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女生,更愛祖國
無數(shù)中國人的人生第一次都與一本字典相關(guān)。我們說話的腔調(diào)始終規(guī)范,且整齊劃一;天空,總是“萬里無云”的;走過的路上,必定是“載歌載舞”的;心情“興高采烈”是必須的;見到五星紅旗,立即想到是“烈士鮮血染成的”。
這是這本字典對幾代中國人所產(chǎn)生的深入骨髓的影響。
男生甲的第一封情書寫于小學(xué)四年級,為了搞清楚“愛”與“喜歡”哪個更精準(zhǔn)而不得不求助《新華字典》。而答案卻讓他更糾結(jié):字典上,“喜歡”和“愛”都是“對人或事物有真摯的感情”,比如:愛祖國、愛人民,當(dāng)然還有“愛惜、愛護”的意思,但用于向女生表白好像不是那么靠譜,因為對應(yīng)的舉例是:愛集體、愛榮譽。
男生甲怎么也無法將集體和榮譽與自己體內(nèi)的荷爾蒙等同起來。在私底下,許多遭遇青春期的男生都會承認(rèn),當(dāng)年都曾厚著臉皮,在這本字典上查找過“敏感詞”,只是答案都不太給力——比如,“性”只是“男女或雌雄的特質(zhì)”;“精液”就是“雄性動物體內(nèi)的生殖物質(zhì)”;而“生殖”,也就是“生息、滋生”……
同志乙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打從他懂事起,“同志”就是社交場合上最普遍的稱謂。盡管在這本字典上,“同志”是“志趣相同的人。特指在政治上立場和見解相同的人”,但他與所有同齡人在情書或公開場合里都情愿彼此“同志”。
同志乙對這本字典的幾乎所有釋義及例句都能如數(shù)家珍,只是在若干年后,同志乙在指導(dǎo)兒子寫作文時,常常感慨詞不達意。比如,在向兒子解釋“顛沛流離”與“傾家蕩產(chǎn)”時,熟悉的兩句例句便脫口而出:舊社會人民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地主的剝削使農(nóng)民傾家蕩產(chǎn)。但兒子卻不買賬:現(xiàn)在不是也有人過著顛沛流離、傾家蕩產(chǎn)的生活嗎?
今天,就要配給你了
從60后同志乙,到80后男生甲,再到同志乙的90后的兒子,上小學(xué)語文課的第一天都曾被通知:請同學(xué)們盡快去買一本《新華字典》。
從1953年至今的57年,《新華字典》發(fā)行逾4億冊,這還不包括盜版的。無論從發(fā)行量、普及面、影響程度,還是讀者忠誠度來看,它對中國人的意義都類似于《圣經(jīng)》之于基督徒。
從第一版開始,《新華字典》就以“新華”的視角系統(tǒng)性地創(chuàng)造新話,重新劃分世界地理與歷史,將“舊社會”與“資本主義”切割開來,按字典上的例句,叫做“劃清敵我界限”——作為新話,“布爾什維克”、“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以及馬克思的重要理論全都收錄其中,在新話系統(tǒng)里,連“娶”、“嫁”、“媒”都成了舊社會的產(chǎn)物,“配”,才是“男女結(jié)婚”的新表達;“乞丐”什么的全是剝削制度下的毒瘤,因此在“新社會里再也看不見蓬頭垢面的乞丐了”;美帝國主義“卑鄙無恥”,盡管“一見中國人民志愿軍就嚇得打哆嗦”,但“這筆血債一定要償還”?!皵澄摇钡摹叭司€”遍布字典各個角落,即便是“淋病”,也只“在資本主義社會很常見”。
一顆紅心累不死
如果說53版的《新華字典》是知識分子主動的“思想洗澡”,而到了71版的時候,《新華字典》已經(jīng)全面被工農(nóng)兵來營造了。
曹先擢的另一個歷史身份是《新華字典》71版編撰小組副組長,組長是工宣隊與軍宣隊的干部,以體現(xiàn)“工農(nóng)兵營造話語系統(tǒng)”的時代要求。
時代要求編撰者將“封資修”全面趕出字典。比如,被劃分為“剝削制度的產(chǎn)物”包括:婊、娼、妓、嫖、妾、宗祠、寺廟、倫常、典當(dāng)、掮客;還有比“封資修”略顯進步的字詞,包括:官、自由、民主。
若干年后,同志乙被公派到當(dāng)年在《新華字典》排名倒數(shù)第三位的“美帝國主義”考察,看到自由女神的那一刻,他條件反射地在腦海里對“資本主義自由”的釋義轟隆隆過一串驚雷:在剝削階級專政的國家里,只有剝削階級剝削勞動人民的自由,沒有勞動人民不受剝削的自由。
盡管如此,《新華字典》仍是同志乙當(dāng)年最心愛的讀物,因為“那是一個無書可讀的年代”?!拔母铩逼陂g,《新華字典》成為市面上惟一流通的一本字典。所有詞條,事無巨細(xì),都經(jīng)歷過編撰者的好幾道“政審”——例句“巴不得馬上回家”,革命性不強,改為“巴不得馬上返回戰(zhàn)斗崗位”;例句“累死了”,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工作熱情到哪里去了?刪除;例詞“背著太陽”,有影射毛主席之嫌,改為“向著太陽”;例詞“利人利己”,不符合時代精神,改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找前途,查字典
1976年,“四人幫”被打倒,而直到80年代,字典才開始試著回歸常識。
許多行為與現(xiàn)象也取消了“主義”的界限,比如,妓女、嫖客、傭金、典當(dāng)、拋售、出租等;許多例句則直接換掉或去掉帶有意識形態(tài)切割的主語或定語,簡化為例詞,比如,“帝國主義前途暗淡”,要簡化為“前途暗淡”。
字詞表達的多樣化也在逐步恢復(fù)。近年,“吧”這個字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如酒吧、網(wǎng)吧、吧臺,2004版修訂時,就在“吧”字下增補了新的義項,下一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甚至考慮收錄“給力”。 這樣一來,表達是豐富了,但長期形成的思維定勢與套話仍然沒有退出歷史。
在一些報道標(biāo)題中,你仍會看到“某社會青年逼迫同學(xué)賣淫”的字眼,這是在“文革”前流行起來的叫法;消費埋單要開發(fā)票,收銀員總會問你:“抬頭寫個人,還是單位?”在《新華字典》里,“單位”指“機關(guān)、團體或?qū)儆谝粋€機關(guān)、團體的各個部門”,而個人,是被排斥于單位之外的無組織者。而在英語里,“單位”這個詞是個謎。
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人們刻意回避這套話語,在網(wǎng)絡(luò)世界中,數(shù)量龐大的網(wǎng)民也磨合提煉出自成體系的一種腔調(diào),這兩套腔調(diào)大多可以相互轉(zhuǎn)換、翻譯。
比如,男生甲說,“小姐”,按新話體,是“剝削階級的產(chǎn)物”、“賣淫為生的女人”,不過,最近改叫“失足婦女”了。男生甲也有不得不操起新話體的時候,比如,作為班級黨支部書記,主持班級的黨支部生活和發(fā)展新黨員的場合,男生甲總是需要努力板起臉,提醒別人“注意思想覺悟”。臨近畢業(yè),男生甲的工作還沒落實,私底下,一幫哥們兒姐們兒有拜臥佛(OFFER)的,有算塔羅牌的,有把老爸老媽三姑六姨的關(guān)系全使喚上的……但在系里組織的就業(yè)動員大會上,這些都是上不了臺面的“思想”?!耙环莞乓环菔斋@,”主持人說,“相信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這也是已經(jīng)被《新華字典》規(guī)劃好了的,在第10版661頁:“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李萍進了中等技術(shù)學(xué)校,我在百貨公司當(dāng)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周成志摘自《南方周末》,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