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
北京人。1971年加入鐵道兵,1982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1986年赴美留學,獲碩士學位?,F(xiàn)就職于紐約市政府,主任數(shù)據(jù)師,居紐約。著有詩集《漂泊有時很美》,隨筆集《域外隨筆》,及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等。曾任海外華文作家筆會會長,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獲得者,現(xiàn)為《僑報》專欄作家。
苛政猛于虎,征稅是政的一部分。當年造反的陳勝吳廣和怨死的范喜良都與征稅有關。人死了,像被老虎吃了,因此苛政猛于虎?,F(xiàn)代社會不興吃人,更不許造反。取而代之是罰款封門外加關監(jiān)獄。后兩條我尚未親歷,頭一條咱在紐約是經(jīng)過考驗的。那感覺讓我想起老虎,說老虎并不準確,因為這畢竟無關性命。那就公牛吧,連踢帶頂,后來有人為此還譜了曲,叫《斗牛士之歌》。
那是個報稅季節(jié)。美國報個人稅的截止日期是每年四月十五日,以此倒推三個月,均屬報稅季節(jié)。這年我家做了點兒小生意,結果光賠不賺,留下個不小的虧空。為確保得到聯(lián)邦退稅,我特意花錢雇了執(zhí)照會計師幫我填寫稅表。我殷切囑咐他,兄弟,今年我賠了,看能退點稅不?會計師也是華人,可回答我時用英文不含中國字兒,翻譯成北京話應該是:哥們兒,擎好吧您吶。
還真不錯,個把月后果然收到聯(lián)邦政府的退稅。一看嚇一跳,四千塊零三毛八,咱小門小戶,從未見過這么多退稅。我下意識環(huán)顧左右,像小時候偷隔壁家的棗。說實在的,從那一刻起我就不踏實,擔心這筆錢再被要回去。我太太質(zhì)問,見過錢嗎,你見過錢嗎?現(xiàn)在看來很多倒霉事兒并非本該發(fā)生,而是愣讓你念叨出來的。命中原沒有,念叨來念叨去,老天爺一煩,給他給他,省的攪我清夢!幾個月后的深秋,我們居然‘如期’收到國稅局的查稅通知,查稅就是對你稅表中的某些內(nèi)容提出質(zhì)疑,讓你當面說清。換句話說,要揭你個底兒掉,雞蛋里邊挑骨頭。
我慌忙去找那位會計師,解鈴尚需系鈴人,他應最清楚此刻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這位仁兄看了通知,問我生意的賬目是否清楚,每筆收支可有發(fā)票?我馬上說有。別的不敢說,你問我今年多大我一時答不上,因為那得現(xiàn)編,人越老越不愛說真實年齡??少~我記得一清二楚,所有活動均有單據(jù)。他聽后說,當然仍是用洋文,好,把所有發(fā)票準備好,到時我親自陪你去國稅局,看怎么說。
從會計事務所出來,我有兩種感覺交相輝映,一是放心,你看,咱有發(fā)票咱怕誰,美國這地方是‘理’儀之邦,國稅局怎么了,國稅局也得講理不是。我能證明收少支多賠了錢,能證明的事你不信也得信。另一種感覺是感激涕零,你瞧瞧人家,雖然不說中國文,但一張口就親自陪咱去,多夠意思。有他陪著咱還怕啥?人家是專業(yè)的,越不說中國文越專業(yè),懂什么呀你。
那天一早,我提著一包發(fā)票,會計師也提個文件箱,我一直沒鬧清那文件箱里裝的什么,因為他始終沒打開過。我倆信誓旦旦,步履如飛跨進國稅局大廈。等待查稅的人很多,我們繞到后面找座位坐下。發(fā)票帶了?會計師問。帶了。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嗎?是。他的嗓音突然低沉,給人一種地下黨接頭的感覺。不知不覺我也受了影響,也壓著嗓子與他答對。那天碰巧我又戴了頂鴨舌帽,就是電影里特務常戴的那種,空氣中頓時充滿神秘。
過了好半天,一個白種中年漢子喚我名字。他看上去四十多歲,灰白頭發(fā),身材不高但很干練。陳九,誰是陳九?我連忙站起來,我是。進來進來,帶會計師了嗎?帶了一塊兒進來。我的會計師這時格外安靜,一聲不吭跟我走進中年人的辦公室。剛落座,中年人把手中的圓珠筆往桌上啪地一扔,說,好,來了就好。東西帶來了?我心說,什么東西,密電碼還是聯(lián)絡圖?我手里只有發(fā)票,連忙打開書包把一捆兒發(fā)票擺在他面前。他撿起那支筆,用筆尖挑開發(fā)票看了看,就這一年的嗎?是,就這一年的。這聽著怎么像給地主老財交租子啊。
不不不,我要五年的。中年人升高調(diào)門兒。
五年?你沒說過啊。再說我生意也沒做五年呀。
你是家庭生意,與個人財產(chǎn)相連。我要看五年的個人資料。
可,可可,我沒保留這么久的資料。
聽到這兒中年人笑起來,那笑容無比真誠燦爛,讓我頓生疑惑,不知該感動還是憂慮。只見他回到電腦,霹靂啪拉打印出一張表格,然后用那支筆在紙上畫了個圈兒:我就要這個數(shù)兒,你答應咱就兩清,否則一張張查發(fā)票,連查五年的。我低頭一看,他畫的圈兒里是個數(shù)字,四千整。我驚愕地望著他說不出話,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是有單據(jù)的。你為啥不把這一年先查完,然后再說?我話音未落,中年漢子的臉變得赤紅,頃刻激動起來,他用極高的頻率射出一串話,讓我產(chǎn)生強烈的被魚雷擊中之感,好像甲午海戰(zhàn)中的致遠號,船身中彈,開始傾斜,船頭下沉了。鄧世昌鄧管帶,咱怎么辦?他的話大意是,我每天要見像你這樣的人千千萬,一張張查還不查到猴年馬月,我怎能隨便糟蹋納稅人的錢干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你說吧,四千塊,不接受咱就查,到時可能罰得更多!
哇塞,太給力了,簡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啊。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鄧世昌鄧管帶多么偉大,被魚雷擊中還能全速撞向吉野丸,雖功敗垂成也石破天驚。可不行啊,咱不行。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壘的,我用目光向會計師求助,他卻木然地望著我沉默不語。我開始泄氣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這里是比聯(lián)合國還大的聯(lián)邦政府,居然上演秀才遇見兵的古老游戲。我強忍悲憤命令自己冷靜,退了四千零三毛八,還四千整,還剩三毛八,這,這太不講理,太窩囊了??捎衷趺礃幽??日子得過生活得繼續(xù),漂泊到天涯海角討生活,孤單不是一個人的意思,是無助,無助懂嗎?我點點頭,好,我接受。
接下來是一幕政通人和的輕喜劇。下一個節(jié)目,相聲。表演者,侯寶林郭全寶。中年漢子此刻取代了侯寶林的位置,并逼我做他的郭全寶。他朗聲大笑,不住地說我是聰明人,嗯,你真很聰明。說著還站起來拍拍我的肩,像上級委任我當部門經(jīng)理似的飽含期待。他打印出另一張紙,和藹可親地讓我簽字,這兒,對對,就這兒,簽吧。我剛要簽,突然抬起頭色厲內(nèi)荏地說:好,四千塊全包括了,不能再附加其他費用。中年漢子趕忙強調(diào)說,我保證,絕對都包括了。我深為自己感到悲哀,奶子都讓人摸了,還裝出一副死要面子平起平坐的樣子。當年李鴻章簽馬關條約時,肯定也是這樣對伊藤博文厲聲說,好,臺灣割給你,不能再要別的了。
秋風吹過。我和會計師走出那座大廈時,一群倉皇的落葉像逃亡者從我們腳下掠過。望著會計師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意識到,在整個查稅過程中,他竟未發(fā)一語,無論中國文還是外國文。為此我打電話問他,他破天荒地用流暢的中國文對我說,我不好說話的呀,我執(zhí)照會被吊銷的呀,這結果還可以的呀,否則罰得更多的呀。他還說,這樣好了,我給你半價,一百塊,一般陪客戶查稅都收兩百的呀。
很多年后,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上,我再次看到那個查我稅的白種中年人。他已升任什么長,不小的官兒,正向記者介紹國稅局的一項新政策。我問太太,你看這家伙多大歲數(shù)?五十多歲吧。嗯,差不多,他應該是屬牛的。什么,連他屬牛你都知道,怎么回事,你認識這個老外嗎?我靜靜地盯著電視,沒說話。
做男人的,不是什么都能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