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
　　那些逐漸從土地上消失的蕎
　　多像慢慢老去的祖父
　　五十年前，一株瘦弱的蕎
　　曾救過村莊的命
　　即使一張停止蠕動的胃
　　也在昏厥的夢里
　　念叨她的名字
　　凄風吹刮她單薄的身子
　　苦雨澆注她淺短的疏根
　　一地樸素的燦爛之后
　　針尖般大小的果實
　　被紫色的鎧甲守護
　　與石磨、機器搏斗一番后
　　玲瓏的蕎，清香的蕎
　　在自己失守的悲痛里
　　粉身碎骨
　　在新蕎皮填充的枕頭上所做的夢
　　是舊夢
　　應該都與土地有關
　　油菜花
　　這被春風從天堂吹來的絲巾
　　帶著仙子的體溫
　　一只嗡嚶自語的蜜蜂
　　能否推敲出一面暗淡的山坡
　　被滿目炫黃掩蓋的表情
　　另一只蜜蜂不停地撿拾，搬運
　　并小心翼翼地收藏
　　遍地細碎的黃金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被風吹入土地，就叫西北
　　被雨注入皮膚，即是你我
　　八千年前種下去的姓氏
　　長成繁密的種族
　　讓所有純粹的黃，集中并向上
　　奮力把低處的高貴
　　舉過頭頂
　　讓粗糙的泥土
　　頭戴春天的皇冠
　　暗淡
　　他活著。如螻蟻般啞默
　　他忙碌。墻院斑駁，屋檐低黑
　　他的眼睛失神，皮膚松弛
　　低沉的嗓子里仿佛有誰
　　一锨一锨地揚沙子——
　　他來回的奔波對于繃著臉的生活來說
　　多么卑微
　　雨雪風霜剝蝕他模糊的面容
　　病痛與貧瘠像兩把
　　歲月留給他的鈍刀
　　一下一下削短
　　逼仄的一生
　　如果他死了，埋在無名野草的根下
　　肉體化作肥料。骨頭被鋤頭
　　敲碎。夜里，那些前世積攢的磷
　　發(fā)出微弱的光芒
　　為依然勞作的靈魂
　　照亮走向田間的道路
　　遍地碎石
　　是風之刀刃，雨之鐵錘
　　日日磨礪，夜夜鍛打
　　是歲月深處拋出的一把暗器
　　擊中星羅棋布的道路
　　是時間結出的果子
　　硌疼人生的腳板
　　誰能讓一枚倔強的石子說話
　　誰就能獲得
　　喇叭花藏在歌聲里的秘密
　　每顆石頭緊握的拳頭里
　　沒有灰塵和陰黑
　　他們攥著的
　　是幾縷能夠開花的陽光
　　一根草比一朵花
　　更愛春天
　　你比村前的小河更愛蹦蹦跳跳的流水
　　你比屋后的明月更愛絲絲縷縷的清輝
　　精心涂抹粉脂的花朵還未張嘴
　　蜜蜂和蝴蝶已經(jīng)聞香起舞
　　(他們多愛春天!)
　　你卻躲在一株秧苗的背后
　　做卑微的平民，過低處的生活
　　三兩聲脆嫩的鳥鳴
　　像晶瑩的露珠
　　落滿你纖細的腰身
　　做不了森林里的大樹
　　就為黑瘦的螞蟻
　　搭建一處遮風避雨的窩棚
　　你用傾盡此生的一丁點綠
　　來愛春天
　　手中的氣力不夠抓住一絲游走的風
　　可只要天下小草挽起手，并起肩
　　懷抱無窮的碧，洶涌的綠
　　一夜之間就會
　　越過季節(jié)的柵欄
　　走到天邊
　　山坡
　　熱愛莊稼、雨水和朝陽
　　午后的一絲清涼的風
　　也會吹開他青青的衣襟
　　露出黃土的胸膛
　　拒絕雜草、寒冷和雷電
　　冬初一層薄薄的霜雪
　　壓得他臉色蒼白，情緒低沉
　　三九寒天緩不過氣來
　　比山腳那座村莊安家得早
　　比山腰那棵千年古樹根扎得深
　　可是你，抬頭要看天空的臉色
　　埋首要向一雙雙皸裂的枯手
　　交出最后一棒玉米和最后一顆洋芋
　　每年，你都要為那些舊墓和新墳
　　騰出地方，以便每個漂泊勞頓的魂靈
　　都能夠安息
　　雛鳥
　　先有一只，在操場那邊
　　輕輕挪動。緊隨著的兩只
　　奮力一躍，又一躍
　　像是在跳陽光的
　　皮筋
　　腳下的幾片紙屑和眼前的
　　一塊舊磚，讓他們敏捷的身手
　　時時受到潛在的限制
　　而他們試探地越過乒乓球案
　　和幾根矗立的雙杠
　　英武地站在破舊的籃桿上時
　　才能暗暗松一口氣
　　——這些剛剛離巢的雛鳥
　　已經(jīng)悄悄經(jīng)歷了一次
　　不為人知的考試
　　三兩點雨星，五六縷清風
　　落入通透的早晨
　　無處可尋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