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施展遠的生活起了兩個重大的變化:從理工畢業(yè),找到工作。他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出版社做裝幀設(shè)計,為書本作包裝。二是,他們剛剛搬了家。
這些都是好開始。
這幾天他在趕三本《會考天書》,希望可在特價雙周推出,所以下班很晚。同事都回家了,他還在電腦上苦干。
大概九時多,他在外面吃過飯,拖著疲累的身軀步上四樓。這是一幢六層高的唐樓。爸媽看中它樓底高,環(huán)境也不復(fù)雜。旺中帶靜。
施展遠上樓時,后面還有個女孩急著上來。速度比他快一點。但總是跟在后面。他稍放慢腳步,她仍在身后——好像要問他一些什么。
他以為她是住客。
“你收到信嗎?”但女孩在身后問:“不要碰那封信。不要看?!?/p>
他最初還不知是問自己。
回頭,向女孩道:“什么信?”
“哦——”那個穿校服的女孩才看清楚,遲緩地失望:“我認錯人了。你住四樓嗎?”又喃喃:“你背后看來像他!”
他好奇:“什么信?有什么可以幫到你?”
“你也住四樓?”
“我們一家搬來不到一個月?!彼f:“是不是上手住客的信?抑或你的信?”
“是我給他的信。”她一想:“這樣吧,如果你見到‘黃志輝’的信,就留著,千萬不要給他!記住了,你把它還給我!”
“好!我會留意。放心吧?!?/p>
施展遠見太晚了,便叫女孩回家做功課去。看來她一放學(xué)便來等,連校服也沒有換。
“我住附近的?!?/p>
“咦?”他笑:“住附近也寄信?可以通電話或面談呀?”
“不,有些事情,寫出來,容易些?!边@個看來十六七歲的女孩低下頭來。
“寫了又后悔?”
她苦笑。緩緩地渴睡地步下樓梯。還挨著墻,沒精打采忽地回過頭來,在黑暗中叮囑:“不要讓他收到信!”
一個星期過去,施展遠在信箱中沒見著“黃志輝”的信。這中間其實有點“時間”上的荒謬,但一個人忙起來,便沒工夫察覺。
星期三早上,他趕著上班時,忽見那晚穿著校服的女孩,又在街上閑蕩——不是閑蕩,是在郵筒附近徘徊。她見到他,澀然一笑:“我等郵差?!?/p>
那個新式的郵筒,是綠和紫色的。上面有信箱編號,也有中英對照的“收信時間表”。星期一至五,收信時間是12∶30和18∶30——還沒到郵差來取信回郵局處理分派的時間。
施展遠奇怪地問:“等郵差干嗎?”
“我要取回我的信。我不想寄出?!彼龍詻Q地說:“我等他來開郵筒?!?/p>
“不用上課嗎?”他問:“你讀哪間學(xué)校?”
“不告訴你!”她賣關(guān)子。
他留意到格子裙校服,圓領(lǐng)白上衣。還有蝴蝶結(jié)……
“你快上班吧,遲到了?!?/p>
“你要等上三個小時,不悶嗎?”
“我習(xí)慣等?!彼魷卣f:“但不習(xí)慣這難看的顏色。以前的紅郵筒多漂亮,又有型?!?/p>
施展遠見小巴來了,匆匆跳上車——這中間也有點“時間”上的荒謬,不過他擔(dān)心遲到,又擔(dān)心趕不了貨,便忘了此事。
這個星期天,他的舊同學(xué)要他做東請吃火鍋,因為五個人中他最快找到工作。后來他負責(zé)送周寶兒和李綺雯回家。他比較喜歡寶兒,打算在她生日時把小禮物和賀卡寄給她。突然想起,對了,有些事情,寫出來,反而容易些。經(jīng)過郵遞,有驚喜。
驀地見到寂靜的角落,明媚的燈光下,女孩劃了一根火柴,顫抖著企圖扔進郵筒中?;鸩裨凇班辍币宦暫箝W了一朵紅花,照見她一臉淚水。
她想放火燒郵筒?
施展遠馬上跑過去,把火柴奪走踩熄。
“你不可以這樣的!”他斥責(zé):“你會把所有的信全燒掉,這是犯法的!”
她垂淚,無限凄涼。令人心軟。
“你的信重要?!彼崖曇舴跑洠骸暗思乙苍S有同樣重要的信等著寄出?!?/p>
也許是情書,也許是報平安的家書、道歉信、支票、律師信、文件、單據(jù)、活命錢……太自私了!
如果自己的卡片寄出了,無辜地被人燒掉,不能到達對方手中,而自己卻一無所知,天天期待回音,是否太冤枉了?
他勸她:“你要找信,為什么不到郵局去查問?或者黃志輝已經(jīng)收到信呢?”
“不!”她臉色大變,歇斯底里:“不!我不會讓他收到信!我憎恨郵差!”
然后轉(zhuǎn)身,昏昏沉沉,蹣跚前行,不知到何處去。在一家七十一便利店門前,消失了影蹤。
他想:這種無心向?qū)W的學(xué)生,他的《會考天書》出版后,送給她也無用。只顧“天天”來找信……又喝得醉醺醺似的。
不對,施展遠忽地疑惑——“天天”?究竟那封給黃志輝的信,是已寄出了?抑或未派送?在寄出與派送之間,究竟是多長的時間?一下子他好像掉進謎圈中……
祥叔是這區(qū)的郵差。他很敬業(yè)樂業(yè),因為即使是數(shù)碼時代,通信工具日新月異,近年的信件多是賬單、宣傳單張、公函……但,還是有人寫信的。
雖然很多行業(yè)已經(jīng)由機械操作,但,逐家逐戶派信,給每個信箱“喂”進信息的工作,還得經(jīng)郵差人手。
施展遠傻傻地在大閘內(nèi),一排信箱前,等郵差。
他問:“四樓上手住客是不是黃志輝?”
“我……不清楚?!毕槭寤乇?。
“三樓鄧太太說你在這區(qū)派信二十幾年,她叫我問你?!彼p住不放:“她說你最熟了,哪一家住哪些人,你怎會不清楚?”
又央他:“祥叔,請告訴我,我求求你!”稍頓:“有一個女孩——”
“哦,是她。”
祥叔眼神有點變化。敦厚的郵差不擅長瞞騙。他記得誰同誰,他和她,上手下手,前因后果。
應(yīng)該有二十年了吧,但怎么同這個焦灼好奇的年輕人說呢?
二十年前,念中五的林秀菊,與同班的黃志輝因是街坊,相愛起來。那時社會風(fēng)氣還沒今天開放,林秀菊當(dāng)醫(yī)生的爸爸見女兒偷偷摸摸沉迷戀愛,成績一落千丈,就不準(zhǔn)二人交往。逼她轉(zhuǎn)校又逼他倆分手。
“后來我才知道,她寄了一封絕交信給他?!?/p>
手持信,投進郵筒,但仍緊捏不放。取出來,又硬著心腸寄出去……
某一夜,黃志輝割腕放血自殺了。
他絕望地,把傷口割得很深,血泉般涌出,他一點也不知道疼,在同一處,又再狠狠割下去。血如浪,把那封絕交信浸得透濕,整張紙也沐浴在紅潮中,幾乎軟爛,手一拈,馬上融散——雖是鐵案如山,男孩心中它已化成恨海。
這封信,又怎能退呢?
兩天后,林秀菊知道了,偷了爸爸醫(yī)務(wù)所的安眠藥,兩瓶,全吞進肚子中。
她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后悔,寄出那封絕交信……她一廂情愿地要用盡一切努力,把它毀滅——只要他收不到,歷史就改寫了?
安眠藥吃多了,她變成一個迷惘、遲鈍、天真而不甘心的鬼。
后來他問了她爸爸,才知道他們是光明書院的學(xué)生。而這間書院,十多年前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
只是,施展遠時常還見到這個心愿未了的模糊身影,在郵筒旁邊,默默徘徊……
摘自《李碧華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