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魏根一人一間小房子,中間隔著一個租戶,是個長發(fā)女郎,他們平時經(jīng)常碰不到她。這幢三層樓里,住著很多人,他就只和魏根熟。
魏根在那邊敲得墻壁咚咚響,說,馮眼,過來啊,過來聊聊。
他懶散在床上說,有什么好聊的?
魏根說,說說話也好,要不真是太撓心了。
他覺得也是這樣。就起來走到靠右的那個房間。魏根坐在小床上,捏著一瓶啤酒在喝。
他說,你倒是怪會享福。
魏根說,有么屁福享,要享福還不如在老家村子里享。
他說,在家里呆著好是好,可是也只能呆一段時間,要是經(jīng)常那樣呆著,兩手清閑,可就有問題了。
魏根說,總還是覺得家里好。
他覺得屋子里太熱了,盡管他還光著上身。他看著魏根的額頭上都是汗,說,可是我們已經(jīng)出來了。
魏根說,我說的就是這個。
他說,既來之則安之。
魏根說,屁!要不要來一杯?
他說,來一杯。說完回自己的屋子去拿了一個玻璃杯。
魏根把酒倒上。兩個人都喝著。
魏根說,這是什么屁房子,小不說,還熱得要死,尤其是這會兒,午后時分,真熱啊。
他說,晚上就好點兒。
魏根說,好什么,我常常熱得醒好幾回。
他說。這房子便宜啊,二百塊一個月,夠便宜了。
魏根說,還便宜,要是在老家,二百一月還不得租三間大屋?
他說,老家是老家,這里是這里。
魏根說,你今上午有接到面試的通知嗎?
他說,沒有,已經(jīng)半個月都沒有動靜了。
魏根說。我今上午去了一家建筑工地看了看,人家說,我們暫時還不招人,你等著吧。
他說,我們總不至于去干那活吧?
魏根說,你以為你把資料在網(wǎng)上一發(fā),人家都紛紛來求你啊?發(fā)資料管個鳥用?我看得自己去找,我往后不發(fā)資料了。
他說,不管怎么著,找到了就行。
魏根說,我們不能就這樣一直等吧?
他說,我們把資料都發(fā)了,還能怎樣呢?
魏根說,我敢說,人家根本連看都不看那些資料。
他說,誰知道?碰運氣吧。
魏根說,我光以為過來好找,哪里料到這么難。
他說,我不想就那樣隨便找個活計。
魏根說,只要有,什么都可以。
他說,我反正要找個體面些的。
魏根說,你有那么些發(fā)表的文章,你能找到體面些的,我不行,我就是個大老粗。
他說,你也是有文憑的,你還是糧食專業(yè)畢業(yè)的呢。
魏根說。糧個鳥啊。
他們把啤酒都喝光了。啤酒下了肚,還是口渴。他說,我弄點水來喝。
他下了樓,到外面小街上最近的那家士多店買了一瓶兩升裝的礦泉水,走回來,說,外面日光白花花的,連石頭都在淌汗。魏根用酒瓶灌了些礦泉水,慢慢喝著。
他感到身邊的空氣都在嘶嘶嗚叫。
魏根說,我去洗個澡。
魏根提著塑料桶,拿著毛巾肥皂出去了。他一會兒聽到走廊盡頭的沖涼房里傳來嘩啦嘩啦的響動。他坐在小凳子上,拿起魏根看過的一本破爛雜志翻著。然后他聽到一樓的大門呼通關(guān)上了。上樓的腳步聲。接著,隔壁的門響了。他探出頭去,看到那個女郎回來了。她看到他,點了點頭。她把門打開,說,今天沒有出去?
他說,是啊。
女郎說,你找到工作了嗎?
他說,還沒有。
女郎說,這樣也好,清閑。
他笑了,說,你很幽默。
女郎進屋了,說。我說的實話。
他說,我覺得你說得很對,可是我寧愿不要這樣清閑。
女郎在整理什么東西。一邊說,像我這樣一天從早忙到晚,也不知道干著什么,就剩下了累。
他說,你們就只是站在那里。風(fēng)刮不著雨淋不著,身邊都亮堂堂的,怎么會累?
她說,你不知道,就是站在那里也累得要命。
他翻著那本破雜志。
他把雜志翻弄完了,覺得腦袋很大。論說,這種時候該躺在床上睡上一覺??墒巧衔缫呀?jīng)睡了好幾覺了,現(xiàn)在就是躺在床上也睡不著。
女郎好久不說話了。那邊很靜。
他就把那雜志再慢慢掀動。
他忽然聽到什么東西弄出的聲音。側(cè)耳諦聽,原來是隔壁的輕微的鼾聲。那女郎已經(jīng)睡著了。
他想,她真是個睡覺好手。自從他和魏根住到這里以來,這女郎都是早出晚歸,他們很難和她說說話,倒是熟悉這輕微的鼾聲。她在一家商場里做營業(yè)員,過了這條街口的天橋,左走兩百米,右拐不遠就是。他和魏根經(jīng)常去那家商場里買吃的喝的,也常常遇到她。她中等個,偏瘦,皮膚很白,說不上很漂亮,但是也不丑。
她這樣的瘦身子,還會打鼾,但是也就只是打這么大的鼾了,再大的她是打不出來了。他想。這鼾聲也是若有若無的。他聽到日光在瓦片上蹀躞的聲音。樓下的胡同里有收廢品的小販搖動鐵塊的聲音。他覺得自己怎么也昏昏沉沉。
魏根洗完澡回來了,放下水桶把毛巾掛在房間的繩子上,說,你也去洗洗,很涼快的。
他說,我晚上再洗吧。魏根說,誰在呼嚕?他指指隔壁。魏根說,回來了?他點著頭。魏根說,今天回得恁早?他說,很少這樣。他把那本破雜志扔在床上,說,我回去睡一會兒。魏根用梳子理著頭發(fā),說,光睡覺不是辦法。他說,還能怎樣?魏根說,我睡得頭都痛了。他說,我反正現(xiàn)在感覺很困。魏根說,你去睡吧。他說,你不睡了?魏根說,我出去逛逛。他說,也好。魏根說,要不一起出去?他說,你去吧。魏根說,有事打我電話。他說,還能有什么事?魏根迅速穿好了衣服,蹬上鞋子。他先到了走廊里。魏根把門鎖上。他到了自己的房間。魏根下樓了。一樓大門哐地響了一聲,整棟樓復(fù)歸沉寂。
他提著剛才在樓下買的那大瓶礦泉水,又倒了一杯喝著。喝到喉嚨里只是覺得很空。似乎那水是流在別的地方。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就躺下了。閉上眼。他呆了一會兒,卻又一點睡意也沒有。隔壁女郎的鼾聲消失了。她進入了深睡眠。偶爾聽到她咂嘴的聲音。他不是受到她的擾動。他其實根本不困。剛才的困意是假象嗎?他坐起來。找出紙和筆,想寫點什么,或者虛構(gòu)一篇小說。他覺得很吃力。他還從未真正寫過一個像樣的小說。他覺得那很難。嘗試倒是可以,可是不能夠堅持到底。他覺得他沒有那個功力,那似乎也不是他能夠做到的。他有點沮喪。他在紙上胡亂寫了幾句唐詩,就扔了筆,坐在那里發(fā)呆。他拿起一本小說期刊,隨便找了一篇,居然看了進去??赐旰螅X得很累。他放下雜志,覺得讀書寫作是離他很遠的事情。他原來對這事有強烈的興味?,F(xiàn)在呢,他既然也沒有在這上面弄出些名堂,也把老家的工作弄丟了。只好灰溜溜地和老鄉(xiāng)出來看看有沒有機會做一份工。寫作現(xiàn)在算什么呢?是離他最遠的事情。他這樣想著,覺得是誰把他最喜歡的什么物件拿走了。他感到心臟像在抽筋。他想,我其實還是很喜歡寫點什么,哪怕寫得很臭很爛,可是我總是容易喜歡這事。其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喜歡。他這樣顛三倒四地想著,最后也覺得,寫作他也不喜歡了。好像有誰在阻攔著他,不讓他喜歡這事。是誰呢?他看不到他,也不想看。但是,還是有誰在擋著我。他想。
他不再想寫作的事了,就這樣于坐在床上。他覺得這個下午很漫長,怎么也無法把它打發(fā)掉。他心里好像裝著很多事情,他巴不得立馬去實現(xiàn)它們。他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熱血沸騰。后來他看著窗外閃爍的日光,明白自己是在空想。無論怎么樣,都得一步一步來。他這樣對自己說。他的身體已經(jīng)倒下了,腦袋落在有些潮濕的枕頭上。他把身體放平,合上眼睛,想,這樣躺一下也比把自己弄得熱血翻騰好一點。他朦朧中覺得自己悄悄飛起來,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群熟悉的黑色針點。他看到那針點一波一波消失又重現(xiàn)。
他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黃昏了。他把房門開得大一點,有風(fēng)悠悠吹蕩。他覺得很涼爽。他上廁所的時候,那女郎在公共沖涼房里洗衣服。他說,美女,也不歇歇?女郎說,已經(jīng)歇夠了,睡了一下午,真舒坦。他看到她臉色很舒展,那頭栗色的披肩卷發(fā)也很精神。他從廁所出來,去走廊盡頭的那個水龍頭前洗手。他聞到樓下誰的房間里在炒菜,要不就是在下面的樓道,很嗆人的味道,一定放了很多辣椒。他覺得肚子餓了。去哪里吃飯呢?他想了老半天。他站在那里考慮了一會兒,關(guān)上了水龍頭。他說,美女,今晚怎么吃飯?女郎說,我也沒有做飯的用具,出去隨便吃嘍。他說。出去吃什么?她說,我一般吃個酸辣粉。他說,你們四川人都喜歡吃辣的。她說,是的,不能一日無辣。他說,我原來也能吃辣,后來胃不好,不敢吃了。她說,你胃怎么了?他說,在老家查出是胃竇炎。她說,怪不得你那么瘦。他說,我原來挺胖的。她說,是嘛,看不出。他說,不騙你。她說,我看你不是個老實人。說完哈哈笑起來。他說,我從娘胎里出來就一副老實相,你的眼睛有問題啊。她說,我的眼睛一點都不近視。他說,你怎么看出來我不老實?她使勁擠著一件衣服,把水都擰出來,笑著說,我開玩笑的。他說,我知道你是開玩笑。她說,你嗎?她看了他一眼,說,你個子怎么那么高?他說,娘生的,沒有辦法。她說,你倒很自信。他說,不是嗎?她說,是。她說,我老公個子就和你差不多高。他說,怎么沒有見過他?她眼里的光瞬間暗淡下去,說,我們離婚了。他說,哦。他看著她把盆里擰干水的衣服一件件撐在衣鉤上,掛在晾衣臺下。他說,這天黑得很快啊。她輕輕應(yīng)答了一聲,沖洗完了腳,關(guān)上沖涼房的門,提著桶回屋了。
他也回到屋子里。他說,我也出去吃飯,要不一塊吧。她在那邊說,行,我得換件衣服,你等一等。他說,好。
街上燈亮起來。他們鎖好了門,下了樓。她穿著牛仔褲,粉紅拖鞋。一件白色襯衫。她的長卷發(fā)襯得她很有氣質(zhì)。他說,你真的很年輕,比我小多了。她笑起來,說,我都三十二了,還小?他說,我三十三,再怎么著還是比你大。她說,是嗎?你有這么大了?看不出。他說,你覺得我多大?她說,也就二十八九歲。他笑著說,我要是那樣就好了。她說,你就像那么大的。他說,你這么看也行,反正我不會堵住你的嘴。
他們朝南走了一段,路過那個小士多,向左轉(zhuǎn)彎,小胡同盡頭,就到了一條南北長街上。這條街叫麻洲街。她說,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呢?我在這里住了兩年了,也不知道原因。他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原來旁邊有一條河,河中有一個小島,長滿了青麻,就叫這名字了。她說,你真會想,可是這街向南很遠的盡頭是一條東西向的臭水溝,哪里有什么小河?他說,河變成臭水溝了。她說,喲,你想得真不錯,我怎么想不到。他說,我是胡思亂想。她說,你讀了很多書吧?他說,也不是,我也是才高中畢業(yè)。她說,我初中才上了兩年。他說,差不多。她說,差多了。
他們來到街右邊的一家重慶酸辣粉小店。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小黃桌旁。他把菜牌推給她。他說,我也在這里很久了,從來不去想什么街道的名字,覺得這是人家的,我們管不著。她說,我也很少想這事,只是覺得你很有學(xué)問才問你。她笑了。他說,你是諷刺我,我要是有學(xué)問,就不呆在這個地方。她說,這條街上住的很多都是我這樣的外地人。他說,我這樣的。女招待站在他們身邊,手在圍裙上擦著。她說,來一個小碗的酸辣粉。他說,你們有沒有炒河粉?女招待說,有。他說,來一個炒河粉,蛋炒。女招待在一張紙片上寫完了,走到廚房里去了。她把兩個塑料杯加滿了茶水,端起一杯喝著。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到廚房里對那個女招待說,我的炒河粉不加辣。女招待說,好。他回到桌前坐下來。他覺得她的臉在這個光線昏暗的店里很刺眼,怎么那么白的一張臉。他說,你的皮膚這么好。她說,不行了,我沒生孩子前那才叫好,粉粉嫩嫩的,一包水的。她很自信。他說,你的孩子怎么不帶在身邊?她說,在老家我母親那里帶著。他說,幾歲了?她放下茶杯,說,八歲了,是個小大人了。他說,你真幸福。她說,就我們娘倆了,我們命苦。她又問,你結(jié)婚了?他說,沒有。她說,哦。不結(jié)婚也好。他其實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和老婆在老家的縣城里經(jīng)常吵架。他覺得他現(xiàn)在可以把她忽略。因為他覺得她太兇蠻。他如果在這里把她忽略了,倒可以好好報復(fù)她一下。他們吵架的時候,他總是輸家,他經(jīng)常憋了一肚子氣??墒?,他現(xiàn)在明顯地是對這女郎撒了謊,他又覺得欺騙了她。他一時覺得自己進退兩難。后來他想。反正我不是有意欺騙她,我只是覺得在這里不要再提到那個蠻婆。他這樣想著,就釋然了。她說,結(jié)婚有什么好?我最后還不是離婚了?他說,兩個人好好維護一個家才行。她說,怎么維護?就是這個命。
她的酸辣粉來了。她吸著那冒出來的辛辣氣息,說,真香。他聞到那味道,覺得胃里在翻騰。一會兒,他就習(xí)慣了那氣味。他說,你今天怎么有時間休息?她說,我總還是輪到半天的假期,我們哪里有周末啊,只是輪著休息,就是輪到了,也才半天。他說。很辛苦。她說,就是耗時間,什么事沒有也要站在那里,我的腿都站腫了。他說,要是我就煩了。她說,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他說,你別這樣說。她說,我說的是真的。他說,你這樣說是在折殺我。她說,我總見你在房間里捧著書讀,只有有學(xué)問的人才這樣做。他說,瞎看一氣。她說,我也想看看書,可是我沒有時間,有時間也看不下去。
他的炒粉來了。他不大會兒就把那炒粉吃完了。她說,你慢點啊。她剛吃了一半。那小小的一碗酸辣粉。他說,我知道吃快了對胃不好,可是我慢不下來。她說,我吃飯想快也快不了,吃快了不舒服。他說。這樣才好。
他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她。她說,你要是想回去,就先走吧。他說,我不急,我回去也沒有事。她說,那不好意思讓你等。他說,不用客氣。
她終于吃完了。他喚那個女招待過來,他把她的賬一起付了。她說,我這里有。她掏錢慢了一步,女招待已經(jīng)走了。她說,你這么急。他說。我們再坐一會兒?她說,再坐一會兒,我反正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我不能白白浪費它。他說,是要好好放松。要不受不了。他們又呆了一會兒,看到街上人來人往,她說,那里很熱鬧,我們出去走走吧。他說,好。
他們出了小店走了幾步,她把一張五元的票子塞到他手里,他推脫,說,不用了,算我請你了。她說,不行,你拿著,你不拿著我就不和你一起逛街了。他說,好好,我拿著。他把錢收在兜里。
他們走過了幾家皮鞋店。她說,這里的皮鞋別看都是手工上線,可是那皮子都不是真的。他說,看著那些老板都系著圍裙在鼓搗。她說,我買過一雙,也不貴,但穿了半年就斷底。他說,那是材料有問題。她說,應(yīng)該是。又過了一家音像店,一家修單車店。一家小小的店叫做“嘉莉妹妹”,門口亮著幾串小小的紅綠燈。她說,我進去看看。他等了她一大會兒,看她還不出來,就進去了。她正在小小貨架前挑選扎頭的皮筋,還有卡子,頭箍等小玩意兒。這里賣的都是女人的小飾物。他看著貨架,覺得有點眼暈。她很有興趣地挑選著。她看到他低著頭,說,你等不及了吧?他說,我無所謂,你慢慢挑。她的臉上滲出了汗水,在白熾燈光下,那汗水若有若無。他說,你別急,急了就花眼,選不到中意的。她不好意思笑了笑,眼睛仍然不離開貨架。
她又徘徊了很久,最后也只選中了兩只黑發(fā)卡,一個粉紅色的頭箍。她舉著紅色的頭箍,說,你覺得這顏色好看不?他說,挺好看。她猶豫著說,是不是太艷了?那個收款的小姑娘說,這一款很適合你,你皮膚白,頭發(fā)燙得那么時尚,戴了這發(fā)箍一定更好看。她看著他說,是嗎?他說,是。她說,我買了。
她付了款,他們一起來到街上。她把那發(fā)箍戴了又摘,摘了又戴,說,好不好看?他看到她戴了那東西真的更有魅力,說,真的很驚艷。她撲哧笑了,眼睛放著光,說,我太老了,怕人說呢。他說,你就戴著,天熱嘛,多好看。她就戴著了。她那燙成栗色的卷發(fā)松散在肩頭,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他說,你這樣像個公主。她說,你別糟踐我。他說,我說的是真的。
她抬頭看著天,突然說,啊,月亮。他也抬頭看天空,真的有一輪圓月。她說,真美啊。她一直仰頭望著。她這個姿勢也引起路人的關(guān)注。很多正在專心走路的人都停下來,仰頭觀天。一時間,似乎半條街的人都采取了同一個姿態(tài)。他不由就笑了。她說,你笑什么?這月亮確實好看,我看著它,像回到老家。他說,你不光要看月亮,也要看看周圍的人。她于是轉(zhuǎn)回腦袋一看,呀一聲,說,他們在干什么?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走了好遠了,很多人還在那里向天空指點。他于是哈哈大笑。她說,我明白了。遂電哈哈笑起來。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月亮嗎?他說,月亮很純潔。她說,也不全是,因為我的名字里有一個“月”字。他說,是嗎?叫什么?她說,你還不知道我名字?他說,我不知道。她說,哦,我沒有告訴你啊。又說,我叫李艾月。他說,這名字還可以。她說,我父親給我取的,我喜歡。他說,我叫馮眼。她說,我知道。你怎么知道?他問。她說,我常常聽到你那同鄉(xiāng)喊你唄。他說,你很有心。她俏皮地說,當(dāng)然啦,我是誰啊?!
他說,我一直沒有去注意月亮,就是在老家里,我也沒有注意過。她說,月亮多好啊。他說,這表明什么?表明你對生活有熱情。她說,你說得對,我雖然每天很累,可是我一回到那小房里,洗澡后躺在床上,我覺得這日子真好啊,就那么舒服著,什么也都忘了。他說,你灑脫。她用腳踢著一個垃圾袋,說,不灑脫又能怎樣?反正不能自己把自己愁死。他說,我就是不行,我就只是時刻覺得不舒服。不是我病了,就只是難受。她說,你知道我不難受嗎?她把這話一帶就帶過去了。她說,我們看看那邊的水果吧。
他在水果攤上買了一些橘子。她買了一些龍眼。他說,這橘子有點酸。她說,你嘗嘗這龍眼,很清甜。他從她的袋子里摸了一個龍眼,剝了皮放在嘴里,真的很甜。她說,我最喜歡吃龍眼。他說,很好吃。他把龍眼核吐出來,那黑色的圓珠在地上滾,滾到路邊的下水道里了。他說,你吃個橘子吧。她說,好。
他們走過了麻辣檔,又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南走了不久,就到了街道的盡頭。穿過那條臭水溝上的那座大理石橋,對面有一個酒吧。旁邊是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假山和雕塑。他說,去廣場那里看看吧。他們在一個雕塑旁的石階上坐下來。他看著那個以古代碼頭為題材的雕塑。一陣風(fēng)吹過來,那水溝散發(fā)出一股怪味。
這味道真要命。他說。她點點頭,說,我和你竟然出來散步,你感到奇怪嗎?他說,不奇怪。她說,好像別人要有什么看法。他說,誰知道你是誰,我是誰?她說,我是不是有點瘋了?他看到左邊那條大路上,車流在燈光下閃耀。他說,這能叫瘋嗎?只要你自己覺得沒有什么,我也覺得沒有什么。她說,別人不會說我們吧?他說,我說過了,別人誰也不認識你我。她說,我真是太膽大了。他們此后都沒有說話。他看著路旁燈光下被照亮的芒果樹葉,覺得自己也像掛在枝椏上的一片孤寂的葉子。他想,不管我和誰在一起,我覺得我仍是一個人。如果停下來,就這樣坐著,這種要命的感覺更讓他難以忍受。他覺得他如果是和魏根這樣坐著,也是這樣的感覺。他不想讓自己這樣沉下去。他說,我們?nèi)ツ睦镒咦吣?她說,是該走走,要是光這樣坐著,我覺得很傻。他說,我們該高興一點,得找點什么讓我們高興起來。她說,你覺得和我一起不高興嗎?他說,高興。他說的是實話。他和老家的老婆在一起的時候,他被瑣事包圍著,他難得有一種真正的快活。后來,因為生計問題,他和老婆之間似乎很陌生了。他覺得他的快樂從來不會取決于別人。他一直不巴望著他會很快活。但是,今天晚上,他確實覺得很快意。他竟然和一個算得上漂亮的女人一起聊了這么久。他并非有什么不良企圖,也沒有刻意去取得她的安慰。就這樣,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他在這樣一種交流過程中獲得了某種暫時的滿足。他想,我不應(yīng)該一直覺得我就該享受凄楚,我真的有追求快樂的愿望,哪怕這快活很短促。他剛才看著芒果葉子思考的時候,還覺得他心問凄涼,現(xiàn)在,她的一句話,讓他覺得他是真的高興起來了。他說,啊,我現(xiàn)在感到真快活。她說,是嗎?我也是。
他說,我們不妨去哪里喝一杯。她說,我可不敢喝酒。他說,要是你喝了,你就覺得你應(yīng)該喝,就是這樣。她說,我真的不能喝。他說,我請你喝一杯。說著,他甚至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身子顫了一下。她說,也許我該試一試?他說,應(yīng)該。她站起來,從低垂的芒果枝椏上薅了一片葉子。他也薅了一片,然后把葉子撕碎,扔到那條臭水溝里。她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說,反正我好不容易輪到半天休息。我就去喝一杯又能怎樣?走。他說,走。
他們返回麻洲街,在那一片麻辣檔位前停下來。他選擇了此前常到的那家。簡易的檔位,很多桌子是露天擺放著。有的桌子前已經(jīng)坐了人。他找了一個位子,他們坐下來。他說,你過來吃過麻辣燙嗎?她說,很少有機會過來。我們那個商場在北邊。要吃飯也就在那邊的小餐館解決。他說,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她說,我很少晚上過來這邊。他酷,晚上這里很熱鬧。她說,看這樣子就是。他和她一起在那冒著熱氣的幾口大鍋前點了很多青菜和雞腳、豆腐泡、鵪鶉蛋、魚丸。又回到小桌前坐下來。那個白胖的女招待把價格牌子劃了圈后扔在桌子上。說。兩位要喝點什么?他說,先來兩瓶啤酒。那女招待又拿起那紙牌子在啤酒價格那里劃了圈,然后就走開了。她說,你晚上常過來吃嗎?他說,是,和我那同鄉(xiāng)常過來。她說,這里真好,我早知道這樣的話也過來吃。他說,你在這里呆了這樣久啦,還不如我熟悉這里。她說,我現(xiàn)在知道啦。
他們的啤酒上來了,他把兩個杯子都滿上,說,這是冰鎮(zhèn)的啤酒,來,嘗嘗。他喝了一大口,覺得很爽。她喝了一小口,說,這樣涼。他說,這樣才好。她說,我的酒量不行。他說,慢慢鍛煉,練習(xí)多了你就自如了。她又試著喝了幾口。說,我原來也喝過啤酒,只是不習(xí)慣。他說,這么好的東西,不喝才傻呢。他們的菜也上來了。她漸漸已經(jīng)不覺得那酒苦澀。她說,我開始覺得好喝了。他說,這就對了。他說,這菜也很夠味。她說,你多吃。
他們把兩瓶啤酒喝光的時候,他覺得他自己應(yīng)該喝掉了一瓶半。他的胃有點不舒服了。但是他的心里很痛快。他想,我雖然胃不好,可為了讓自己覺得高興,我還是喝了很多酒。這樣也許值得。他覺得腦袋有些大,但是那種感覺很不錯。她說。你的胃沒有問題吧?他說,不會有問題,它就是偶爾鬧點事。她說。我們悠著點吧。他說,好,悠著點。
他們快要回去的時候,他看見魏根走過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很漂亮的妞。魏根說,馮眼。啊,你們兩位?馮眼晃著腦袋說,怎么,不行嗎?魏根狡黠地笑著說,誰說不行?然后看著李艾月說,是不是,美女?她笑了笑,說,怎么才過來?魏根說。現(xiàn)在也不晚啊。把身后的那個女孩拉過來說,這是小周。馮眼說,什么時候談了個女朋友?魏根沖他擠擠眼。說。你們吃完了?他說,我們要回去了。魏根在鄰著的那個空桌前和那女孩坐下了,說,要不一起再來一杯?他說,不了,我已經(jīng)喝好了。他招呼女招待過來買了單。魏根說,這么早就回去了?反正我還得樂呵樂呵再回去。他說,那我現(xiàn)在走了。魏根說,回見。
這時候,整個麻辣檔那里,幾家檔位已經(jīng)人聲鼎沸了。他和她走出那檔口。街上的人比他們喝酒前更多了。她說,這里的夜晚真好啊。他說,夜夜這樣。她說,我真不想回去睡了。他說,就在街上坐一晚也未嘗不可。她說,你剛才花了多少?他說,小意思。她說,到底多少?他說,二十六塊。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幾張票子,說,你拿著。他撤了撤身,說,我明明說好請你的。她說,你收著我心里才踏實。他說,我又不是沒有。她說,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讓我自己不安啊。他接過那錢,收起來,說,你真啰嗦。她說,這樣才好。她說,我今天過得真痛快。他說,不就逛了一回街嘛。她說,反正我覺得很好。他說,我也覺得很好。但是他說完這話,想著就要回到那個小房子里。他覺得他的快樂消失了。他說,我真不想回那房子里去。她說,我們就再在街上走走吧。
他們沒有拐到通向出租屋的那條小胡同,而是順著街直向北走下去。他說,這月亮真的很亮。她說。有月亮照著,我覺得這城市親切了好多。他說,真不錯。
他們快到天橋的時候,他在一家士多店買了兩瓶冰紅茶。他說,這真是我請你的。她說,我完全接受。他笑著說,你總是恐怕沾了我的便宜。她說,哪里啊。他說,你還不承認。她說,我沒有。他說,你是不是怕你先沾了我的便宜,我就有了沾你便宜的理由?她卻笑了起來,然后抬臉看著他說,你以為我怕嗎?他說,你不怕。她說,我就是不怕。他說,我知道。她喝著那飲料,說,我們?nèi)ツ翘鞓蛏峡纯?。他說,別上去了。那上面很多“雞”。她說,那就不去了。他說,我們?nèi)O文紀念堂公園那草地上坐坐。她說,這主意好。
他們又走了一大段路,他覺得自己兩腿發(fā)軟。她說,今天晚上我真高興。他說,你不困吧?她說,不困。
他們到了公園,公園的草地卻因為時間晚了,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她指著另一邊說,那里有椅子。
他們在公園西側(c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挨著她坐下了。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就放在她肩膀上。她沒有拒絕。她說,今晚上我很開心。他說,我也是。他攬著她的腰。他覺得她的身體在抖動。他說,其實我在酸辣粉店的時候說了假話,我老家有老婆,我結(jié)婚了。她說,哦,我也覺得你說的是假話。他說,對不起。她說,我不會在意的。他說,我和她已經(jīng)到了崩盤的邊緣。她說,能過還是要過下去。他說,過不下去了。她說,我和原來的老公就是過不下去了才分的。他說,能過還是過下去。她嗤的一聲笑了。
他們的身邊是一排樹,他們坐在昏暗的樹影里。月亮在中天偏西,他們透過頭頂?shù)臉渲吹玫剿老〉纳碛啊?/p>
他們坐了很久,好像要挨到這黑夜的盡頭。她打著哈欠說,我現(xiàn)在終于覺得困了。他說,我們回去吧。她說,好。
風(fēng)吹在身上,很涼爽。他們一路慢慢走著。他說,明天很快就來了。她說,很快的。
他回到宿舍后,去沖涼的時候,見魏根屋里有一個濃裝艷抹的女孩,露著膀子,正坐在床上吃水果。就是剛才的那個小周。魏根在走廊盡頭水龍頭那里刷牙。他對魏根說,那女孩到底是誰?魏根嘿嘿笑了,說,誰?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說,魏根你可要悠著點,這種人怎么可以帶到宿舍里?魏根臉上的嬉皮相消失了。他說,馮哥你也知道,我們天天在這里苦熬,要是沒個女人陪一陪,那種滋味怎么能受得了?他小聲說,你不嫌她臟?魏根說,我又不怎么著她,我只是叫她過來陪著說說話哩。他說,這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婊子。魏根說,我只是要她陪著說話的。他說,魏根你真行。魏根說,要不我也給你叫一個?他說,不用了。魏根說,你當(dāng)然不用叫了,你近水樓臺先得月哩。說著,指著李艾月的房間嘿嘿笑。他說,魏根你別想歪了,我們什么事也沒有。魏根陰陽怪氣地說,誰相信?噴嘖。他說,老弟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你知道我老家的女人。魏根說,誰管得著你啊?我也管不著你。他說,我得去洗澡了。他進了沖涼房,聽到魏根還在說,誰會來管我們啊。他聽著那悲涼的聲音,覺得自己的眼窩熱了一下。他想,魏根說得真他媽的對啊。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