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三里堡有個菜市場，在一條大馬路的兩邊，露天營業(yè)，除了兩家肉攤兒和一家豆腐攤兒外，還有幾個蔬菜攤兒。菜攤兒肉攤兒大都是夫妻兩人忙活，只有那個豆腐攤兒，守攤兒的只有一個女孩兒。
　　豆腐攤兒很小，出售水豆腐、豆腐皮兒和炸丸子、粉坨兒等幾樣，品相挺好。賣豆腐的女孩兒十八九歲的模樣，叫玉兒，是湖北人，高挑紅潤，雖不夠漂亮卻有一副甜甜的笑容。玉兒話不多，但每逢顧客光臨，她那甜甜的微笑總讓她有不少的回頭客。
　　玉兒的母親鳳霞每天早晨用三輪車把女兒和貨物送到菜市場，幫她把攤子弄妥，就回去了，一整天都不露面，等到黃昏時再來幫女兒收攤兒、接女兒回家。
　　每次鳳霞送玉兒來擺攤兒時都用家鄉(xiāng)話叮囑女兒，每當這時候，玉兒都是一臉的不耐煩。
　　這天，鳳霞被豆腐盤下邊的一個釘子扎破了手指，鮮血瞬間就流了出來。鳳霞一邊拽了個裝豆腐用的塑料袋包手指，一邊抱怨玉兒，可玉兒就像沒看見一樣，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玉兒不喜歡擺攤兒賣豆腐，可是沒辦法，為了生活，為了幫母親撐起這個家，她不能不做。
　　玉兒原本有一個很幸福的家。父親文靜內(nèi)向，有一手做豆腐的好手藝，母親又潑辣能干，家里的豆腐坊生意一直不錯。聽大人們說，這夫妻倆以前可好了，很多人都羨慕他倆。
　　可是，有件事一直困擾著這個家。
　　玉兒的父親幾代單傳，有了女兒之后一直希望再有個兒子，好延續(xù)香火。
　　眼看玉兒一天天長大了，玉兒父親托關系找門路，把生二胎的準生證也拿到手了，可就是不見玉兒母親的肚子有動靜。
　　玉兒父親等急了，就帶著鳳霞倆人一起到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讓他們別著急。沒辦法，夫妻倆只好慢慢等了。
　　等待中的時光總是很難熬的，時間長了，玉兒的父母漸漸開始互相抱怨，尤其是鳳霞，動不動就對丈夫脫口說出“真沒用”這樣的話來。
　　玉兒的父親性格內(nèi)向，平時很少言語，這下子，話更少了，每天只聽到鳳霞粗聲大氣的嘮叨聲，以前的說笑聲再也聽不到了，有時候，一整天玉兒都聽不到父親說一句話。
　　終于，在三年前初春的一天，玉兒的父親突然失蹤了。有人說玉兒的父親和一個年輕女人私奔了。
　　父親跑了，還帶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只給她們娘倆兒留下一間冷冷清清的豆腐坊。
　　
　　二
　　
　　鳳霞像瘋了一樣，十里八鄉(xiāng)到處打聽尋找，結(jié)果可想而知。
　　鳳霞怎么也想不通，一向?qū)ψ约何ㄎㄖZ諾的丈夫，怎么會一下子離開自己呢？他失蹤的前一天晚上還和自己親熱呢。她猛地想起來了，就在那天晚上，丈夫一反常態(tài)地英武起來，都叫她有點吃不消了。想到這兒，她怒不可遏地大罵起來：“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這個壞了良心的烏龜王八蛋！”
　　不論是罵是想，丈夫的身影終歸遠離了她的視線，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她懊惱自己怎么就沒有抓牢那根線呢？
　　常言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時間這件事就沸沸揚揚地在鄉(xiāng)里傳開了。
　　已經(jīng)讀初中的玉兒知道了家里的變故后，她不想面對同學們異樣的目光。她把書包藏進柜子，堅決不再去讀書了。思緒紛亂的鳳霞也沒再多勸阻她，眼下家里只有間豆腐坊，玉兒不上學了，往后母女倆一起做生意。
　　一天，玉兒偷偷地從母親和姨媽的談話中聽到了“絕經(jīng)”、“更年期”這樣的字眼。從那以后，她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愈來愈憔悴了，脾氣也莫名其妙地暴躁。
　　父親跑了，可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好在多年來鳳霞已經(jīng)掌握了做豆腐的手藝。于是，娘兒倆又把豆腐坊的生意支撐了起來。鳳霞起早摸黑做豆腐，玉兒一人出去賣豆腐，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打發(fā)著。
　　好幾次，玉兒看到母親在劇烈地嘔吐，她很害怕，怕母親得了什么病。姨媽不斷地跑來，和母親躲在屋里竊竊私語，玉兒又好奇地偷聽，結(jié)果聽到了“懷孕”這兩個字。
　　鳳霞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脾氣也愈發(fā)暴躁了，動不動就惡言惡語地大罵玉兒，還時不時地使勁兒拍打自己圓鼓鼓的肚子大哭不已?？粗赣H這樣子，玉兒對她是又愛、又怕、又煩！
　　在秋末冬初的一個黃昏，鳳霞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那孩子又黃又瘦。正是葉黃飄落的季節(jié)，鳳霞苦笑著，給兒子取了個名，叫“落兒”。
　　一轉(zhuǎn)眼，一年的時間過去了，落兒已經(jīng)蹣跚學步了。這天，有個從外地做生意回來的熟人告訴鳳霞，說在太行山區(qū)的一個小城里見到了玉兒父親，還說玉兒父親確是和一個年輕女人一起生活，而且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這話讓已經(jīng)稍微安靜下來的鳳霞又激動起來，她打聽好了地址，不顧一切地變賣了豆腐坊，帶著玉兒和落兒，踏上了迢迢尋夫之路。
　　當他們輾轉(zhuǎn)到了那座小城的時候，玉兒父親已經(jīng)得到消息，帶著年輕女人和兒子離開了，打聽左鄰右舍，都不知去向，只是托在這里做生意的熟人給他們留下了一間豆腐坊。
　　鳳霞并不死心，她總說：“我一定在咽氣之前找到這個該殺的！”鳳霞帶著兩個孩子，只好在這座陌生的小城住下來，重新做起了豆腐生意。
　　和玉兒相鄰的菜攤攤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人稱老三。本來是老三和他老婆一起打理這個菜攤兒的，但他老婆剛剛生了孩子，他只好一人辛苦了。
　　由于常年風吹日曬，出攤兒的人大都是膚色黑紅，可老三不同，他有著一身不怕曬的皮膚。白皙的皮膚、俊朗的五官、結(jié)實的身板兒再配上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很快就和不愛多說話的玉兒混熟了。
　　老三常借換零錢的由頭靠近玉兒，還大大咧咧地在玉兒的錢包里找零錢。時常不會兒的，兩個人的手不免碰到一塊兒，還有老三身上的男人味兒，都叫從沒近距離接觸過男人的玉兒臉熱心跳的。再加上兩個人攤位緊挨著，彼此有個什么事還可以互相照應著。慢慢地，兩個人越走越近了。在玉兒的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賣完豆腐不想回家，總想白天長一些。
　　
　　三
　　
　　這一天，玉兒和母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玉兒把母親買給落兒的綠豆糕吃了一塊兒，落兒就哭鬧起來。母親一邊哄落兒一邊數(shù)落玉兒：“挺大個丫頭，非得吃弟弟的東西。記著，女人貪嘴難免會上男人的當……”
　　玉兒委屈極了，她不明白，自從父親和那個年輕女人跑了之后，母親總對自己說這種難聽的話，還時不時地念叨有了落兒，就不愁把父親從那個女人身邊搶回來。
　　玉兒發(fā)泄不滿的方法就是拒絕出去擺攤兒，她什么話也不說，躺在被窩里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墒悄赣H的抱怨還是不斷地鉆進她的耳朵：“和你那死爹一個樣子，嘴上不說，一肚子的主意。哼，做不出啥好事情來！”
　　 玉兒終于無法再忍受母親的叫罵，跳起來飛快地穿好衣服，正要出門，就在這當兒，手機響了起來。玉兒拿起手機打開一看，是老三發(fā)來的短信：咋還不來呀？有顧客了?？靵戆?，我也想你了。
　　玉兒抿嘴一笑，心里甜滋滋的。鳳霞疑心地問了一句：“誰呀？什么事？”
　　玉兒就把第一句話的內(nèi)容告訴她：“有人要豆腐了！”于是，鳳霞催促玉兒快點拾掇，又把落兒吃剩下的一塊兒綠豆糕遞給玉兒：“快吃嘍，吃好了去擺攤兒?！?br/>　　玉兒賭氣地推開母親的手，說：“不敢再吃了，昨晚那一塊兒還在肚子里噎著呢！”說罷，提起水杯子就往外走。
　　鳳霞愣怔了片刻，也趕緊隨著她出來了。
　　母女倆一起把三輪車推出了小院兒。路過早點攤兒的時候，鳳霞停下車子，跑過去買了一袋豆?jié){兩個燒餅，又跑回來塞到玉兒手里，當玉兒的手碰到母親粗大的手時，玉兒的鼻子一酸，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低下頭來，不讓母親看到她的淚。
　　 鳳霞像往常一樣，幫玉兒擺好攤兒后就匆匆離開了，臨走前又叮囑了玉兒一句：“快吃了燒餅喝了豆?jié){，天冷，涼得快著呢！”
　　 玉兒看了一眼旁邊的菜攤兒，發(fā)現(xiàn)攤兒已擺好了，老三卻不在，她默默地在凳子上坐下來，無味兒地吃著燒餅喝著豆?jié){。她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在時的安穩(wěn)日子，她總癡癡地想：一個男人對一個家是多么重要啊……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一個裝滿小食品的塑料袋兒砸到了她面前的攤板上，她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見老三正站在攤兒前笑嘻嘻地看著她。
　　玉兒剛要說話，只見老三大咧咧地說：“一猜你就沒吃飯。吃吧，超市買的，都是小丫頭愛吃的?！庇駜翰缓靡馑嫉孛蛑煨α?。老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菜攤兒前，開始招呼生意。
　　要過年了，所以生意比平常要好得多，尤其是臨近中午的時候老三一直在忙，顧不上再和玉兒說話。
　　這天，老三的媳婦因為到城里辦年貨，順便幫老三忙碌了一陣子。這是玉兒第一次見到她，那是個一看就干脆利落的女人。
　　老三在媳婦面前就像換了個人，連眼皮兒都不敢向玉兒抬一下。不知怎么，玉兒心里又酸又痛，她恍恍惚惚，老三變成了自己的父親，老三的媳婦變成了自己的母親，而自己卻變成了那個并不相識的和父親一起跑了的年輕女人。她驚駭?shù)靥饋?，連顧客都無心招呼了。
　　第二天，已臨近中午了，玉兒還沒來擺攤兒，老三心里毛躁得不得了，他幾次拿出手機又幾次放回去，最終，他再也忍不住，撥通了玉兒的電話，語音提示玉兒已關機。
　　那以后，在這個菜市場上，再也沒看見過那個帶著甜甜微笑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