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然
　　公務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多家文學刊物發(fā)表散文、隨筆，其歷史文化系列散文作品深受讀者好評，現(xiàn)居西安。
　　
　　十月會議
　　
　　 公元前213年，長城的防御工程已經(jīng)完工了兩年，皇陵的建造也到了等待收尾的最后階段，而龐大的阿房宮前殿還尚未動土，國家的財政負擔從征戰(zhàn)以來的重壓中一下子解脫了出來，秦帝國便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了它統(tǒng)一后的第八個年頭。
　　 在過去的一年里，秦軍在各地頻頻奏凱，先是橫掃百越，接著又大敗匈奴，不僅平定了南方的兩廣地區(qū)，還收復了北部的河套失地，重置九原郡。整個戰(zhàn)略框架已經(jīng)基本定型，帝國此時如日中天。
　　 蒙恬勝利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正值這一年豐收后秋冬之交的十月，農(nóng)時已過，咸陽城即將進入又一個整休的季節(jié)。始皇帝借此難得的閑暇，正好借機大宴賓客、犒賞群臣，同時也順便舉辦了一場“帝國的發(fā)展與未來”的高峰論壇。各種學術流派激情滿懷，都紛紛走上講壇各抒己見。對于那些謀求政治抱負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次天賜的表現(xiàn)良機。在這些人中，有歌功頌德的，有反唇相譏的，有溜須拍馬的，也有憂心直諫的。一場沒有任何禁忌的討論就這樣開始了。
　　 開始時，討論的焦點是“秦國的形勢與任務”，可是說著說著就轉移到了“執(zhí)政的理念與方向”方面，并且集中到了兩個人的身上。一個是公子扶蘇的老師淳于越，一個是當朝丞相李斯。
　　 淳于越是出生于齊國的博士，他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比較大，屬于保守派，所以反對當時實行的“郡縣制”，要求恢復古制，實行分封。李斯是荀子的學生，也精通儒學，但是他卻更加崇尚權術，所以轉身成了“法為權用，權為君用”的倡導者。他極力反對淳于越的觀點，并主張禁止百姓以古非今，以私學誹謗朝政。
　　 選擇“霸道”的掌門人是不可能聽得進去淳于越的那些“王道”之學的，而李斯的集權主義思想倒是非常符合秦國一貫堅持的發(fā)展路子，那種功利、激進、實用的治國理念也恰好適應秦國快速擴張的需要，所以顯得要合乎時宜的多。要知道，這場十月里的宴會并不是曾經(jīng)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春秋講壇，逆耳的聲音讓始皇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了起來，最后終于收住了起先還頻頻頷首的笑容。
　　 原本是一次沒有任何任務的酒會，這下可好，到底是堅持變法革新，還是妥協(xié)掉頭轉向？頓時就成為了思想認識上必須馬上解決的問題。一時間，討論就變成了決策，宴會就變成了誓師。
　　 李斯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最后的贏家，他的主張隨即開始發(fā)布施行。焚書令，燒毀了《秦記》以外的列國史記和民間私藏的大量典籍史冊。更為要命的還有禁止大家談論《詩》《書》，如果真有敢于違禁的，當然會嚴懲不貸，一律都要被處死。對于那些膽敢以古非今頂風作案的，除以身試法外，甚者還要被滅族。
　　 真是可憐了當時的那些好學上進的儒生了，私學被完全禁止，要想再有精進，他們唯一的選擇只能是“以吏為師”，而且還就只有一門功課，就是學習秦國的法令。
　　 老子說：“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庇矛F(xiàn)在的話講，就是火山理論，越堵積蓄的反作用力會越大。如同大禹治水，只有疏導才能解決根本性的問題。秦國一系列“挾書律”，運用的完全都是集權的高壓，就倆字：硬堵。法律是死的，思想是活的，再怎么嚴苛的刑罰也難以完全管住千百萬人的腦子。這下可好，難為了那些秦國的大小官吏了，法令一經(jīng)頒行，肯定將是不得安寧了。要禁，要查，要抓，要殺，想想都累，他們也不知怎么能忙得過來？
　　 “挾書律”主要傷害的都是讀書人，一查一禁這些人就來了情緒。終于有兩個術士有了不軌的言行并被舉報了上來。這兩個術士，一個叫侯生，一個叫盧生，他們倆人狗膽包天，竟然在人盯人的監(jiān)督下還敢譏諷始皇。這還了得，奏折一到，跟他們有牽連的術士，或者有相同言論的儒生們，肯定都是在劫難逃了。文弱的書生根本就受不得丁點的皮肉之苦，更不用說抵擋那些無所不用其極的酷刑了。他們剛才還在搖頭晃腦的之乎者也中，慢條斯理地講述著君子動口不動手之類的經(jīng)典，轉眼之間就發(fā)生了角色的大角度位移，成了皮鞭下的囚徒。大堂前，橫臥著蒼白的肌肉，翻滾著殷紅的鮮血，回蕩著尖厲的哀嚎。他們在受盡了肉體的摧殘后，因實在扛不住下一次即將再次揮舞過來的抽打，就不論是有還是沒有，只要是當時能夠想得到的名字，就趕緊咬出來一個，咬出來了就能解脫自己，再讓那些被咬出來的人去接替他承受折磨。這樣的牽連，讓每一個處身當時的讀書人都會惴惴不安，因為沒有人知道，下一個即將倒霉的，究竟會不會是自己。那時的天可能都很低，云也一定很厚，整個國家都籠罩在陰沉的恐怖中。人們只能在惶恐中等待。當哪一天終于有一個身體脆弱的人因消受不起刑具的折磨而死去的時候，可能才沒有了再繼續(xù)蔓延下去的可能，從而走到災難完結的終點。然而審理的時間又成了他們的生命最后的長度。
　　 終于結案了。躲在家里的人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門，開始打探有關的消息，看一看究竟都有哪些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親會裹在其中。他們一個一個的對證，再回過頭來細細一算，這才發(fā)現(xiàn)，密密麻麻的涉案名單上竟然已經(jīng)有數(shù)百人之多了。有術士，也有儒生，主要都是文化人。文化人，這讓大家在自感慶幸之余又多少有著一點惋惜?？墒峭锵w惋惜，畢竟自己還活著。而對于這些文化人來講，活著其實還并不是他們最為看重的事情，死亡也不是什么最大的災難。他們需要為此付出的，除了生命之外，還有靈魂的永遠煎熬。在他們供出了下一個倒霉者之后，他們又難免會對自己告發(fā)別人的行為懊悔和羞愧。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或許就是再也沒有了任何的贖罪機會。最后他們就這樣，一個一個的，帶著悲憤與愧疚，一塊都被活埋掉了。
　　 一樁驚天大案，造成了一群蒙難的冤魂。
　　
　　先軍政治
　　
　　 儒生之所以會在秦國蒙難，其實并不是偶然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秦國對于儒家禮教思想的輕蔑。軟綿綿的禮樂文化，自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時就已經(jīng)被完全否定了?！扒刂票旧眺薄?，談論《詩經(jīng)》和《尚書》的人要被殺頭棄市，而私藏這些書籍的，全家滅門，都出自商鞅的法令。這一點在《商君書》中記載的就很清楚。韓非的《和氏篇》也證實了商鞅的確才是焚書的初創(chuàng)者。至于李斯在“十月會議”上的那些激烈主張，還有關于文化與儒生的惡劣評價，也并不是他的首創(chuàng)，其實都是重復的商鞅早在一百多年前講過的陳詞濫調。
　　 秦國自商鞅變法以后，窮兵黷武，把人當成了殺人的機器。而秦國，之所以制定了在今天看來如此殘忍、毫無人性的刑罰政策，不僅僅是因為戰(zhàn)國時代狼性生存的需要，同時也是出自商鞅本人對于人性的看法和理解，在于秦國對于人性的定位。
　　 在商鞅看來，人是不能清閑的。人一旦清閑，就會沒事找事，招惹是非。而一旦出了是非，國家辛辛苦苦創(chuàng)造起來的財富就會在內部白白消耗掉。商鞅認為，為了克服人的劣根性，就不能讓國家太平，讓百姓清閑安樂，而是要不斷發(fā)動戰(zhàn)爭，讓老百姓忙碌起來，把多余的能量釋放出去。否則，一旦貪圖享樂，過上了醉生夢死的生活，國內就會出現(xiàn)所謂的“毒虱”。一個國家只要有了這種“毒虱”，即使很強，也會被削弱。反之，貧弱的小國只要不斷打仗就不會沾染上這種“毒虱”，從而發(fā)展起來?？傊?，戰(zhàn)則強，不戰(zhàn)則弱。戰(zhàn)則存，不戰(zhàn)則垮。這就是商鞅鼓吹的戰(zhàn)爭邏輯。
　　 商鞅所說的“毒虱”，基本上就是儒家禮樂文化的那些教條，也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文化的東西。在商鞅眼里，文化恰恰是治理國家的羈絆，根本不利于國家統(tǒng)治，完全應該去除。想想也是，如果人們受到的教育多了，有文化了，肯定就會開始反思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一旦老百姓覺醒了，有了心靈與精神之類的追求，商鞅的那一套“耕戰(zhàn)”哲學就難以推行了。相反，不讓人們學習，也不讓人們用腦子思考，大家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也就不會反思，自然就會乖乖地做一個遵紀守法的良民，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商鞅認為：“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勉農(nóng)不偷。民不賤農(nóng)則國家不殆?！币簿褪钦f，老百姓只要是不熱衷學習文化了，那就肯定會變傻，傻了就不會到處去招惹是非，百姓不惹是生非了，國家自然也就太平了。在他看來，只有使國民愚昧無知、樸實憨厚，百姓才不易結成強大的反政府聯(lián)盟，才能老老實實地聽從各級官吏的擺布，只有這樣國家才好治理，君主的統(tǒng)治地位也才能牢靠穩(wěn)固。還有一個好處是，一旦民眾一個個都成了愚昧敦厚的人，他們就不會崇尚學問，就不會進而被一些“智巧”所迷惑，從而專心致志地從事農(nóng)戰(zhàn)了。因為農(nóng)戰(zhàn)既是秦國國家建設的唯一標準，也是秦國發(fā)展的主要手段，更是他們不斷擴張的直接目的。
　　
　　 在商鞅看來，個人是沒有實質意義的。他的眼里，只有官吏手中擺布的棋子，只有權力指使的苦力和兵役，只有田產(chǎn)和軍功的爭逐者，只有皮鞭下驅使的行尸走肉，只有嚴刑峻法中戰(zhàn)栗的疲軟軀體，只有村落姓氏的坐標和男女老幼、健壯瘦弱的組合形式，沒有生命的其他意義，更不應該有個體的靈魂價值，任何國家意志之外的意識都是多余。
　　 曠日持久的兼并戰(zhàn)爭就需要這樣。一個國家的子民文化教養(yǎng)一多，大家都去遵守禮法、修善積德，搞什么“兼愛”、“非攻”了，講什么孝悌、誠信了，不去攻打人家的城池，搶人家的地盤，砍人家的頭顱，都文質彬彬的講究溫良恭儉讓了，地盤還怎么擴充？靈魂高貴了，欲望就得萎縮。而沒有了戰(zhàn)斗力，時刻又都可能會成為別人嘴里的美餐。更何況秦國的野心并不僅僅只是為了謀求生存，他們還要征服六國，并吞四夷八荒。于是，在教養(yǎng)與欲望之間，他們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后者。
　　 同其他六國相比，秦國眼里的戰(zhàn)爭既是生存和爭霸的手段，也是治理國家和奪取天下的途徑。對外力壓諸侯需要強壯武力，對內統(tǒng)治子民需要丟棄道德教化。要做到這兩點，再也沒有比戰(zhàn)爭更好的辦法了。戰(zhàn)爭不僅能搶奪別國的地盤與財寶，還能讓全國的老百姓都忙碌起來，沒有閑暇去思考，變得呆傻遲鈍，規(guī)矩順從。這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谶@種思考，商鞅治理國家的辦法與其他諸侯相比，也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變向：你講仁義道德，讀詩聽歌搞學術交流，我卻要去文退德，恩威并重搞獨裁高壓。你讓你的老百姓彈琴鼓瑟，講和諧安樂，我卻是墾草積糧，枕戈待旦，麾下嚴陣以待的狼群，時刻都在準備著撲向你一不小心露出的空當。結果自然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再高貴的靈魂，再高尚的情操，再優(yōu)雅的情趣，在虎狼之師的鐵蹄下也只能落得個灰飛煙滅的結果。到最后，你的土地、珍寶、鐘鼓、美女，就都成了我的。到了后來，秦每滅掉一個諸侯，都會仿造他的王宮，在咸陽城的一側再重新建上一座，然后把俘虜來的美女、鐘鼓都遷到這里面，宣揚的其實就是他的那種成者王侯敗者寇的強權邏輯和霸道哲學。
　　 從更遠的看，秦國不注重人文教化，又是由他的出身和歷史決定的。因為，一個民族走不出自己的歷史，正如一個人同樣也走不出他自己的經(jīng)歷一樣。
　　 秦起源于游牧，對周的王室來說，還是一個沒有被完全教化過來的異族，不受信任。東方的諸侯國，基本上都是王室的宗親，分封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秦國卻需要靠自己，在實戰(zhàn)中從西戎手里去搶得地盤。西戎一直都是秦國的死敵，地盤又隨時還有被他們再奪回去的危險。秦國就不得不時刻處于戰(zhàn)爭的狀態(tài)之中。
　　 從戰(zhàn)爭中走來的秦國，自然信賴戰(zhàn)爭，崇尚戰(zhàn)爭。整個國家的方方面面，也都無不滲透著戰(zhàn)爭的邏輯。所以國家始終都保持著軍事化的管理體制。對他們來說，令行禁止、上行下效，靠一以貫之的權利來掌控國家的整體行動和統(tǒng)一步調，遠比“人文教化”要實際得多，也來得快的多。當生存成為第一要務，當戰(zhàn)爭成為家常便飯，當思維方式被搏殺所固化，人文教化和文辭修飾就顯得奢侈和不合時宜了。一個還沒有填飽肚子的人，怎么能還有心智去吟詩填詞、譜曲彈琴、暢想人生呢？正是這種特殊的歷史際遇和生存狀態(tài)，使秦國從開始就選擇了功利主義的路子。
　　
　　坑儒谷
　　
　　 看來生在這個時候的儒生確實是有點背時了。本來術士還是蠻受重用的，他們的那一套長生不老的方術，倒是讓始皇生出了許多垂涎的渴望。侯生和盧生就是兩個修煉丹術尋求長生不老藥的，仙丹自然沒有煉成，不老藥也不可能找到，本來完不成任務都是死罪，可他們倒好，瀆了職還要胡言亂語，推卸責任，這就更加惹惱了始皇。只不過他們卻跑得快，也不知逃遁到了哪里，反正是躲過了災難。皇帝當然是不能受氣的，有人惹了事肯定就得有人要受過，怨氣就一下子撒向了別人。這一次被活埋的一共有四百六十多人。他們的尸骨究竟埋在了何處，早已無從查知了。倒是另外一件七百多儒生在驪山一側的山溝里殉難的傳說，地點、人物、事件和時間都很清楚。前幾年我曾專門去尋找過，就在洪慶堡附近，有一個坑儒谷的地方，當?shù)厝私泄砉?。那里有后來人立的兩塊石碑，算是對那些殉難冤魂的紀念。石碑上落滿了黃塵，一塊刻寫著的是“坑儒遺址”，另一塊能夠看到“秦坑儒谷”的字樣。兩塊碑相距不遠，在斜陽的余暉中并立著，如同兩具苦難的身軀，在掙脫不出的泥土中，深陷在兩千年之前的冤屈里，凄楚而悲切。
　　 一塊碑記述了唐玄宗時曾在這里專門建旌儒廟，中書舍人賈至撰文勒石影祭先賢的事情。在這里還曾經(jīng)發(fā)掘出土過一尊唐刻儒生像，看來碑上記刻的內容應該確有其事。一代風流君主李隆基都知道悲憫這些被權謀迫害了的儒生，還專門超度過這些讀書人的冤魂，并追思悼念死于暴虐屠殺中的亡靈，真可謂是又一件衍生的傳奇了。對于崇尚權術與謀略的帝王們來說，還能有如此憐惜讀書人的情懷，這件事其實更值得紀念。
　　 在對文化的破壞上，“焚書坑儒”并不是簡單的燒了幾本書和殺了幾個人的事情，它由此而引致的思想禁錮較之這件事的本身來說影響更甚，還有“以吏為師，禁止私學”這些直接的禁錮政策，影響也要大得多。從焚書到禁私學，前后幾項滅絕教化的政策疊加起來，使得國民的人文良知就慢慢耗散掉了。人文良知與悲憫情懷的缺失，使人很容易就丟棄了應有的感恩之心和敬畏之感，把人只能變成不斷追逐名利的戰(zhàn)爭機器。長此以往下去，培養(yǎng)出來的就只能是一些見利忘義的不義之徒，而這些人又肯定都是最靠不住的。沒有了講大義的那股力量，當秦國發(fā)生危難的時候，缺少了利益供給的保障，誰還會繼續(xù)再去為它賣命盡忠？一有風吹草動便掉頭轉向，為新的主子服務去了。這就是功利主義的“小人”做派。
　　很清楚，“焚書坑儒”推行的是一套實施專制統(tǒng)治的昧化措施。在去“德”化主張的主導下，文化劫難肯定是在所難免的了。當然，文化浩劫的原因并不僅限于此，也有文明的排異與戰(zhàn)火的毀損等。
　　 羅馬帝國的隕落就是很好的例子。假如不是阿拉伯商人的駝隊在羅馬毀滅之前，已經(jīng)帶走了幾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人的文稿，歐洲的古代文明就很可能會徹底斷裂，他們都將不得不面對一個更加迷失的中世紀，在昏暗的日子里，再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文藝復興真就沒有了能“復”的東西，西方的文明史也將會因此完全變樣。
　　 項羽屠燒咸陽更是后果很嚴重。其實這把火比“焚書坑儒”的火還要大得多。燒秦宮室三月不滅，讓帝國和帝國僅存的唯一一庫文獻，都在大火中一同化為了灰燼。先哲們的圣賢經(jīng)典，頃刻間只是轉化成了烘烤渭水的若干焦耳寥寥無幾的熱量而已。兩把大火僅僅時隔了只有七年，一前一后，燒毀了春秋思想覺醒時期剛剛啟蒙的文化意識，使得先秦的所有學術源流幾乎完全斷絕。從焚書到被焚，秦國跟火結下了不解之緣，最后一報還一報，就像秦王朝的宿命，掙不脫也沒甩掉。
　　
　　文化的價值
　　
　　 文化劫難導致的精神離亂對于社會秩序的沖擊是致命的。武力和高壓雖然能夠維持一個短暫的片刻安寧，但是由文化否定造成的人心背離，卻必然會引起整個管理框架的逐漸瓦解。西漢末期，王莽理政了很長一個時期，曾經(jīng)幾上幾下很不容易，但是確實做了不少的實事，還算是一個有治世之能的人。平帝死后皇太子還小，王莽就以“攝皇帝”的名義主持朝政。對于朝廷來講，給他的權大了不好控制，可是沒權又不利于辦事，真是很難。王莽當時也是臨危受命，要挽救危局就必需要有絕對的控制力，最后就慢慢地還是給做大了。但是有一個幼主畢竟礙事，于是他又動了取而代之的念頭。且不論朝廷是不是還能治國安邦，也不管王莽是不是能夠扭轉乾坤，只要是他有了改漢立新的念頭，他就是為臣不忠，就是叛臣賊子。因為“忠君”是中國封建文化中所認同的基本原則，違反了就會被否定。劉備托孤雖然有言在先，但是諸葛孔明還是能擺正自己的位置，最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留得了一世的英名。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后來又取而代之陰謀篡位，獲得的就只能是一個奸臣的評價。
　　
　　 老子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也?！敝v得是滴水能夠穿石的道理。文化就是這樣，而且文化的力量還更有其柔韌的一面。秦帝國覆滅的原因，就在于忽視了文化的護衛(wèi)作用而只是一味地強調政權的管治。如果把權力看做是壘砌堡壘的磚瓦，而文化就應該是粘合磚瓦的水泥和加固梁柱的鋼筋。文化的護衛(wèi)力量很柔軟，似乎看不見摸不著，很難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是一旦建立起來就很穩(wěn)固，也很長久，不會輕易被破壞。這種維護的力量就來自于廣泛的文化認同所形成的文化自覺。道理很簡單，就是因為文化的認同能夠使心靈有所皈依，而有了皈依自然就會維護。
　　 “舍生取義”是我們中國人崇尚的氣節(jié)，頭可斷血可流但是氣節(jié)卻是絕對不能丟，為了守住這個氣節(jié)，即便是身陷險境無望逃生，卻又都要下定了“寧死不屈”、“寧死不降”的決心。漢將李陵雖然多有戰(zhàn)功，但是就因寡不敵眾迫降了匈奴，結果就一下子成了全民公敵，被漢武帝夷其三族。因為無論什么原因，降敵就是失節(jié)，所以罪不可恕。而“蘇武牧羊”這樣的典型，自然就是激勵中國人最好的榜樣?！皻夤?jié)”是中國人的一種普遍的文化認同，我們的處事方式、善惡標準和是非榮辱都在其中。中國歷史上，有多少次在面臨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時，都要把那些防衛(wèi)性的最后任務交給一個文官去執(zhí)行，原因就在于他們擁有一種由文化氣節(jié)所促成的最終信任。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文化塑造的國家意識，就更是那種維護社會秩序最為穩(wěn)定的依靠了。
　　 文化認同來源于日常積累的文化自信和長期積淀的文化自尊，是“冰凍三尺”的事情，是一種心靈的潛移默化。無論是文化的自信，還是文化的自尊，都不是軍事力量和經(jīng)濟實力都夠直接催生的，它靠的是生活的長期積淀。比如中國人的歷史信仰，比如對于神靈的宗教崇拜等等。我們一到春節(jié)無論遠近都想回家，每逢清明便要祭祖，中秋時節(jié)又會思親，這些都沒有紅頭文件的規(guī)定，可卻又是中國人不打丁點折扣的風俗習慣。還有大年初一吃餃子，初二女婿看岳丈，婚后三天回娘家，正月十五鬧花燈，九月九登高，十月一燒紙錢，都是日常積淀的文化認同。
　　 文化是積淀而來的一種曾經(jīng)的生活狀態(tài)，那種狀態(tài)是大家認同并共同信守的秩序與習慣。有人說中國人沒有信仰，其實文化信仰就是我們的信仰，有時對于文化信仰的篤信還要遠大于法律的約束，或者說文化就是中國人信守的不成文的法律。忤逆不孝就可以大義滅親，除暴安良、行俠仗義也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這些顯然并不符合現(xiàn)代的法制精神，但是我們卻又都會感到同情和理解，就是這個道理。
　　 國家意識需要什么樣的文化認同，應該因勢利導進行有效地塑造，而塑造的主要方式就是教化。過日子事無巨細，要想讓法律完全窮盡，誰都難以做到，而教化卻可以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部分。教化的作用，就是要樹立一種思想上的價值標準，并在人們的生活實踐中體認成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進而形成值得承繼的人文傳統(tǒng)。核心是人，方式是“教”，目的在“化”。就是要通過教育，把一個樸質的人“文而化之”，使其成為有素養(yǎng)，明是非，有追求，能擔當?shù)娜?。也就是說有了教化就有了信念。人不能缺少了信念，信念能讓人有敬畏，能讓人知道感恩。敬畏和感恩都是生活的好作料。敬畏能讓人有自省的要求，而有了自省人就能夠體會到提高的快樂。感恩更是能讓人直接的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這些都是生活所不可或缺的，沒有了就會乏味、厭倦。
　　
　　帝國的宿命
　　
　　 秦國的失敗就在于社會管理缺少了必需的文化含量，可以說完全就是帝國大廈構架設計的失敗。在文化建設上，他們強制推行“以吏為師，禁止私學”，只講法令，不教品德，完全剔除了教育中的人性含量。沒有了人性就沒有了正氣，社會風氣就變壞，最終就會使得人心不古、人心渙漓、人心散懈，從而造成價值觀念的徹底崩塌。價值觀念的崩塌是文化潰敗的直接后果。文化潰敗了，人心就會荒蕪，只有法律底線的約束，而沒有道德高處的追求，人就越來越像沒有理性的野獸了。同時，由無知導致的失德，也使得社會不斷走向粗卑。美好的事物，有價值的東西，得不到當有的尊重，相反，實利主義風氣卻大行其道。實利也好，功利也好，他們共同的特點都是利益這唯一目的。文化含量越低，信奉的信條也就會越簡單。到最后，就可能只認一句話了，那就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以耕戰(zhàn)為主，“戰(zhàn)”字為上的“先軍”政治比較適合應對戰(zhàn)時的緊急狀態(tài)，但是作為長期的治國策略就暴露了沒有文化認同的缺陷。所以盡管一統(tǒng)六國的聲勢很是浩大，覆壓三百余里規(guī)模的宮城也很威武，但是，由于在文化塑造上的失敗而導致了心靈的崩塌，使得整個國家在鼎盛的時期同時也已經(jīng)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危機四伏了。
　　 當然政治也是文化，各種經(jīng)濟建設、國防建設也都屬于文化建設的一個部分。因為任何物質文明一旦誕生，也就同時成為了一種歷史意義上的文化存在。從這一點上來講，秦國在水利、道路等基礎建設上的成就，還有在政治制度和國家管理上的創(chuàng)造，都是對于文化的貢獻。尤其是統(tǒng)一文字，更是一項直接的文化功業(yè)。所以，在文化建設上也并不是什么都一無是處。其實在秦國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中，秦國也并沒有與諸子百家完全勢不兩立，只是在商鞅變法的初期，有過一個短暫的禁絕儒術的階段，但是到了秦昭王的時候，學術風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納六國之士”的可喜變化。重視法家，同時也不排斥他學，有些還深受倚重。儒家大師荀況、墨家鉅子田鳩、縱橫家張儀等等，都在秦國獲得過很高的禮遇。始皇帝也一樣，他能把七十多位博士留在自己的身邊，聽取治國的建議，可見他也沒有完全禁絕儒學，否則也不會有淳于越在“十月會議”上的妄言了。沒有對于人才的尊重，也不可能實現(xiàn)六國一統(tǒng)的霸業(yè)。但是顯然他們在“用”上做的文章不少，卻并不怎么重“教”。這就是實利主義的特點。重“用”而不重“教”的兩面態(tài)度，造成了一種分裂的文化性格，使得矛盾和沖突自然就會不斷的發(fā)生。從初期的文化蔑視到后來的文化專制，秦國在逐漸產(chǎn)生的文化自損和可怕的文化自殘中，一步一步走向了國家的自毀。
　　 “焚書坑儒”是集權力量在文化領域的一次示威，雖然針對的僅僅只是一部分儒生，但是仍然很不人道。不過只要有集權，就會有殘暴，文化專制在那種情況下也都是在所難免的事情。只是偏偏最不能惹的就是讀書人。始皇帝一次解氣的發(fā)泄，卻讓他背負上了一個永遠的詛咒，因此也遭到了全天下儒生的阻擊。
　　 “秦坑儒耶？儒坑秦耶？”唐朝詩人司空圖就曾這樣發(fā)出過他自己的感慨。
　　 十月的咸陽看來確實是太清閑了，否則干嘛要舉辦什么酒會？喝酒就只管喝酒好了，酒桌上干嘛非要高談什么政治？正應了商鞅說的那樣，無事就會生非，結果節(jié)外生枝，惹出了“焚書坑儒”誘發(fā)的帝國災難。真是禍從閑出。難道這也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