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茹承認(rèn)自己的心路有點兒跑格。每次明科長進(jìn)來，她都忍不住去看他。他長得好帥，劍眉朗目，烏黑的頭發(fā)，打理得很光滑齊整。額前一綹頭發(fā)似乎卷過，也似乎定了型，總是很帥氣地彎在那里，給那張本來就俊氣的臉頰增添了無限的時尚。第一次看到明科長，青茹就是被這綹頭發(fā)吸引住的，大大地睜著眼睛，正著頭看半天不解事，歪著頭又打量起來，翹起來的嘴巴花瓣一樣張開了，聲音沒出來，心里已經(jīng)大喊，怎么就這么妥帖?這么恰如其分?這么完美?喊一次眼瞼擴張一次，鼻翼似乎也跟著飛起來了。弄得明科長的臉頰都漲紅起來，一旁的李姐拉她一下，說青茹你看什么?青茹茫然地說，頭發(fā)，頭發(fā)……卻沒說出頭發(fā)怎么樣，惹得李姐一個勁兒拿怪眼珠看她。坐在一堆材料中間干了老半天活兒，青茹才自言自語地說，明科長的頭發(fā)怎么弄的呢?坐在側(cè)面的李姐看著她說，他妻子說他，可臭美呢，不管工作多忙，打理頭發(fā)都是第一位，大理發(fā)店有專門的理發(fā)師不說，就是在家每天早晨都是將頭發(fā)打理滿意才出門。后來李姐再說什么，青茹就聽不見了，她的眼前老是晃著一個大男人，一手拿著梳子，一手拿著電吹風(fēng)對著鏡子做頭發(fā)的景象，想一下，忍不住笑一下，那雙眼睛和嘴巴，如樹上的一對鳥和樹下的一簇花。唧唧喳喳，那是眼睛的目光在說話；一翕一翹，那是心底來風(fēng)吹動了嘴巴就如花。
　　明科長也老是愛盯著青茹看，目光純純的，似乎也帶著好奇，趁青茹出去，他對李姐和小夏說，這個林青茹看著挺好的，她們校長怎么就不讓她上課呢?李姐說，人太老實了，有點兒愚訥，要是放在我身上，天天鬧他不心靜，看他讓我上不上?小夏驚訝地說，整個教育界就一個領(lǐng)導(dǎo)不讓上課的典型人物，就是青茹姐啊?你們不提，我還不知道呢。李姐笑，在“名人”身邊的人都是很難知道這個人就是“名人”的。小夏說，我看青茹姐干活實在踏實，學(xué)啥看一眼就會，也是心靈手巧的人，她們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那樣待她不公平。李姐說，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公平事?人要活著得自己去創(chuàng)造公平。小夏說，李姐，既然咱們能在一起干活，就是有緣人，你想法教教青茹姐，讓她自己學(xué)會創(chuàng)造公平。李姐哈哈地笑起來，我當(dāng)然得教她，按說她還不是外人呢?小夏問，青茹姐是李姐的什么人?李姐哈哈笑起來說，她和我沒關(guān)系，但她丈夫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每一次他喝醉，都是我打車將他送回去的。小夏說，你去過她家啊?李姐笑哈哈地說，我去她家都是在半夜，將酒鬼送到門口就得走，我怎么好跟進(jìn)去?小夏說，你和她家姐夫好到什么程度啊?李姐轉(zhuǎn)頭對著明科長說，小夏你問明科長，明科長知道我和她家男人好到什么程度。說著就更大聲地哈哈哈笑了起來。小夏說，李姐，既然你跟她家姐夫挺好的，就跟她家姐夫說說，讓他去想想辦法，幫幫青茹姐吧。聽說她都五年沒上課了，再不上恐怕荒廢了，白瞎了大本畢業(yè)的人才啊!明科長說，林青茹的丈夫叫賈呈祥，在教育系統(tǒng)也是挺有名的人，想來是他和那校長的矛盾牽扯到青茹老師了，要不一家人怎么會看著不管呢?李姐又哈哈笑著說了，你們可說錯了，他和那校長以前關(guān)系也是不錯的，但是那個校長做人太狡猾了，見到她男人，不等人家問就先訴苦，再說她一大堆的毛病，你說還讓他怎么去管這件事。另外，一個男人家中的妻子如果自己不知道爭氣，這個男人就會很泄氣的。他問我多少次了，說你說她怎么到新單位就不行呢。喝醉時他老是叨咕她的妻子窩囊，不提氣，說以后要是遇到好的他就換。天啊，怎么會這樣?小夏喊。李姐說，在一個家庭中如果一個做妻子的對男人沒有什么幫助了，那是很容易被淘汰的。小夏遺憾地說，家里人都瞧不起，那就完了。滿屋子都是李姐既得意又興災(zāi)樂禍的笑聲。
　　在門外站了許久的青茹，聽到屋里的對話，就將好心情弄丟了，雖然知道他們議論的都是事實，但總是有種被人揭了隱私的感覺。特別是李姐提到自己的丈夫，這讓她心里剜著疼，想他一回家就一聲不響，在外倒是和外人近呢，自己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卻將心里話都對外人說了?？磥磉@世界要永遠(yuǎn)好下去的兩個人，還真是不能做夫妻。可是不做夫妻做什么?做李姐嗎?她到底是丈夫的什么人?不會是情人吧?可是這李姐似乎比丈夫大許多，難道他找個大齡女子做?青茹搖搖頭，她不允許自己順著這條線想下去，于是就轉(zhuǎn)移到明科長身上，想明科長為啥要打探自己不上課的事情?是好奇還是關(guān)心?看他那樣子，他一定是好心，他和小夏一樣，都是善良的好心人?？衫罱阋彩巧屏嫉暮眯娜藛?這樣想著自己又開始連連搖頭，對于李姐和她說出的一些話，她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那感覺似乎是對情敵。心口有口氣堵著怎么喘都喘不上來，肩膀與身子使勁往上提了提，不但依然不行，連腿都顯得沒勁了，整個人就欲頹萎。她覺得自己無法再走進(jìn)屋子里去了，實在是沒面子，于是生出了一種想逃走的想法。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今天走了，明天還來嗎?不來，這里的領(lǐng)導(dǎo)報告學(xué)校去，學(xué)校那校長不得將自己宰了。進(jìn)城五年了，那校長多惡啊!總是用不停的指派來折磨她。想到校長的那些指派，青茹的鼻子就有些發(fā)酸，心里滿都是屈辱感。樓下的電話沒人看，校長說，你去；整理圖書倉庫沒人愿意干，校長說，你去。沒有錢的監(jiān)考，教師找理由走了，校長說，你去。派出所來學(xué)校借人幫著抄戶籍，校長說，你去。政府辦公室需要人整理擠壓多年的材料，校長說，你去。教委普教科借人，校長說，你去。檔案室也來借人，校長說，你去……校長是個方正臉的人，按理說有這種臉的人都是正人君子，做人該是正直無私的，可是這個校長似乎不正也有私，他看別人的目光都帶著笑意，但是他在將青茹找到他的辦公室指派青茹的時候，總是將目光抬起來，傲慢地從青茹的頭頂擦過，一直射向屋頂。
　　從來沒有人正眼搭理的青茹來到這里本以為總算有幾天逃離了校長的魔掌了，可是他們這么一講，自己就覺得如沉深淵了。正躊躇不知怎么辦呢?門就開了，明主任拿著手機，一邊說話，一邊快步走出來，見青茹紅頭漲臉窘迫急促地在門口站著，他一邊對著手機說著話，一邊伸手在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兩下，轉(zhuǎn)身到一旁接電話去了。青茹知道明科長顯然知道自己聽到了屋內(nèi)的全部對話，他在對她表示安慰，突然就有一種清爽在心田中滋生出來，而且快速生長起來，很快就四通八達(dá)傳遍全身的每個角落，這感覺特像生長在凌水灣的一種植物，那植物快速生長的樣子常常顯現(xiàn)在青茹的腦海中，萬物生長都有一種快感，剛才被對話襲擊的青茹還是悲哀的，或許被植物生長的這種快感所感染，也或許被心田中那種清爽所沖淡，青萍的臉頰恢復(fù)了白皙，局促不安的人也突然就平靜起來快樂起來，推開工作室的門，她是快樂的；走進(jìn)工作室的腳步，也是快樂的。
　　
　　二
　　
　　青茹還是忍不住一邊干活，一邊凝視時常進(jìn)來檢查工作的明科長。這種凝視已經(jīng)從最初的贊嘆好奇，轉(zhuǎn)化成一種深深的感激。在工作中她也老是要回想自己屈辱的歷史，記得當(dāng)年到學(xué)校報到那天，校長見他的第一句話就說，你調(diào)這里來，我也不知道啊!青茹知道校長挑理了，因為她要到這個學(xué)校來，是局里調(diào)的，不是校長要的。那時校長責(zé)任制剛實行，自己越過校長這一關(guān)，似乎有隔著鍋臺上炕之嫌。正想該怎么彌補呢，卻聽校長對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說，孫局長說了，就是給你們調(diào)去一個老母豬，你們也得接收。那很歹毒的話語和鄙視的目光，讓青茹的心里猛砸兩塊石頭，砸得青茹如一桿稱，盡管有理智的秤砣使勁壓著，她的秤桿還是嗖地一下撅了起來。知道這校長顯然對上級的這種調(diào)動有氣，但是有氣你找上級去，也不能挑軟柿子捏呀?再加上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討好校長笑話青茹地嘿嘿笑起來，一股怒氣丹田生，青茹的秤桿撅得更高了。站在下樓的樓梯口，青茹感覺自己已經(jīng)非常悲壯了，似乎自己就在這剎那間變成了屈原，腳下的樓梯和即將面對的新生活就是那濁浪滔天的汨羅江。青茹吃虧就吃在一個犟字上。這個犟字，致使她和校長頂上牛了。你不說你不知道嗎?我就不求你，看你還能把我開出去咋的?你不是將我看成老母豬嗎?我就當(dāng)一個老母豬，你敢不給我開工資嗎?就是這個犟字，總是支楞她的身板直直的很像塊木頭，脖子梗梗的似乎支了一根鋼筋，目光也化成一根直直的射線，見不到近處的人影，總是往空茫之處照。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一定很難，她決定，不管多難，自己一定要挺?。徊还苣氵@個校長怎么待我，只要給我發(fā)工資，我就什么話也不說。那校長更不是凡人，我挑理了，借別人的話說你是老母豬，你不服，你傲慢，你清高，那我就想辦法整治你收拾你。
　　平常的日子真的是不好過啊!很多人都說青茹苦，青茹鼻子里哼出來的是無所謂，她只是抓緊時間老是看書，還在紙上不停地寫呀畫呀。這個校長，五年沒看她一眼，明明按教師調(diào)來的，待遇按職員；明明學(xué)校教職員工都有的福利，到她這兒找個理由沒有了；明明別人加班有錢，到她這里就沒錢……很多人都說，你別太老實了，你去找，青茹不想去找，在這所學(xué)校她已經(jīng)將一個人最大的事業(yè)弄丟了，為了那點兒小小的東西，還有必要去低三下四嗎?只是每有一次不公平的待遇，她的心靈深處都會刻一個印，這個印讓她有痛苦的感覺，但這個印也讓她有興奮的狂妄。五年哦，心靈痛苦的印記越多，她就越興奮，甚至興奮到昂揚的地步。她見過給自己放血的吸毒者的眼光，她覺得自己也是吸毒者，那毒品就是校長給她造成的痛苦和屈辱。
　　此時青茹凝視著明科長，她真想將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好好對他說一說，省得他去向別人打聽，別人說得再好，但是也弄不懂自己的心靈哦!剛來第三天，青茹到明科長辦公室取材料，坐在那里的明科長抬頭對青茹說，你就是那個校長不讓上課的教師啊?青茹笑道，你咋知道?明科長說，你們校長將你的檔案資料報過來了。青茹又笑笑，很無奈，她知道不管自己到哪里，那上不了課的污點都會如影隨行步步緊跟自己，那校長是不允許自己過一天輕松快樂的日子的。明科長說，跟我說說，為什么?青茹想這哪兒是一句兩句話就可說明白的，與其說不明白就不說；于是在微笑著點點頭的同時忙著連連搖頭。明科長鼓勵說，如果你說的在理，我是可以幫助你的。青茹想，萍水相逢，你是領(lǐng)導(dǎo)我是兵，兵怎么能祈求領(lǐng)導(dǎo)的幫助?青茹眼神有點兒迷茫，但還是堅決地?fù)u搖頭說，謝謝科長，目前還不需要。明科長嘿嘿笑著說，看得出來，你是老實人，但也很耿直。你是自己心里不想去上課吧?所以在人家不讓你上課的時候，你就選擇了沉默。但是你在眾人面前很巧妙地扮演了一個受害者的角色，同時你也將他推成了一個暴君的角色。很多人都因這件事情瞧不起你，可是你自己似乎很坦然，你甘愿受辱，為什么?你心里有啥打算?你要知道一個教師如果不上課，這一輩子的事業(yè)就結(jié)束了……明科長一連串的問話，讓青茹本來自然微笑的臉頰僵硬起來，人也顯得突然慌張起來，她張張嘴，想為自己辯解，但還是痛苦地?fù)u搖頭，她不想說什么，任何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在事實面前都是無力的，何況自己一直待了五年還沒爭這口氣；另外她覺得自己實在也不敢說什么，面前這個領(lǐng)導(dǎo)不是凡人，一眼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語能道破人生機關(guān)，自己說什么都不如不說更好。拿著材料轉(zhuǎn)身就走，她只將一個柔弱的背影留給了明科長。
　　已經(jīng)是不想說的問題，為啥又想說，青茹為自己的前后不一致而羞慚，或許不說是因為人家是領(lǐng)導(dǎo)，想說是因為這人像兄長，突然想到兄長這個詞，青茹又嚇了一大跳，自己連一個蹩腳的教師都算不上，怎么能高攀一個財政上的領(lǐng)導(dǎo)為兄長呢?青茹欲往前湊湊的身子往后使勁一挫，她知道她和這個男人中間隔著一座很大的山，這座山上就叫地位。
　　
　　三
　　
　　明科長每一次進(jìn)來，依然拿眼睛凝視青茹。李姐故意站到明科長的面前，說明科長，你有偏有向!明科長說，我沒有。李姐說，自打我們來這兒干活，你的眼睛就老盯著人家青茹，怎么就不好好看看小夏和我。明科長哈哈哈笑，說大姐早就是熟人；小夏，一個小兄弟，我總是忍不住瞅瞅青茹老師，是覺得她奇怪。李姐看一眼在那兒已經(jīng)把腦袋扎下去，只露后頸一抹白的青茹，說，明科長，你今天一定給我們說說，青茹有啥奇怪的?明科長又將眼睛向青茹投來，正好趕上青茹抬頭，四只眼睛相對如觸電，在剎那間分開了。
　　明科長，你一定要說清楚，青茹到底有什么奇怪?李姐還在追問，而且將身體緊緊湊上去，像一個討嬌的小妹妹。
　　明科長不好意思地搔搔自己的頭發(fā)，說你們這幾天一直在這里工作，你們自己去看看，去體會。我相信你們看后一定會更奇怪。是嗎?李姐大驚小怪地問，明科長說，是的，等你們看明白的時候，我再說，咱們一起探討。明科長說著，拿出衣兜的手機，轉(zhuǎn)身往外走，那電話沒響，他要從李姐的追問下逃出去，打電話是最好的借口?；蛟S他本就沒有逃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事需要出去打電話。
　　明主任一出去，李姐就沒了作鬧的心情，但她依然不放過青茹，乜斜著青茹冷冷地說，明科長可能愛上你了，你小心!這樣說著的李姐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特別豪邁地說，不過，借此機會好好利用他一把也行，如果他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給你們學(xué)校撥過二十萬，條件是讓你去上課，你們校長保證樂得屁顛屁顛的聽他的話。
　　青茹有點兒氣惱，有人讓自己給校長送兩千，自己都沒送，干嘛要讓人家動用公家的二十萬?自己要上課的事情就那么重要嗎?為什么這多人因為這件事做文章?青茹不說話，但是她的眼睛如利刃，嘴巴也撅了起來，顯然她是很生氣了。
　　李姐不怕青茹生氣，她窄如刀條的瘦臉，依然壞笑燦爛，尖刻地說，我知道，你也感覺明科長很好，要不你也老是偷看他呢。嘿嘿笑著的李姐兩手一拍，很有判斷力地說，我知道你們是兩好割一好。青茹還是不說話，但緊抿的嘴角顯然藏不住牙齒的緊磕，她的眼睛全是怒火。青茹想，如果她再胡言亂語，自己保證將她當(dāng)情敵撕碎。
　　李姐也是聰明人，她知道已經(jīng)將青茹氣到了極點，她便自得其樂地坐在那里，樂哈哈地和小夏說起話來，看小夏只顧低頭干活不理她，她就開始打電話，本來她的應(yīng)酬就特別多，在辦公室老吹，不是這個局長跟自己好，就是那個區(qū)長市長是自己大哥。這次給人打電話，顯然也是孤寂難挨，說的似乎都是一句話，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不請我吃飯?聽不清那邊的人說什么，只見她啪地關(guān)了，想想又打，通了還是那句話，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不請我吃飯?還是聽不清那邊說什么，只見她啪地一聲又關(guān)了。想想又打，一直打了四五個，似乎終于有人請她吃飯了，站起來，對又進(jìn)門的明科長說，我有事先走了。說著拿起她身旁的小坤包，站起身，將攥在手里的長包帶甩了幾個圈，才扭扭地走了。青茹小夏都忍不住抬頭大眼對小眼地看著扭著出去的李姐，心里真是好羨慕她，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好瀟灑。
　　很多時候，李姐都是不吃明科長安排的工作餐，她都是到外邊會朋友吃飯的。李姐每天都是最晚來的，而走都是最早的一個，九點來十點走，這是她的常規(guī)，下午經(jīng)常就不來了。李姐說，應(yīng)酬不過來。青茹本來還懷疑李姐和自己丈夫關(guān)系不清呢，看人家朋友這么多，那點兒懷疑就打消了，自己的丈夫官小人微，就是經(jīng)常和人家喝酒，也輪不到那情分上。
　　明科長對青茹和小夏說，別指望她，她到哪里幫忙都是這樣的。小夏說，他們領(lǐng)導(dǎo)怎么將她派來了?這不是耽誤活計嗎?明科長說，我借人時曾暗示他們學(xué)校校長，給我派個能干的，可是她知道了，非得要來，也沒辦法。
　　以后，李姐再來上班，也不會好好干一會兒活的，她除了說閑話，就是拿著手機和外人煲電話粥，明科長在跟前，她也不避諱。一雙小小的柳葉眼，老是在明科長與青茹之間看故事，她已經(jīng)確定，明科長看上了青茹，青茹也愛上了明科長。一對婚外情就像一場戲，在她的眼皮底下馬上上演了。她像鄉(xiāng)下喜歡看戲的老大嫂，盯著戲臺，臉上全是興奮的潮紅。
　　青茹下班，碰上從學(xué)校下班的蔣老師，蔣老師下車見青茹就笑，聽說你去幫忙的科長對你可好了，你在那里保證很幸福。看青茹板著面孔不說話，又將自己的嘴巴沖向她耳朵說，就此機會將那科長拿下，然后讓他幫你調(diào)到財政局去。
　　天啊，這是哪兒到哪兒啊?青茹真的感覺這耳邊響驚雷，心想這人和人的心怎么都這么陰暗啊!想這蔣老師平時也是一個眼睛只往上看的人，從來沒主動和到這里就落配的青茹說過話，今天突然這樣熱情，還說出這樣的話，到底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李姐，李姐說過她經(jīng)常和自己學(xué)校的交際花管海萍等喝酒，這蔣姐早就和管海萍好得一個人似的。顯然李姐已經(jīng)將她和明科長的故事搬上了酒桌，這世界所有的人都在熱切等待一場婚外情。
　　
　　四
　　
　　最后一天了，青茹依然來得很早，財政局整個五樓大都是裝檔案材料的倉庫，平時很少有人上來，此時依然靜寂無聲。青茹到工作室的門口，剛要掏鑰匙開門，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開了，好奇地想誰來得這么早啊?進(jìn)門看到明科長正俯身在一堆堆材料上檢查著什么，看青茹進(jìn)來，他直起身體說，差不多了，我看今天上午你們的工作就能結(jié)束了，下午我這些材料就能送上去。青茹忍不住問，科長咋來得這么早?明科長說，昨晚省里來電話問這批材料能不能早點兒到，所以我特意起早來看看。青茹哦地一聲答應(yīng)著，快速走到昨天沒整完的那堆材料邊說，中午結(jié)束我得加緊呢。明科長卻說，不忙，先喝點兒水歇歇，說著端一杯水遞給青茹，人也隨便坐在了青茹的面前。這么近距離接觸，讓青茹慌張起來，她想說，明科長你坐遠(yuǎn)點兒，來人看見不好，卻張著嘴說不出來。早晨的縷縷陽光打著旋兒照進(jìn)來，青茹看明科長的那綹頭發(fā)更顯飄逸，不由得露出贊賞的微笑，目光略加下移，她看到了明科長的眼睛正在閃閃發(fā)亮，不由得一時亂了陣腳，站起來想將手中裝訂完的材料送到遠(yuǎn)一點兒的材料堆上去，卻發(fā)現(xiàn)同類的材料就在明科長的手邊，此時明科長的手正撫在那堆材料上，修長的中指彎下去，公雞叼米樣叩著紙面，發(fā)出一種輕微卻氣定神閑的呶呶聲。
　　看著抱著材料亂轉(zhuǎn)的青茹，明科長笑了起來說，結(jié)束后不必忙著回去上班，我跟XyEbYqbIN25P5W70EbmQMQ==你們校長打招呼了，讓你們休兩天。青茹感激地點點頭，以往給別處干活結(jié)束后，都是必須馬上回校上班的，否則學(xué)校會按脫崗處置。明科長又說，給你們做了一些補助，已經(jīng)報了上去，等批完，我給你們電話或者派人給你們送過去。青茹怯怯地說，不用了，我們都是帶著工資來的呢。
　　誰說不用啊?我可沒說。李姐尖著嗓子說著，推門進(jìn)來了。在將皮兜放在桌子上的時候，就拉開拉鏈開始尋找，很快掏出一堆打車的車票，遞給明科長說，這些你可得給我報了啊!明科長沒說什么，就將那些打車票塞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他對青茹說告訴小夏，你們有也可以拿來。青茹搖頭。李姐對青茹說，你真傻，咋不留點?青茹笑笑說，我習(xí)慣騎自行車，幾乎沒打過車。
　　看明科長出去，李姐走到青茹的身邊小聲說，快結(jié)束了，他剛才沒對你有啥表示吧?青茹搖頭。李姐說，他今天來這早保證是因為你來的，因為他知道每天你都是第一個到?？茨銈冋f錢的事我沒忍住，要是晚一會兒進(jìn)來，他可能就有舉動了。李姐說著就遺憾起來。青茹卻后怕起來，心想平時她來得總是那樣晚，今天早來，原是故意抓這事的，全仗明科長說補助的事將她誘出來，要不……
　　李姐打斷青茹的思路，趴在青茹的耳朵邊大聲說，姐告訴你，要是你喜歡就愛，你丈夫在外扯三拽倆，你碰到真愛了，你怕什么?青茹將手中正裝訂的一疊材料放到材料堆上，對李姐說，亂說啥呀?李姐說，姐是過來人，見你啥事都不懂就教教你，告訴你，趁著他對你有好感，就拿下他，以后你有什么事，不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找他辦嗎?再說他可是咱們區(qū)的財神爺，你犧牲點兒啥，不虧。
　　李姐，你要是再亂說，這活就你干吧，我可是要走了。青茹終于發(fā)起怒來，順手將手中的材料扔了，錐子也丟出老遠(yuǎn)。
　　李姐笑著，背起她的小挎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不說了，不說了，我還有事，不和你們耗著了，寡說你們校長見不上你，啥事不懂!
　　李姐走了，明科長再次進(jìn)來，他是忍不住要看看青茹。明科長對小夏說，你青茹姐不像一個受背累的人，你看她五年生活在校長的陰影下，活得多么坦然，多么平靜啊!小夏說，聽你們說，我也忍不住觀察青茹姐，我覺得青茹姐是一個乍眼看平常，但是越看越好看的人。明科長說，能在那樣一個校長陰影中不聲不響生活五年，很不容易，很讓人敬佩的。
　　青茹抬起頭來，真的也好想和明科長好好說說話，她想告訴他，不經(jīng)別人提還好，一提，她就真的愛上他了，這幾天的夢中，也老和他在一起的。但是想想李姐的話，她又覺得不能，這世界人人都等著要看戲，你怎么還要往戲里鉆?青茹難過地?fù)u搖頭，想到自己這么多年打拼的事業(yè)，想想自己受過的屈辱，心說不能在人前將這個人字正過來，自己有何心情去談情說愛?這樣想著，她的面頰沒有了漲紅和羞赧，一雙眸子澄澈如碧空。明科長的眼睛望過去，瞬間就看到一泓深潭，稍一眨眼，他看到了一眼古井。明科長幾乎要拍案叫絕了，忍不住輕聲說，青茹老師哦，該積淀的東西，你都積淀成了，你還要沉默到何時啊?
　　啊!青茹驚叫一聲，一錐子扎在了左手的手指上，青茹將錐子扔掉，舉起左手的手指看，那里漸漸地噴出一朵紅艷艷的花骨朵，還且越開越艷，那紅流順著手指滴下來。
　　青茹和小夏目瞪口呆，明科長快步走過來，一把掐住青茹的手指，轉(zhuǎn)身對小夏說，快去一樓醫(yī)務(wù)室找創(chuàng)口貼!
　　看到小夏大步流星跑出去，掐著青茹手指的明科長看著青茹的眼睛說，我真的能幫你!你想上課就可以去上課，你想換個環(huán)境也可以。見青茹不說話，又輕輕地嘆道，你到底有啥打算啊?我覺得你不會讓自己沉寂五年，再沉寂五年，就這樣一直沉寂到老?看到你第一眼我是覺得好奇，看到第二眼我就覺得怪，越看我越覺得你很有意思，是個值得欣賞值得敬重的人，你告訴我，你需要什么，我真可以幫助你。
　　青茹的眼淚盈出來，她噙著眼淚輕聲說，你已經(jīng)幫我了，孤寂黑暗的世界突然有了一盞明亮的燈。我已經(jīng)感受到溫暖了，人情淡如水的生活，只有你沒有小瞧我，沒有可憐我。3xKxzQ+iIlrreHVtBNiG/GLF3oZz3MmUSlxVcB3J6tY=這世界只有你懂得我，是在積淀，是在修行；這人生只有你在追問我，還要沉默到何時?你不知道我這個人，老天讓我多生了一雙向內(nèi)看的眼睛啊，這雙眼睛讓我看清我身上蘊藏的種種潛力，這潛力讓我不甘平淡拒絕平庸。為了逃離不開工資的農(nóng)村教師的隊伍，我拼命爭取進(jìn)了城市。進(jìn)城后，知道工資照常開，生活有了保障，我突然就不喜歡當(dāng)教師站到講臺上去了，借那偏執(zhí)的校長達(dá)到了成為校園閑人的目的。雖然飽受屈辱不平，卻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快樂和逍遙，同時我也在為一件事默默努力奮斗。這五年，巨大的外部壓力，我扛過來了；校長的刁難與偏執(zhí)，我挺過來了。我一直在自己習(xí)慣的道路上默默前行，我想急剎車，我想改換軌道，我甚至希望前面是懸崖，我相信我在跳下去的時候能再憑借自己的能力飛起來；我甚至幻想爆炸，將一切粉碎之后，我再重新組合，活出一個新的自我。遺憾，五年了，我是想剎剎不住，想改改不了，想跳崖都是坦途，欲爆炸沒有火種，我對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似乎更可怕地有了一種適應(yīng)。我知道這適應(yīng)是一種毒藥，我更知道如果我不改變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就會變得麻木，時間久了，就是慢性自殺。真的感謝這生活讓我遇到了你，感謝你的目光，讓我溫暖的同時，也給我指出了方向；感謝你的話語，比我還深刻地認(rèn)識我，讓我滑行的人生之軌，抓住了借力點。雖然我堅信我不會接受你的任何幫助，但是你這個人和你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將一潭死水的我點燃了，今天與你的相遇將是我整個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雖然我們的相遇可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但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光輝燦爛的剎那。
　　身體里猛地一陣悸動，讓青茹滿是火樹銀花的眼睛和思想燦爛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她看到明科長從自己手指上抬起來的嘴巴有一縷鮮血，知道明科長吸出了自己手指帶著鐵毒的鮮血。青茹知道她剛才說的那番話他沒有聽瞳，焦急地催促他，快吐掉!但是明科長沒有吐，只是低頭望著僅到他胸口的青茹，緊抿的嘴角盛開一朵紅色的花。
　　青茹真的很感動，抬手欲去擦那縷血跡的同時，也真想將自己的嘴巴遞上去，從此后和她恩恩愛愛，用愛情來彌補人生的一切恥辱。可是這愛情……這愛情?她的腦海中走馬燈似的轉(zhuǎn)著丈夫那張恨她不爭氣的臉，校長那雙鄙視她的眼，還有李姐唯恐天下不亂的壞笑，蔣老師好奇的詢問和不懷好意的指點……她知道自己不能，不能啊，因為這種愛情一旦曝光，自己就是萬劫不復(fù)，而自己活著不是為愛情，而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理想。從校長不讓自己上課的那天起，自己就不再屬于一個很小的自我了，自己只屬于理想!
　　理想二字如驚雷，青茹更加驚醒，她一把推開了明科長。她知道這一推，就將眼前這個愛惜她懂得她更欣賞她的男人推向了一個永遠(yuǎn)不屬于她的世界，雖然此時的她滿臉淚水，但她的內(nèi)心深處一點兒也不后悔。
　　跑出工作室的青茹，跑到樓梯口就停住了腳步，但是她的腦海沒有出現(xiàn)被自己甩在工作室的明科長，只是覺得這五樓的樓梯口好高，高過岳陽樓。自己往下邁動的樓梯好個寬大，卻已經(jīng)不再是使自己悲壯的汨羅江。自己的眼前都是白云繚繞的天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生長出堅強有力的翅膀，就要為理想飛翔。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脫胎換骨，雖然是因為遇到了明科長，還發(fā)生了一點與愛情有關(guān)的事情；在這一刻，青茹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力量，雖然這力量曾來自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欣賞；在這一刻，青茹也覺得自己異常的美麗，雖然知道要真正達(dá)到理想還必須付出艱辛的努力!
　　這年暑假，青茹毅然拋開一切牽絆，離家出走，到外地學(xué)習(xí)去了。
　　
　　作者檔案
　　于香菊：女，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中學(xué)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鴨綠江》《芒種》《章回小說》《飛天》《福建文學(xué)》《小說界》《青年文學(xué)家》《山東文學(xué)》《清明》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篇，合計約40萬字?，F(xiàn)在遼寧省朝陽縣蒙古族中學(xu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