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風是小城的著名書法家。他的名氣大,不僅因為字寫得好,更是因為脾氣怪:從不給官場上的人寫字,不管索字的人官職多大,給的潤筆費多高,就三個字:對不起!對此,他自有自己的說法:現(xiàn)今很多當官的,和階下囚的區(qū)別就是一夜之差——今天找你要字時是衣冠鮮亮,可說不準哪一天就進了號子,穿了黃背心。給這樣的人留墨跡,不是委屈了自己的字么?
人就是奇怪,你越是不給,他越是想要。這天,一個梳著背頭的中年人夾著小包敲開了張清風的家門,遞過一張名片。張清風一看姓名:王學峰?不認識;再看工作單位,原來是市政府辦公室的。張清風一臉冷漠地說:“王先生,找我老漢有何貴干?”對方滿臉含笑:“請張老師賞一幅字!”說完,遞過一個厚厚的大紅紙包來,然后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是求字的內(nèi)容。張清風一看要寫的四個大字,心里就起了膩,連后面的小字“請某某公雅正”的人名都沒看,就連紅包一并交回:“老漢最近身體不適,請便!”那人仍堅持把紅包和紙條放下:“等張老師哪天身體好了,再寫也不遲!”張清風連人帶紅包一起往外推:“歲數(shù)大了,好不了!”這人被弄得很是下不來臺,走出門后,嘟噥著說:“不就會寫幾個字么,有啥了不起的。”
接下來的幾天里,不斷有人來找張清風要那幾個字,價碼也越出越高。張清風漸漸也明白了要字的是誰——電視上經(jīng)常露面的那個市領導,任職五年,功德圓滿,要到省城高就去了,臨走時想要幅字討個吉利。另外,討到張清風的字,也證明在市里幾年沒白混??赡呐率菨M屋鈔票堵住門口,張清風還是那句話:“對不起,沒空。”糾纏了一個多星期后,終于沒人來討字了。
過了幾天,張清風的外甥大明來看他,問他:“聽說舅舅前段時間把市政府幾個求字的人趕走了?”張清風點點頭。大明說:“舅舅知不知道他們要了字給誰?”張清風說:“管他是誰,我一看他要那幾個字,心里就煩。”大明說:“舅舅還是那個脾氣。這些人,最好還是不要得罪?!睆埱屣L一拍桌子:“小子,長本事了,能教訓舅舅了是吧?舅舅也跟你講個道理吧,心里沒鬼,不怵閻王……”
大明打斷舅舅的話頭,說:“我有個蹬板車的朋友,他父親是個退休工人,也愛寫字,聽說我跟你是親戚,高興得不得了,讓我好歹要你幾個字?!睆埱屣L不放心地說:“不會是當官的吧?”大明說:“不是告訴你了嗎,退休工人,在家養(yǎng)花種草,接孩子做飯的?!睆埱屣L點頭答應了。
大明趕忙為舅舅研墨,一邊從錢包里掏出幾張紅色大鈔來。張清風說:“這是干啥?老舅給外甥寫字也要錢?”大明說:“不是替別人求的么。再說,你這宣紙、徽墨也不是大路上撿的?!睆埱屣L拿了兩張鈔票壓在鎮(zhèn)尺下,看墨差不多了,就問要什么字。大明說:“四個字。一福方造?!睆埱屣L一皺眉,自言自語道:“奇怪,要這幾個字做什么?”說完,拿著筆凝神不動,墨都滴在了宣紙上。外甥忙說:“舅舅,是這么回事,我朋友的父親雖然沒太多文化,但極愛讀書,賺來的錢差不多都用來買書了,他總說什么‘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所以想求這么一幅字。”說著,他 換了一張紙,提醒張清風說:“可以寫了。”張清風回過神來,贊許地點點頭,筆走龍蛇,刷刷刷,不到半支煙的工夫,四個大字完成。大明說:“舅舅還沒蓋印呢。”張清風說:“還要你提醒啊。”說完,就在這條幅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印章。
大明拿上條幅看了一會兒,忽然失望地叫了一聲:“舅舅,你怎么寫成連筆的了?”張清風說:“咋?連筆的不好看?”大明急得直搓手:“不是不好看,而是——”張清風得意地笑了:“而是不好剪裁,是不?嘿嘿,小子,你也跟著人家來誑舅舅。前些日子那一幫人找我寫的字是‘造福一方’,我沒寫;你讓我寫‘一福方造’,還編什么‘有福方讀書’的故事,只怕是回去再剪成‘造福一方’,給那人對吧?”大明紅著臉,低聲說:“這也沒什么錯嘛,那人確實也做了不少好事?!睆埱屣L嚴肅地對外甥說:“當官的是人民公仆,為老百姓做事是本分工作,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至于有沒有給百姓造福,要靠百姓來說,而不是自己給自己貼金。包拯、蘇軾、海瑞,誰給自己寫匾額表功了?老百姓不是照樣記住他們么?”說完話,拿過那幅墨跡淋漓的字一撕兩半,又把兩張鈔票扔給了外甥:“只有把自己看得比百姓低的人,才能真正地‘造福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