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豌豆
　　應(yīng)該是一個人種一大片豌豆
　　而不是一家子種一株豌豆
　　但前者是我的過去
　　后者是我們的今天
　　我們用花盆種了一株豌豆
　　窗臺上的豆禾已結(jié)出豆莢
　　它還在開花，白色的小花繼續(xù)向上，還將
　　吐露出豆英
　　給豆禾一根筷子!好讓它的卷須
　　得著牽掛
　　這株豆禾被帶到小學(xué)課堂
　　暫時與眾多的花草為鄰
　　榮耀之旅后又被帶回來
　　在窗臺上，在被拔高的一小片土地上
　　我們將會回過頭去，看一看它的根
　　每一頭豬
　　都有最疼痛的一日
　　那還不是它們大限到來……而是它們中
　　公豬不再被選定為公豬
　　母豬不再被選定為母豬
　　劁豬人有一柄閃亮的小刀
　　最疼痛的一日，荊豬人的一只大腳
　　踩住它們的身體
　　一截小腸子被掏出，一把鍋底灰匆匆敷上
　　末了，劁豬人要摸一摸
　　那可憐的小畜生
　　有時，他冷不丁轉(zhuǎn)過身
　　將含在嘴角的小刀取下來，沖著我們這些小毛頭
　　比劃幾下
　　理發(fā)記
　　從進門到出門
　　大約三十分
　　看鏡中的自己，前后
　　不過四回
　　歷來如此：既是他人操刀。聽任他人
　　發(fā)落好了
　　我喜歡偶爾來這里
　　靜一靜
　　永不疲倦的電視機
　　剛學(xué)會本地方言的小理發(fā)師
　　電推子——對一切不予置評的電和鐵
　　這些，都不妨礙閉目養(yǎng)神
　　小瞇了一會兒。有一來電未接
　　多架飛機滯留，霧中的機場
　　一老同學(xué)，正在那里苦等
　　我在很多方面不徹底，理發(fā)也一樣
　　沒有光著頭皮的勇氣
　　我看到剛擦過的黑皮鞋上
　　落滿了頭發(fā)，毫無疑問
　　那是我的。白的
　　醒目，黑的隱約可見
　　太快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這落在地上的
　　不再是我的
　　冬日，下午的太陽
　　宛如好心腸的僧尼
　　在這里，在他人的手下
　　怒漢也要變得服服帖帖
　　盲目的交鋒可以告一段落
　　真的，我喜歡
　　偶爾來這里
　　靜一靜
　　我甚至不厭煩
　　那些從這里起身，奔艷遇而去的
　　男男女女
　　我哀嘆這帶電的肉體……
　　有個老家伙說得對，這個世界上的人
　　長得越來越像一棵棵人樹
　　我聽到他們歡笑，像樹葉一陣簌簌
　　聽到他們痛哭，亦復(fù)如是
　　我哀嘆這帶電的肉體被牢牢吸附
　　一會兒是金牌，一會兒是航天器
　　一會兒是太妃一樣扭曲的樓市
　　以及街巷里小小的牌局
　　以及冬天的游泳池里翻來覆去的胴體
　　以及比爾·蓋茨，以及面容模糊的
　　孔夫子
　　從前是凡老人不能享用的他們將禁止
　　現(xiàn)在不，現(xiàn)在是——
　　讓老人能夠終生享用吧
　　讓帶電的肉體始終懷有新手的熱情，老手的法術(shù)
　　新貴們爬向一棵偉岸的樹
　　其身壯碩，其枝凌空。其葉貌
　　眾口不一
　　我哀嘆這些帶電的肉體越來越整齊劃一
　　為此我要偷偷留下這悲哀的白發(fā)
　　它不能容忍的是，同屬于一個軀體
　　居然肥的肥死，瘦的瘦死
　　曇花
　　沙漠中的曇花，只在夜晚
　　悄悄開放，為躲過
　　太陽之火刑
　　從不說朝朝暮暮……無非習(xí)性使然：
　　克己，而替母體
　　保留珍貴的水分
　　不復(fù)是世襲的苦行者了
　　而無論在哪里，依然是
　　暗夜之夢?；覡a之光，到來，訣別
　　我甚至不忍說出
　　她的名字
　　我是廣大的沙漠……
　　桂花落
　　這是秋天，秋天適合登高、遠游
　　也適合浮生、小日子
　　沿坡道而下，桂花
　　落在地上、草叢、水池里
　　如果你站在這里
　　你的頭發(fā)上、衣服上也會有
　　我看到的你，就會是一身桂花
　　清香會從白天一直延續(xù)到夜里
　　我想說，夜里，香氣不減
　　會一直延續(xù)到明天
　　而一首小詩，只能
　　到此為止
　　白鷺與牛
　　寒冬有理由想起夏天的事
　　身在冬天的湖北
　　追憶起遙遠的云南
　　為什么會有排他性?為什么會進一步
　　具體到滇西，而不是云南別的地方
　　因為那群白鷺
　　寫意的，屬于青天的
　　彼時降臨于草地上
　　步態(tài)輕盈，有如國畫中優(yōu)雅的筆觸
　　但在草地上，它們
　　不是主角，只能說
　　在天比翼的，暫時跟隨長久俯身于泥土的
　　我曾與水牛為伴
　　但不曾目睹那么多的白鷺與水牛為伴
　　那么多的白鷺，天生的白領(lǐng)、麗人
　　讓我再犯一次幼稚病，以為這是一片
　　我從未涉足的福地
　　那些在地為奴的，有的半臥在地
　　有的抬眼望著我們
　　在旅游巴士上，我的雙眼因白鷺而游移
　　甚至扭過脖子回望，鼻子不時貼上車窗
　　好像撇開了那些永遠躬身的水牛
　　我慶幸——無需它粗重的鼻息
　　來為我上課
　　白鷺淡去了，沉默的牛
　　淡去了
　　黃金劇組，終有解散的一天
　　我不知道我是離開了鳥群的一只白鷺
　　還是離開了牛群的一頭牛
　　旅游巴士奔向下一站：柱狀節(jié)理
　　那里，飽受熬煎的巖漿，噴發(fā)，冷凝
　　早已書寫出
　　最古老的詩篇
　　(選自余笑忠新浪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