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東西，除非天演災禍和戰(zhàn)爭，人們珍之惜之。本文作者于拍賣網(wǎng)站上偶得兩本一百年前的連環(huán)圖冊——《三同志全圖》與《陳三五娘圖》，她們工筆絹畫，綾邊裝裱，滾邊宣紙，中英印刷，冊頁裝幀，在任何的資料中都未曾記載。對于會玩收藏的人而言，“東西”上手，方才學到“東西”：這前一個“東西”指的是古玩，后一個“東西”指的卻是知識——對于任何資料都未曾記載的連環(huán)圖冊，其中蘊藏了哪些秘密?又見證了怎樣的時代?收藏的樂趣，以此道來!

一百年前連環(huán)圖的故事

2007年間，內(nèi)人在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美國拍賣行網(wǎng)站上發(fā)現(xiàn)了兩本圖書。六十四開本，深褐色暗花紋布封面硬包裝。細看兩本左邊豎行手書題簽上均有蠢蟲淺嘗的痕跡。一本是《三國志全圖》，另一本是《陳三五娘圖》。題簽“三國志全圖”字樣對下是兩行小字“丙午年夏日，石佛”和一個方形朱文印“古松”。另一本“陳三五娘圖”對下也是兩行小字“甲子年夏日”，“夏日”之下也有一方朱文印“集”。

我的岳母大人參加過潮劇《陳三五娘》電影的拍攝。內(nèi)人不熱衷于戲劇，但《陳三五娘》還算是情有獨鐘?！百I吧?！彼ㄗh說。說來也是，我們那一代人課外教育無非就是連環(huán)圖，課外活動也少不了公仔紙，桃園結(jié)義，溫酒斬華雄，三英戰(zhàn)呂布……幾乎所有三國演義里的小故事個個耳熟能詳?！蛾惾迥铩肺乙部催^。無端生出這樣兩本書來，自然見獵心喜?！百I吧?！蔽艺f。于是出價，追價，書本到手。

書本為長卷冊頁裝裱，拉開成長卷，一頁一頁打開就像書本，右邊是印刷的文字，上下中英文對照。左邊是圖畫，綾邊裝裱，工筆絹畫，品相完美，蠹蟲愛美，居然嘴下留情。兩書均有十幅圖，《三國志全圖》的第一圖是桃園結(jié)義，文字介紹的是劉備，以下各圖均為一個故事，文字亦均為人物介紹?！蛾惾迥飯D》則鋪陳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第一圖畫面是陳三五娘相見于元宵佳節(jié)，陳三趨前，五娘含羞，益春護在五娘之前。然后故事展開，節(jié)奏分明，到了第十圖是兩人私奔，山路上，陳三五娘偕益春三人剛剛過了福建界碑?？上驳氖羌埳姲担伄嬋缧?。繪色深淺有度，色彩分明，衣褶款款，動態(tài)撩人。

我后來把《陳三五娘》帶給了我父親看，卻知道了更傳奇的故事。1956年，梅蘭芳、歐陽予倩先生率領的中國京劇團訪問日本回來，路經(jīng)廣州的那天，剛好潮劇《陳三五娘》在中山紀念堂上演。家父和杜國庠老負責接待梅先生一行，自然請看戲。當晚的演出非常成功，這唱腔、音樂，一切的切都與其他劇種不同的潮劇對梅先生一行來說算是意外之喜。上臺接見的時候，掌聲雷動，梅先生凝思了一會，突然側(cè)身間歐陽予倩先生道：“日本朋友贈送我們的兩個明朝刻本，好像就是潮劇、就是這個戲文?！币姎W陽予倩先生含笑點頭，知道他聽見了，感覺也一樣，梅先生舒展開來了，轉(zhuǎn)身與演員一一握手。當晚回賓館一查，果然就是潮劇的古本。這兩份明朝刻本，一是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的《荔鏡記》，現(xiàn)藏于日本天理大學：一是萬歷初年(無刊刻年份)刻的《摘錦潮調(diào)金花女大全》和《蘇六娘》，現(xiàn)藏于東京大學。從此潮劇的歷史有了文字的證明?！独箸R記》也就是《陳三五娘》。過了五十多年，這圖書《陳三五娘》居然又落到我們手里，人們都說收藏是講緣分，講天意的，莫非果真如此?

上一個甲子年是1924年。上一個丙午年是1906年。就我們的知識，1927年3月，上海世界書局出版了陳丹旭畫的《連環(huán)圖畫三國志》，以后上海世界書局又陸續(xù)出版《連環(huán)圖畫水滸》、《連環(huán)圖畫西游記》、《連環(huán)圖畫封神榜》、《連環(huán)圖畫岳飛傳》。自此，上不了臺面的小人書有了個學名“連環(huán)圖”。我們這兩本書比這時間早。

連環(huán)圖：手工裝裱與印刷術混雜的年代

玩收藏的人都說，東西不上手，是學不到東西的。這前個“東西”指的是古玩，后一個“東西”指的卻是知識。因為手頭有了這兩本東西，我們的確是學了不少東西?！吨腥A印刷通史》稱：“近代印刷術在十九世紀初開始的百余年中陸續(xù)傳入中國……其傳入時司，一般均以在中國本土用西方鉛活字制作技術制作中文鉛活字的1807年為始?？陀^上，西方近代印刷術傳入中國的時間和用西方近代印刷術研制中文鉛活字，以及采用近代凹版印刷技術印制中國地圖和圖畫，均比在中國本土制作中文鉛活字的1807年為早?！蹦敲次覀冞@兩本書豈不是有可能再往前再推個六十年?

我們這兩本書文字有中英混排的問題，還有字體大小的問題。首先，我們要解決的是，再往前推個六十年技術上可不可能?！吨腥A印刷通史》告訴我們的是：“1858年(咸豐八年)，美國長老會派遣姜別利(William Gamble)來華主持美華書館事務。姜別利早年曾在美國費城學習印刷，來華后，鑒于漢字字體復雜，字數(shù)繁多，且雕刻陰文字模，字體細小，鐫刻困難，乃于1859年在寧波創(chuàng)制電鍍字模。其法乃先用黃楊木做字坯鐫刻反體陽文，再鍍制紫銅陰文，然后將此紫銅正體陰文字模鋸成單字，鑲?cè)朦S銅殼子。此法不僅大大減少了鐫刻工時，而且質(zhì)量甚佳，即使蠅頭小字，也能雕刻。此后，姜氏將漢字按照西文活字規(guī)格，制成七種不同大小的漢文活字，分別命名為：一號‘顯’字，二號‘明’字，三號‘中’字，四號‘行’字，五號‘解’字，六號‘注’字，七號‘珍’字。由于這七種漢文鉛字的大小分別等同于西文的七種鉛字(字身高度為23.546mm、0.927英寸)，從而解決了中西文的混排問題?！?/p>

這種追索因為存了期望，所以很容易就產(chǎn)生了失望。1906年再往前推60年是1846，顯然已經(jīng)早于1858(咸豐八年)。《中華印刷通史》又道：“美華書館姜別利創(chuàng)制的七種活字，制作快、質(zhì)量好，應用甚廣。上海館、土山灣印刷所、同文館印刷部等都曾采用之。”一般說來，雖然姜氏之前還有刻模鑄字的方法，除非我們能找到早期的《申報》，通過對照，證明這兩本書用的字體不同于《申報》，否則再推前60年是不可能了。

觀察兩書的文體，中文顯然出自中國人。英文用詞準確，顯示非常好的文字駕馭能力及以英文為第一語言的自信，但是錯別字卻顯而易見，我得不出結(jié)論。這種事情請教一個英語為母語的人會保險的多，找到了Ms.Yvonne Forest，一位澳洲女士，家中藏有多本百來年前的英文小說。她看了，對圖畫喜歡得不得了，對文字，她告訴我說，《陳三五娘》的印刷字體相當一致，可能是機器排字。翻譯得很好，有幾處拼寫漏了個把字母，都是不細心的錯誤，可以確認出自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士。而《三國志全圖》字母印刷偶有高低，顯示了手工小錘植字的特征。這人英文很好，但對英文書寫相當生疏，單詞拼寫失誤頗多，使得她對譯者到底是不是以英語為母語極為疑惑。我聽了，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個晚上，起床的時候伸個懶腰，突然恍然大悟。其實譯者和植字的工人應該是兩個人，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植字工人面對草草寫在紙上的英文，皺著眉頭，這個到底是“a”字呢還是“e”字?猜半天以為猜對了，找出一個字母來，狠狠心敲下去，松了口氣，或許還像我一樣伸了個懶腰。結(jié)果一百年后，Ms.Yvonne Forest一看，還是錯的?！蛾惾迥铩肥欠駲C器排字需進一步確認，可以明確無誤的是當時英文活字有了統(tǒng)一規(guī)格，植字已經(jīng)標準化了。更重要的是遞給植字工人的那張紙上的文字是打字打出來的，偶然打錯的字植字工人也植錯，這是硬道理。這說明了什么?中文他不會錯，英文他只懂得一個一個字母去對，這說明了植字工人是中國人，這兩本書都是在中國完成的。

兩本書對比，再拿這兩本書跟1927年后的連環(huán)圖對比，顯示了一個完整的進化過程。連環(huán)圖應該講故事，但是《三國志全圖》沒有這樣做?！蛾惾迥铩分v故事了，但總體的觀念還在原先的框架里。用高倍放大鏡觀察，紙張的正反面纖維不同，可以推論這兩本書用的是兩層或多層宣紙互托而成的紙。造這兩本書的人以為自己是在做衣裳，這紙上下均用粉紅色的宣紙再滾了約一毫米的邊，他不知道圖書可以不彩色，可以不裝裱，更不知道圖書應該大量生產(chǎn)，這真是連環(huán)圖的混沌時代，繼承的是中國字畫裝裱的精細，一只腳卻邁進了印刷，文字配畫面，故事連環(huán)發(fā)展的時代。

圖畫用的是絹。畫面著色出自人手沒有爭議，圖畫的線條按我的觀察亦像是手繪，但畫十本可以，畫一百本就有點不通情理了。給朋友看，也有人認為線條出自印刷，畢竟那個時代石印技術已經(jīng)流傳，絹上印刷技術上應該沒有難度。不敢確認是因為：

來，自己不是這行的行家，二來，遍尋資料找不到有絹上印刷一類的記載。

這書也許還有同類存世。1906到1924跨度18年，雖說這書沒有出版社，但兩本書的裝訂一模一樣，顯然，上百年前已經(jīng)有人扎扎實實在做介紹中國文化的事了，一堅持就是十八年。我們假設它一年僅出版一書十本，三國演義作為第一本是符合情理的，一直出版到了一個閩南粵東地區(qū)的愛情故事，的確也近尾聲。假如我們的假設合理，那么一共應該有180本曾經(jīng)面世。這書中英互譯，出口到了英美地區(qū)，流傳下來的幾率反倒高了。美麗的東西，除非天演災禍和戰(zhàn)爭，人們珍之惜之。近百年來，英美地區(qū)的確受上天顧眷頗多。

這已經(jīng)很好了。我們動了心只因它勾起了我們童年的回憶，我們見而喜之只因它的美麗，然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100年前有這樣一種圖書：工筆絹畫，綾邊裝裱，滾邊宣紙，中英印刷，冊頁裝幀，這是連環(huán)圖洪荒年代的精品，在任何的資料中都未曾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