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組詩)
　　暮色中
　　地上積著厚厚的白雪
　　長青的松樹冠傘一樣凝重
　　天邊有晚霞之光，那唯一的橘紅色。
　　一切都是平靜的
　　清冷的空氣，連同樹木的呼吸
　　只有我的鞋子弄出“吱嘎、吱嘎”聲。
　　我從來沒有摸到過時光
　　因此認為它并不流逝
　　一根脫光了樹葉的枝條此時卻指教我
　　在自然興衰的輪回里，我才存在
　　并感知那云層中神秘的，亙古的……
　　雪中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是撫慰，也是阻攔
　　誰能不沾一片雪而穿過雪天
　　它們在地上默默地堆積
　　留下了一串無名者的腳印
　　在空中翻滾著尋找歸宿
　　連雪都感到了冷
　　你只能抱緊一片雪花來取暖
　　等到大雪終于停止
　　頭頂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許多年
　　要懷抱內(nèi)心多少熱
　　才能穿過一個人一生的雪地
　　這時，你已不能回過頭去
　　背后的雪正在變暗，正結(jié)成冰
　　路上
　　從雜亂的人群中走出。確定自己：
　　從許多條路中辨認出一條。
　　行李箱轟隆隆地在異鄉(xiāng)的地面響著，
　　背上的包使我的身體前傾。
　　我是向往抵達，還是在這途中?
　　冬日早晨的大霧，籠罩在周圍。
　　而此刻更需要一個詞，突然
　　被我抓緊，就像太陽需要及時升起。
　　陽光下
　　只有那個老人永遠是沉默的
　　每天坐在槐樹蔭底下
　　細碎的陽光穿過歲月和樹的縫隙落下來
　　補丁一樣補著他越來越多的漏洞。
　　男人女人們在路邊來來回回
　　他們每天有升騰而起的塵埃與悲歡
　　陽光像一塊永遠弄不臟的抹布
　　擦拭著他們無辜的臉。
　　只有少年聚集的地方
　　陽光像一瓶剛剛炸開了的啤酒
　　他們在為什么狂歡，蝴蝶一樣
　　追逐著春天，沒有察覺身后移動的陰影。
　　在霧中
　　終于走到這里
　　那束縛我們的，沒有形體和重量
　　宛如一場模糊的嘆息
　　我們以什么方式失去自由
　　“那殺身體的，不能殺靈魂”，而當靈魂受禁時……
　　憑著暗中的信心，我們瞎子一樣
　　相互靠攏，相互認領(lǐng)
　　需要的。不再是追查真相的執(zhí)著，
　　而是一顆勇于承受黑暗的耐心
　　就像越深入地表的樹，越不斷升起
　　一直等到陽光的降臨和救贖。
　　無意義事物
　　為了裝修
　　我的父親正在撬地板的瓷磚
　　用錐子、錘子、鏟子……
　　他像一個老革命者，重新煥發(fā)斗志
　　地面露出了小石頭
　　十五年前鋪上去早已凝固的水泥塊
　　一些木屑，還有正在彌漫的灰塵
　　這些東西重新出現(xiàn)，讓我感到訝異
　　作為應該被埋沒的事物
　　它們會不會也覺得有點兒新奇?
　　或許，它們只是滿足于恒久的遮蔽
　　并且以此支撐我們的生活。
　　當我們察覺到的時候
　　它們的意義開始減弱。
　　名字
　　兩個漢字的組合，
　　做了我在世間的接收員。
　　領(lǐng)受不多的贊美，不多的詆毀。
　　在鮮花中飄飄然，
　　在流言的洪流中不脛而走。
　　更多時候，它在表格里正坐，
　　面無表情。在叫喚聲中，
　　作為一個符號。與我連接。
　　它永遠訴說著我，
　　又仿佛從來都與我無關(guān)。
　　當被刻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
　　“這個人，他到底去了哪里?”
　　不會有人對此表示關(guān)心。
　　當他們用柔和的、嚴厲的、
　　溫暖的、冷酷的聲音喊它，
　　它總是回過頭來，望著我，
　　我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
　　躲在它的身后，不知如何回答。
　　最后的冬天
　　雪交出天空的語言，來不及吸收，
　　已經(jīng)消失于時光虛擬的語法。
　　枝丫前，我咀嚼著殘留的詞根，
　　想起它們曾圍巾一般包裹住寒夜。
　　那時風從褲管里跑進，深入骨髓。
　　用沉默的鋼鐵把一個男孩喚醒。
　　當所有的冷都已經(jīng)冷過，
　　在體內(nèi)住下來。釀成溫暖的血液。
　　與一片樹葉交換靈魂的底片，
　　北方天空的黃金，下著這樣的指令：
　　代替每一棵站立的白樺行走。
　　最后的冬天，我的泥腿開始說話。
　　像風一樣
　　風凝聚起全部，然后成為自己。
　　它停止，就喪失本體，潰散成一攤空氣，
　　它流動，雖然也不為人所見，
　　卻以猛烈之勢，帶走了樹葉，塵土，人。
　　像風一樣，滾動的血液，
　　暗暗作響的骨頭，呼吸，頭腦的夢幻。
　　將身體隱秘的元素，全部凝聚起來，
　　然后成為自己，風一樣路過天空和大地。
　　烏鴉
　　作為一種命運的讖語，
　　杰出的異議分子代表，它被活著。
　　這并不為它所知。
　　它只是抖落人間的雨水與霜降，
　　將黑色的閃電藏于天空，只是想飛。
　　在喑啞的時代它只是想歌唱。
　　忽略了符號的暴力，它還原它自己。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