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或進化論者,我相信將來的一切都比今天更進步更文明,如果有人說現在的孩子自私、以自我為中心,缺少責任感,人格不健全,我會抬杠說,現在的孩子明顯比我們這一代人格更健全,至少他們更有愛心,受過更好的美育培養(yǎng)和教育,有理由因此相信中國的未來是一個更美好而不是一個更丑陋的社會。
至少,我沒有見過現在的小男孩看到小昆蟲和麻雀之類的小動物,會興致勃勃地圍上來以各種方式弄死它。像我這樣自詡為從小就有愛心,曾抱回一只眼睛被打得半瞎的小貓的人,也和同時代的玩伴一樣,捉到昆蟲,如果不能吃,也非得先揪掉腿、翅膀乃至腦袋將其弄死;甚至,因為打小體格羸弱,為贏得女生的敬畏,我曾豪邁地把老鼠、蝙蝠釘在課桌上解剖得七零八碎。
在我看來,我們這一代人的男性,多數人小時候耳濡目染習得的關于勇敢和男子氣的東西,仔細分辨,主要成分其實就是粗魯和殘忍,它不包含更多可被今天認為屬于審美范疇的東西,如果有,那也是游牧部落社會的審美,甚至連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都會對它不屑一顧。
是的,我覺得不同時代對待小動物的態(tài)度上,就可以鮮明地看到時代的進步。今天,一個虐貓視頻,會引起社會公憤,即使是吃貓者也會覺得做得過分了。而在我的童年,一個小男孩見到無主的貓路過,不追打并想法弄死它,簡直就有性別倒錯之嫌。而成年人看到孩子們虐貓,不樂見其成至少也不會去制止。
無論擔憂未來的人舉多少例子,我覺得,現在的孩子明顯少了強烈的破壞欲乃至殺虐欲,有了更多的審美能力,這種文明和進步就蓋過了一切其他的缺點。這種進步,甚至還表現為哪怕再惡俗而粗魯的父母,也往往會努力讓自己的孩子盡可能地變成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這顯然是中國社會迅速物質富足的產物。物質匱乏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在磨礪人的意志和耐受力的同時,自然也磨鈍了人們對痛苦和幸福的感知力;而物質的豐富和環(huán)境的優(yōu)裕,總是會讓人的心靈和神經更具靈敏和細致的感知力和辨別力。這一代的孩子,無論是與父母還是與周圍世界,表達情感的口頭語言和肢體語言都明顯較我們這一代人豐富得多。
沒錯,我繞這么大個彎,其實是想談那樁愛狗人士攔截下販狗車輛的新聞。
如果一定要討論其是非,不如換一個方式,比如:如果再過二十年,如果有人攔截一輛販賣貓狗的車輛,還會有這么多聰明人從法學、經濟學來論證愛狗愛貓人士的行為合理性嗎?這樣的事情我想應該不會發(fā)生。那時候的中國社會,幾乎一定是像今天矯情的西方人一樣,居然還有人吃可愛的狗狗和貓貓這樣人神共憤的事情,足夠上新聞聯(lián)播的頭條。
矯情是一定的,為什么豬牛羊就可以當成食物被宰殺,而貓狗就不可以?難道貓狗是比其他動物更平等的動物?這種比較自然有其堅實的力量。但是,如果我沒有用錯典故,這種相對論的邏輯追問,其實也是滿可以一路乘勝追殺到人肉無非只是口味問題的。
不是嗎?在當年南太平洋上的一些原始部落看來,族人死了,大家把尸體分吃掉,多么低碳的生活!外邊的人居然斥之為野蠻,而這些文明人對死者鄭重其事的一大套啰嗦習慣安排,難道不是一種可笑的尸體崇拜么?
對某種動物該吃不該吃的禁忌,當然其理由是相對而且缺乏足夠自治的。
中國的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殺牛吃牛長期是禁忌,甚至它為國家法令禁止。牛之所以不被接受當成一種食物,乃是它在農業(yè)社會,其經濟功能之重要,使人們易于產生將牛視為勞動同伴的感情,而不會被簡單當成某一種具有普通經濟功用的家畜。這種勞動同伴的關系,自然會形成一套農業(yè)社會對耕牛的倫理,即牛為人辛苦勞作一輩子,殺牛吃牛乃是忘恩負義的行為。故民間形成了一大堆關于殺牛吃牛的因果報應傳說。就我所知,二三十年前,南方農村不少老一輩人是無法接受吃牛肉的,哪怕明明只是肉用的黃牛。
宋代私自殺牛吃牛,被政府抓去至少得勞教一年以上,但《水滸傳》里的英雄們卻幾無例外是專門吃牛肉的。這也好理解,殺人放火的英雄好漢必定處處要顯示其豪氣和對一切禁則的踐踏和藐視,民間和官府禁忌殺牛吃牛,草莽英雄平日里對爹媽得孝悌,對大哥得兩肋插刀,對女色必須拒腐蝕永不沾,再不一餐吃掉幾斤牛肉,又當如何顯示其草莽豪爽氣概?
同是人類飼養(yǎng)的動物,在人們心目中和感情中的地位高下,基本取決于它在人們生產生活中的地位。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牛自然擁有最高地位,至于貓狗,其看家護院和保護財產的功能,經濟意義遠不能同牛馬相比。
當然,如果一定要細究,則至少在中國的文化倫理道德當中,狗多少還是扮演了一點點道德宣教榜樣,因為狗實在對人太忠心,而忠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居有極高的排序,所以,好的時候,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的正面褒揚,壞的時候則有狗腿子、走狗之類的貶斥。相對來說,身有一技之長、離開主人照樣可以靠捕鼠抓鳥糊口的貓,因為缺乏忠誠品質,故不但不易獲得人的好感,甚至有時會因其獨來獨往神秘莫測而無辜地成了女巫幫兇。
在今天消費品過剩的后工業(yè)時代,倘使某種動物擁有極大的經濟價值,它必然是以工業(yè)化、規(guī)?;姆绞斤曫B(yǎng),越是單純體現為經濟價值,反而越在人們心目中和感情中居于無足輕重的地位,比如牛。城市里有誰家里還會養(yǎng)著牛呢?
至于貓狗,其傳統(tǒng)的那點經濟價值在今天則接近為零。但問題是,在現代社會,它們沒了經濟地位,但卻有了感情陪護功能。你很難想象人們把豬、牛養(yǎng)在家里當寵物。就目前已知的動物來說,還沒有哪種動物比貓狗更適合做寵物的。
對退休在家無所事事的老人,對緊張八小時后獨對空房的剩男剩女來說,貓貓狗狗的感情陪護角色,其重要性比當年牛對農夫的重要性還高——如果農夫對牛的感情是建立在工具理性的基礎上,則今天貓媽狗爸對貓狗的寵愛則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功利色彩,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完全的非理性。
也不能說是全無理性,因為狗狗貓貓?zhí)烊痪涂蓯?,一切可愛的動物都比不可愛的動物更平等,比如海豚,日本人吃海豚,讓神經脆弱的西方人哭爹叫娘,其實,海豚和鯊魚一樣有害,它們的數量一多,水產品就會減少。但富足時代,可愛壓倒一切,不含糊,沒商量。這倒不是西方人對東方人的文化歧視,如果鯊魚像海豚一樣可愛,那譴責日本人的《海豚灣》就會變成譴責中國人的《鯊魚灣》。
當然,可愛壓倒一切這個標準并不對所有人都適用。對我這種小時候被狗追咬過的人來說,看到小區(qū)里有大型犬,難免有踢它一腳的沖動;對很多早就領略過貓狗美味的人來說,它們一直就是食物。然而,突然有一天,就有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一群人開始把貓狗當成了家庭成員,狗不叫狗了,哭著喊著改叫狗狗,貓變成了寶貝女兒。他們當然會覺得矯情。
是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生活經歷并不一致的情形下,還保留著曾被狗追咬過、曾追打過貓狗記憶的人,與將貓狗視為家庭成員的人,是互相難以理解的兩種人。我相信網上某權貴逼迫不小心碾壓死其寵物狗的人向狗的尸體下跪的新聞,在不同的人那里會有極大不同的情感,至少在我看來,權貴逼迫別人為狗下跪,并不完全只是仗勢欺人,那條狗確實相當于她的半個孩子。至于不拒絕吃狗肉的人,相信看到的只有純粹的仗勢欺人。
再過二十年呢,那一代孩子們將習慣了把貓狗視為家庭成員,哪怕自己家里沒有貓狗,他們也會對貓狗抱有與父輩完全不同的感情,可愛的動物不能吃會變成一種默會的集體共識。他們眼里,可愛的貓狗比別的動物更平等,是不言而喻的,是不需要理由的。原本,感情這種東西就是不可也不該用理性的指標來度量。
那個時候,肯定還會有很多人不喜歡貓狗,就像我無論如何也很難對狗這種惟以全力討好人為生的動物有絲毫的好感。但是,那個時候應該極少有人會用故意去吃貓狗來顯示其神經很大條。尊重他人的感受,是一種不需要刻意自我提示的自然反應。
今天,我的熟人當中,頗有人喜歡故意在美女面前大談自己如何吃貓狗。在一個日漸文弱、偽娘的時代,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展現自己男子氣的機會啊?!覀冞@一代人雖然自我進化了很多,但潛意識里,依然殘留著無法覺察的把殘忍、粗野當成男子氣和有個性的闌尾。畢竟在我們這一代,大多數人青春期來臨時,缺少合理宣泄利比多的多樣化選擇,單純使用和炫耀肱二頭肌以證明自己的成長經歷,在碰到女小資女文青非理性熱愛貓狗這個問題上,不自覺地炫耀語言和思維上的暴力,自是一種當然的慣性。
在我們遠未形成相似生活方式的今天,愛貓狗的人和認為人們有權自由處置自己貓狗的人互相說服是極為困難的。在該不該強行買下將被送進屠宰場的小狗的問題上,如果一定要在是用經濟學分析工具,法學工具,還是我們就是愛狗狗沒商量的諸種邏輯當中選擇一個,我自然會傾向于愛狗狗沒商量。
我記得第一次接觸愛貓愛狗人士伸張自己的主張時,滿懷著粗暴的智力優(yōu)越感看他們陳述種種不著調的理由,但有一句無厘頭的話不但讓我記憶猶新,也讓我今天至少不會主動去吃狗肉:當你輕輕抱起它小小的身體,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輕柔起來。
如果,禁忌的產生是文明的開始還不是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因為你甚至可以舉反例說,文明和進步往往是無數禁忌被打碎的過程,那么,判斷價值高下由經濟度量變成了審美度量(可愛不可愛),是物質更文明時代的產物,它的更形而上總該是不言而喻的。當然,你甚至可以繼續(xù)保持吃貓吃狗的愛好,在將來的人看來,這是我們這個時代可以被原諒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