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舟子

分子遺傳學的創(chuàng)建者弗蘭西斯·克里克在評論理查德·道金斯的《盲目鐘表匠》一書時說：“為了拯救你的靈魂，我要催促你去讀道金斯的書。”的確，任何對進化論有疑問的，或是想知道生物學家為何深信自然選擇能夠創(chuàng)造最精致的生物結(jié)構的人，都應該去讀道金斯的這本書或其續(xù)作《攀登不可幾山》。而任何對科學心存疑懼的，認為科學枯燥無味的，或指責科學破壞了美和幻想的人，都應該去讀一讀道金斯的新作《拆散彩虹：科學、妄想和對奇觀的嗜好》。這是道金斯由研究動物學改行專職從事科普工作，擔任牛津大學“公眾理解科學”教授以來的第一本著作。與他以前的著作不同，這并不是一本專門普及進化生物學的著作，而是涉及了科學的一般性問題和多個學科。

如魯迅所諷刺的：“但究竟是夷人可惡，偏要講什么科學?？茖W雖然給我們許多驚奇，但也攪壞了我們許多好夢?！辈恢故囚斞腹P下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覺得科學可惡，西方的許多文人騷客也覺得科學可惡。英國詩人濟慈就曾指責牛頓用三棱鏡分解陽光是“拆散了彩虹”，破壞了美。對這類指責，赫胥黎曾反駁說：“我就不能理解，任何一個具有人類知識的人怎么能夠想象科學的成長會以各種方式威脅藝術的發(fā)展。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那么科學和藝術就是自然這塊獎章的正面和反面，它的一面以感情來表達事物永恒的秩序，另一方面，則以思想表達事物的永恒秩序?！倍澜鹚乖凇恫鹕⒉屎纾嚎茖W、妄想和對奇觀的嗜好》一書中所要說明的，卻是科學和詩都是自然這塊獎章不可分離的同一面。牛頓分解陽光，一方面使我們開始了解光的性質(zhì)，最終導致了量子力學的誕生，使我們得以一窺微觀世界的奇妙；另一方面，使我們能夠分析恒星的光譜、研究其性質(zhì)，催生了現(xiàn)代天文學和宇宙學。還有什么是比量子世界更為神奇、比宇宙大爆炸更為壯麗的詩篇嗎？好夢雖被攪壞，美麗和奇妙卻并沒有因此喪失，一個謎團的解決，可能導致更大的、更神秘的謎團。

但是科學的神奇與妄想的神奇不同，它是能被“拆散”、分析、求證和解決的。偽科學、宗教、迷信雖然也利用了人類的好奇心，卻是一種經(jīng)不起分析的、虛妄的、表面的“美”。道金斯在書中對基督教“神跡”、占星術、“特異功能”等神秘現(xiàn)象進行了分析、駁斥，同時也批評了在科學普及時為了吸引讀者給科學披上神奇假象、掩蓋真相的做法，后者他稱之為“壞詩科學”。在他看來，科學是詩，但詩有好有壞。我覺得在非科學界頗為流行的“蓋婭假說”就可以算是壞詩科學的典型，但是道金斯只對“蓋婭假說”略做批評，卻花了十幾頁的篇幅攻擊另一位著名進化論科普作家古爾德。古爾德對進化論的某些說法，特別是關于“寒武紀物種大爆發(fā)”的說法，的確是相當混亂的，也在公眾甚至在生物學家中造成了混亂。但是古爾德畢竟是我們同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他對神創(chuàng)論的攻擊是相當有力的，他對進化現(xiàn)象的介紹也是妙趣橫生、引人入勝的，有一些美國生物學家正是在中學時讀了古爾德的科普著作而決意從事進化論研究的。從學術上批評古爾德的說法是一回事，而從根本上質(zhì)疑古爾德作為進化論科普作家的信譽則是另一回事。我懷疑道金斯對古爾德的攻擊是為了回應古爾德的攻擊的意氣用事，無論如何，這是這本書的敗筆。

這本書的精彩之處，則是最后道金斯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生物學，從進化生物學和認知科學的角度，說明人類為什么嗜好奇觀。他將人腦比做一臺超級計算機，根據(jù)感官所獲得的信息構建虛擬世界。道金斯舉了許多例子說明這一點，其中包括幾個讀者自己可以試驗的。我最欣賞的一個是：在原地快速旋轉(zhuǎn)，然后突然停下來，這時你會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周圍景象以與原旋轉(zhuǎn)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動。原來，在你旋轉(zhuǎn)時，為了盡量穩(wěn)定看到的景象，大腦在處理信息時將景象以反方向移動做補償。一旦突然停下來，內(nèi)耳中半規(guī)管的淋巴液由于慣性的作用繼續(xù)振蕩，使得大腦誤以為你還在旋轉(zhuǎn)而繼續(xù)將景象做反方向旋轉(zhuǎn)處理。

正因為我們看到的并不是原來的世界，而是經(jīng)過大腦加工的虛擬世界，所以我們很容易產(chǎn)生幻覺，被假象所迷惑。科學的一個任務就是澄清假象。但是，科學同時也賦予了我們更實在的、更美妙的想象能力。在科學的幫助下，我們能將整個宇宙模型納入我們大腦中的虛擬世界：

“不是一個迷信的、小心眼的、狹隘的模型，充斥著精靈和妖怪，占星術和魔術，在彩虹終處閃耀著假金塊。而是一個宏大的、使現(xiàn)實得以調(diào)節(jié)、更新、調(diào)和的模型，一個群星閃爍和距離浩瀚的模型。在那里，愛因斯坦高貴的時空曲線蓋過了與耶和華誓約的屈膝卑躬的曲線，并揭穿其本來面目。一個充滿威力的模型，結(jié)合了過去，指引我們的現(xiàn)在，并有能力遠遠率先提供多種未來的詳盡建造，允許我們做出選擇。

“一個濟慈和一個牛頓，如果互相傾聽，也許能聽到星系在歌唱?！辈?，不是也許，而是肯定能聽到星系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