女生從地上爬起來。指了一下站在操場邊一棵老柳樹，說：“他在那。”那里的確站了幾個人。洪敏走了過去，她先出示記者證，然后問：“請問，誰是校長，聽說馮可寧不是為學(xué)校捐款，是真的嗎?”

一個五十多歲個頭不高的男人，立即用他的客氣的笑聲證明了自己校長的身份，他說：“雖不是直接向?qū)W校捐款，但政府會安排給學(xué)校一些款子的?！毙ｉL身邊一個青年教師說：“錢到了鎮(zhèn)政府手里，劃不劃到學(xué)校就難說了?！毙ｉL說：“要相信政府。”“政府我相信，可老木書記卻難以讓我相信?！?/p>

洪敏笑了笑，欲再問什么，校長主動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爭取儀式在學(xué)校舉行，是想馮先生到時候承諾他講過的話。我去京城找過他，他答應(yīng)捐給學(xué)校一百萬，蓋教學(xué)樓……不過，現(xiàn)在我也得替他說一句話，他很為難。向他要錢的人實在不少，修路呀，挖水庫呀，蓋祠堂呀，辦工廠呀……老木書記說，不難。把錢捐給鎮(zhèn)里就行了，當家人知道輕重緩急。哪里更需要花錢。馮總就答應(yīng)了。說把錢交給父母官放心……儀式放在學(xué)校搞。面對學(xué)生娃，說不定下次他會直接捐款給我們呢?！?/p>

洪敏不由得贊許道：“這個主意的確不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焙槊粽f罷覺得自己比喻得有點黑色幽默。校長和幾個老師都笑了。這時，洪敏突然想起了馮東江，說：“你們這里姓馮的多嗎?”校長回答：“多，馮、趙、蔣、白是石龍的四大姓?！?/p>

“我想打聽一個人，他叫馮東江?！焙槊粽f這話的時候，有意識地去捕捉老師們的神態(tài)變化。果然這個名字引起了他們心理的閃動。那個不相信老木書記的老師說：“馮東江倒真是一次次裸捐了。趙校長，你應(yīng)該有數(shù)吧，他總共為我們學(xué)校捐了多少錢?”

趙校長“嘿嘿”了兩聲，說：“真不想要他的錢，四十好幾的人了，還是赤條條的大光棍。去年一個女生得了白血病，他跑來捐了三千元，是兩個月的工資。三千元已經(jīng)不少了?？伤€留了個七千元的欠條，叫我?guī)退惨慌?。說救人要緊，自己的債可以慢慢還，他的債還沒還清呢?！?/p>

“都說馮東江患了精神分裂癥，也叫捐款強迫癥，是真的嗎?”一個一直沒開口的高個子老師說。

“說這話的人才有神經(jīng)病!”校長罵道，“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他很孤獨，家人不理他，朋友不跟他玩，也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

還是那個高個子老師質(zhì)疑道：“他是不是做過頭了，捐款也得君子顧本，鬧得人生境況如此不妙，不是有違……”

“有違什么?這是人家的一種境界!我們可以不理解人家，但不可以否定人家，尤其不可蔑視人家，陳老師，你認為我說得對不對?”

洪敏搶著說：“說得對，說得對。我想去見見他，請問他在哪個單位?”

校長把馮東江的單位地址告訴了洪敏。她決定現(xiàn)在就去見他。校長說：“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焙槊粢恍Γf：“不參加了。”她離開時向他們散發(fā)了名片，并說進城有事就找她，更歡迎提供新聞線索。

洪敏按校長提供的地址，在鎮(zhèn)上找起來?？墒撬业今T東江的單位時，一打聽，馮東江今天休假了?！八以谀?”她問對方?！八麤]有家。”“那他住在什么地方?”“出門向左拐有個小巷子，走50米，向右一拐，看到一堆石子，旁邊有間小倉庫，他住在那里?！焙槊粽f了聲謝謝之后，轉(zhuǎn)身就走，聽到身后有人說：“竟然有女人主動找馮東江，看樣子董郎感動了七仙女。”

洪敏一笑，有意思!這些年，她訓(xùn)練了一套找人的功夫，地點再復(fù)雜，她都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她叩響了馮東江的門，門一開，洪敏產(chǎn)生了轉(zhuǎn)身跑開的念頭，面前是一個胡子拉碴、一臉惡相的漢子，并且渾身散發(fā)一股酒氣。后來，她感到幸虧自己在門打開的一瞬間說出了“我找馮東江先生”，否則就把一個流浪漢當成了可親可敬的馮東江了。

“馮東江不在，他馬上回來，去買早點了?！睗h子說，“找他有什么事?”

洪敏只得說：“我是他的朋友?！?/p>

漢子拿了一條由木板隨便釘成的凳子，讓洪敏坐，洪敏沒坐，她站著，打量起這二十多平米的屋子內(nèi)部的擺設(shè)，這里超出了她的想象，屋內(nèi)很干凈，墻上掛有兩幅字畫，其中一幅三個字特別搶眼——“致良知”。床頭有一個小方凳，上面是一摞報刊，床的另一側(cè)立著一個書櫥，里面塞滿了書，還站著一個裸女陶塑。屋子里竟沒有電視機和冰箱這兩件極其普通的家具。

“你是馮老師什么人?”洪敏瞥了一眼敞開的門，然后問漢子。

漢子突然顯得有些窘迫緊張。洪敏便不再為難他，走向書櫥看看有哪些書。耳邊卻響起漢子很不流暢的說話聲：“我也是。是馮東江的朋友。過去不算朋友，但從現(xiàn)在起，他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們同過學(xué)，很早了，讀小學(xué)，初中我們不在一個學(xué)校?！彼Ａ?，然后一笑，說：“你看我這樣子，很慘吧?！?/p>

洪敏瞥了他一眼，輕輕笑了笑。

漢子聲音變得低沉，像在粗大的喉節(jié)處受到了阻力，拼命往外擠，結(jié)果說話不太連貫，他說：“我……我終于明白了人性這東西是什么玩意兒，有些人眼里只有錢，哪有親人、朋友……”他抽起煙。洪敏控制著不咳嗽，還是咳了。漢子把煙熄滅了，說：“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那些吃我的喝我的拿了我的錢去泡洋妹子的所有朋友都不理我，王八羔子們甚至叫狗咬我……”

洪敏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了，眼前這個漢子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眾叛親離，舉目無親，流浪街頭，被馮東江帶到了這里。她按照自己的思路問道：“下一步你怎么辦?”

“下一步，鬼知道下一步怎么辦!只要東江不攆我走，我就跟他過，反正咱們都是光棍?！睗h子苦笑了一下，露出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洪敏又產(chǎn)生了逃離的念頭，并且心里堵得慌，莫名地為馮東江擔心起來。她從書櫥里抽出一本書，翻看，不知什么時候，聽到漢子嘀咕了一聲：“東江老兄來了。”

洪敏轉(zhuǎn)過身來，邁動腳步，走向門邊，去迎接。馮東江發(fā)現(xiàn)自己屋里有一個陌生女人。驚訝不已，目光閃開，然后望著落難的老同學(xué)，以為是他的什么人。

“馮老師好!”洪敏微笑著喊了一聲。

馮東江很慌亂，有人喊自己老師，是誰呀?是我捐助上大學(xué)的女生不成?她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你——”他望了一眼洪敏。然后又把目光移到漢子身上。漢子錯解了馮東江的意思，以為自己在這里，東江與女友說話不方便，就站起來走出去了。漢子離開，馮東江更不自在，拘謹?shù)秒p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洪敏立即產(chǎn)生了惻隱之情，是啊，一個缺少女性關(guān)懷，或者缺少與女人接觸的男人。突然面對一個年輕的女人便這樣“情怯”。能理解。

她掏出了名片，遞給馮東江。對方恭敬地接下，看了一眼，說：“你是記者洪敏，我讀過你寫的報道?！彼悠饋?，但仍舊緊張。

“你的事跡我已聽說了，很感動，所以找了來?！焙槊粽\實地說。

“我沒有什么好寫的。今天不是舉辦馮可寧捐款儀式的日子嗎?”他搓了搓手，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隨便坐，你隨便坐，喝水嗎?”他從壁櫥里拿出水瓶，可這里只有一個杯子，再沒有第二個杯子。老同學(xué)只喝啤酒不喝水并且拿啤酒瓶直接喝。馮東江尷尬地笑了笑。

洪敏說：“我不渴，你自己喝吧?！毙南?。馮東江的確沒有人與他交往。因為連杯子也只有一個。她說：“你也知道馮可寧今天在學(xué)校捐款?”

“怎么不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他說。

咦，竟說了句名人說過的幽默話?！八杩?，你有看法嗎?”洪敏問。

“不、不，沒看法。很好的，不錯，應(yīng)該這樣。不管他的動機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是真善，還是偽善，能捐出款就不錯了。石龍人太需要錢了……”

洪敏覺得馮東江放松了些，她說：“先生，你才是真正的裸捐……”

馮東江臉刷地紅了，說：“我捐那點錢，算……算什么裸……赤捐!”一下子。他的緊張超過了他剛才見到洪敏時的情狀。

洪敏笑了笑，她決定激一激眼前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說：“你為什么要裸……裸……為什么要赤捐?”說罷她思考起“裸”與“赤”兩個字的字義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賈寶玉說的；“赤貧”，搞階級論時說的?！俺唷?、“裸”這兩個字可以連在一起成為一個概念，“赤裸”這個概念在某種時候，某種環(huán)境，有些曖昧，有點黃色，讓異性產(chǎn)生敏感。

“我并沒有想到要赤捐?！瘪T東江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話不再結(jié)巴了，“我認為人要‘人世’就得有良知，有良心。我有能力幫助別人，為什么不幫呢?”

“可是，你捐得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正常了……”

“不，我很正常!你在這里看不到豐富的物質(zhì)，以為我過得很艱難，但我沒有因為生活簡單而不舒服，我過得挺好?！?/p>

洪敏雖然長相氣質(zhì)和說話的聲音給人一種親切感，但她到了向人提問時，卻又很厲害，她說：“馮老師，有一個問題要問你。請不要見怪。你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這樣的生活你滿意嗎?”

馮東江回答道：“這就是我為什么要赤捐的實質(zhì)!現(xiàn)在我一個人過，每個月一千多塊錢工資，基本生活不愁，其他錢就統(tǒng)統(tǒng)捐出去，干凈。聽說單位要加工資了。太好了!”

洪敏問：“你不想結(jié)婚了?”

馮東江沉默了一下，說：“想，我還寫過征婚啟事呢。洪記者，你知道東漢梁鴻嗎?他不是不想結(jié)婚，與他結(jié)婚的女人必須是認同他的生活方式的人。后來一個叫孟光的女人跟他結(jié)婚了，梁先生說：‘我要隱居深山老林，讀書寫作，只有不求虛榮、能吃苦的女人才能與我過得下去?！壶櫜⒉皇莿儕Z孟光的權(quán)利，他沒有強迫她與自己去過那種‘簡單生活’，而是孟光自愿與老公同志——過耕讀的日子?！?/p>

洪敏點了點頭，感覺這個故事在此處由馮東江說出來，有些讓人感動，她眼睛有些濕潤。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短信，小黃發(fā)來的：“到處找你，哪去了?中餐咱們坐一桌，你千萬不要被市里的頭頭們喊去了?！彼貜?fù)道：“我正在采訪一個人，你在學(xué)校門前等候我，不見不散?！?/p>

她抬頭沖馮東江笑了笑，說：“見到你真高興。你的裸……赤捐?？梢詧蟮酪幌聠?”她覺得“赤捐”這兩個字拗口，但又不得不客隨主便，改裸捐為赤捐。她心里格登了一下，“赤捐”這兩個字用得還真是非常恰當，你看馮東江赤條條地打著光棍且赤貧的樣子，何嘗不是赤捐的結(jié)果?

“不要報道我，去報道馮可寧吧，他一出手就是二百萬，你們記者不報道，就不對了?！瘪T東江一直捧著茶杯站在洪敏的面前，對方不坐，自己也不坐。

洪敏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小劉打過來的：“你在哪?快過來?！?/p>

“馮老師，謝謝你接受我的采訪，不，不，應(yīng)該叫拜訪。我的電話號碼在名片上。請聯(lián)系?！彼齼刹阶叱隽宋葑?，回頭看了一眼，馮東江的身影還佇立在屋子原先的位置。她加快了腳步，朝學(xué)校趕去，儀式大概結(jié)束了。可馮總長什么樣得要知道，畢竟人家大老遠從京城趕來裸捐。給石龍鎮(zhèn)獻出了一片濃濃的鄉(xiāng)情。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