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我舅舅是個農(nóng)村的攝影師,就是走家串戶給人家拍照的那種照相師傅。所以我很小就接觸過雙鏡頭的老式海鷗120照相機。每次去舅舅家,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看舅舅鼓搗相機和沖洗黑白照片。我爺爺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奈幕?,他接觸的朋友中有很多是搞攝影的,借此機會我也認識了其中的幾位,很羨慕他們手中的那些專業(yè)器材,那時候能有一張彩色照片,對誰來說都是很興奮的事情。
高中時,我終于整了臺海鷗DF-300,買最廉價的樂凱膠卷,天天屁顛屁顛地到處亂拍,那臺相機一直用到我上大學(xué)。后來去周莊寫生還是用的那臺相機,只是膠卷從樂凱換成了柯達。那時的水鄉(xiāng)婉約、寧靜,五月的周莊被成片成片的金黃色油菜花海包圍著,如詩如夢,煙雨迷蒙的江南和著溫婉繾綣的吳儂細語如一幅水墨畫一樣印進了我的膠片,也印進了我的記憶。那個春天,很少遠行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外面的世界這么美,從此我發(fā)瘋一樣愛上了旅行。前些日子還翻出那時拍下的周莊,看著那些熟悉的畫面,那些舊日時光如水一樣漫過記憶,似乎我的身邊又響起了悠揚的吳歌,似乎那江南小鎮(zhèn)的炊煙再次在記憶中氤氳開來。
那個時代,進藏是一種瘋狂的行為
上世紀90年代的文藝青年,都有“嬉皮士”的范兒。讀藝術(shù)院校的我們,把頭發(fā)留得很長,穿著翻毛大兵鞋,走起路來,長發(fā)飄揚就像一陣風(fēng)。而那時對喜歡攝影的年輕人來說,西部有著很強大的魔力?,F(xiàn)在我們看西部題材的攝影作品看得太多了,似乎有些審美疲勞,那時候不一樣,某位攝影大師如果拿出幾張西藏采風(fēng)的“大片”,足可以轟動攝影圈。
于是我們幾個“臭味相投”的同學(xué),在畢業(yè)考察時毅然選擇了去西藏,那是一個瘋狂的決定,22天的西部之旅,讓我脫胎換骨,從此對旅行攝影“嚴重發(fā)燒”。
去西藏之前,我花5500元買了佳能EOS1000膠片機,上世紀90年代的大學(xué)校園,花五千多元敗個單反相機絕對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是一個大學(xué)生一年的生活費。但因為對攝影的熱愛,還是忍痛買了,帶著我那架寶貝相機,1995年8月初,我們登上了西行的列車,沒有沖鋒衣,沒有登山鞋,只有熱血沸騰,激情澎湃。那次的旅程是極其艱苦的,當(dāng)時的青藏線路況很不好,到處都是損毀路段。從西寧到格爾木,再從格爾木到拉薩,一路歷經(jīng)艱險,終于到了朝思暮想的雪域圣城拉薩。
路上有幾個情節(jié)讓我刻骨銘心,終生難忘。一是獨特的高原反應(yīng),別人高反是頭疼,胸悶,我不一樣,我是肚子疼,老想上廁所。當(dāng)時長途汽車從西寧出發(fā),一路在戈壁中穿行,從天亮走到暮色四合,再到夜如濃墨,遠處的地平線飄飄忽忽,近處的駱駝刺影影綽綽,猶如鬼魅。而在這樣一個詭譎的夜晚,我蜷曲著身子,腹痛如刀絞。我喊司機停車想方便一下,藏族司機說,不能停,讓我看看窗外。我向窗外看去,夜色籠罩的戈壁灘異常沉寂,但夜幕之中卻有幾點綠光伴隨著我們的汽車快速移動,我下意識地問,“什么光?”“狼的眼睛?!彼緳C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讓我毛骨悚然,倒吸一口涼氣,那一直移動的綠光竟是一群戈壁狼。一直忍著劇痛總算到了一個有燈光的地方,是個武警部隊的兵站,司機才終于敢停車,狼是怕光的,一般不會跟過來。
經(jīng)歷了一個無眠之夜,天放亮?xí)r車子闖入了一個小城,我們似乎從月球重返人間,我記住了這個小城的名字——格爾木。小城的街道干凈整潔,中間的綠化帶內(nèi)盛開著大片大片的格?;?,街上行人極少,異常安靜,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城,當(dāng)時就夢想如果可以居住在世外桃源格爾木,該是多么愜意的事情。
8月在山東,驕陽似火,而8月的昆侖山口卻是鵝毛般的大雪彌天漫地,能見度不足半米,車燈光柱照射下,目之所及全是紛揚的雪花,車子如蝸牛一樣爬行,隨時都有可能滑進深谷。到了五道梁,汽車竟然拋錨,司機頂著暴風(fēng)雪下車修車,而我們則把全部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于半夢半醒之間熬到了另一個天亮,清晨車修好了,我們也幾乎凍僵了。
就這樣,歷經(jīng)磨難,經(jīng)過六天五夜的長途跋涉,我們終于從濟南到了拉薩。對于現(xiàn)在來說,青藏線是難度系數(shù)最小的進藏線路,但那個時候,卻是生死磨難。當(dāng)布達拉宮終于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之后的十幾天,我們不知疲倦地用手中的相機拍攝著我們心中的西藏。從未見過的草原雪山,從未見過的藍天白云,天籟般的經(jīng)聲,飄揚的經(jīng)幡,一場視覺的盛宴徹底讓我們迷醉了。那時候,校園里正流行鄭鈞的《回到拉薩》,對于我們那些攝影愛好者來說,當(dāng)時的感覺就是,夢里的西藏,我回來了。
那次進藏回來,我們在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名人畫廊》舉辦了一次《青藏行》攝影展,展廳里播放著我們從拉薩帶回的藏族音樂,參觀者絡(luò)繹不絕,反響很大。
后來我一發(fā)不可收拾,數(shù)年間,走遍了西部的山山水水,手中的相機不斷地更新?lián)Q代,從膠片到數(shù)碼,我們不再吝嗇手中的快門,每次走進風(fēng)景中隨心所欲地記錄,真是感覺酣暢淋漓。
稻城亞丁,我身在天堂卻去地獄走了一遭
現(xiàn)在回憶起為了風(fēng)光攝影而經(jīng)歷的那些苦難,似乎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相信每個走在路上的攝影人,都是痛并快樂著。第一次進藏的時候,除了腹痛,我?guī)缀鯖]感覺到高反,以至于讓我很看不起別人的高反。但后來去亞丁,去五色?;貋砗髤s有了嚴重的高原反應(yīng)。后來回想有幾個原因,在海子山上看見奇特的低空云,我忘乎所以,在海拔5200米的高度瘋狂奔跑著攝影,體力的透支埋下了隱患;后來在亞丁爬山的時候,一路經(jīng)歷了雪、雨、冰雹,全身濕透,受涼了,有點感冒。在高原感冒是很可怕的,容易引起肺水腫。當(dāng)時我躺在藏族老鄉(xiāng)家里,已經(jīng)幾近昏迷。地板下不時泛出一陣陣牦牛圈的臭氣,混合著酥油的膻味,一種獨特的混合氣體在小屋子里彌漫著,天還在下雨,屋頂居然斷斷續(xù)續(xù)地漏著雨水,我蜷縮在床上,靠著墻,渾身哆嗦,一次次地出現(xiàn)幻覺,幾乎不知身在何處。后來同行的驢友花200元喊藏族老鄉(xiāng)熬了一鍋雞湯,我吃不進肉去,勉強喝了3碗雞湯,卻奇跡般地緩了過來,我從地獄再次回到人間。感謝亞丁的那只雞,犧牲自己拯救了我。后來和當(dāng)?shù)厝肆钠疬@個事情,他們說當(dāng)?shù)馗吆0紊降厣L的雞,吃的全是松茸等高海拔食物,肯定體內(nèi)有抗高反的一些微量元素,所以亞丁的雞應(yīng)該可以治療高反。或許是調(diào)侃,但我卻真的恢復(fù)了體力,等回到稻城,完全痊愈,租輛自行車,幾個弟兄又在稻城鄉(xiāng)村騎行了一把。
稻城亞丁,從地獄到天堂,但海子山的瘋狂奔跑卻讓我拍下了幾張很滿意的風(fēng)光片,縱使高反也無悔啊,我為攝影狂,高反算什么,呵呵。
壩上,為一只雞而改變的行程
我總是只確認一個旅行目的地,就上路了,走到哪算哪,天黑了,找個小鎮(zhèn)住下,就是我與小鎮(zhèn)的緣份,不是因為旅行,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到這個小鎮(zhèn)來。人與人有邂逅,人與城鎮(zhèn)、與村莊也有邂逅,而這種邂逅是旅途中的最大的樂趣。
有一次去壩上拍片,藍天白云之下,我們的汽車在路面上飛馳,突然無意中撞死了一只橫穿馬路的雞,遠處幾個村民氣勢洶洶地朝我們奔了過來,因為以前多次看到在壩上被惡意敲詐的新聞,這次撞死了人家的雞,雖心含愧疚,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我們慌亂之下掉頭擇小路倉皇而逃,而我們選擇的小路只是一條護林路,就這樣一頭扎進了深山老林。一路無人,群山連綿,森林肅殺。突然前方路上迎面駛來一輛摩托車,后座上還載著個精壯男子,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何來行人?如同孫悟空遇見了深山中妖怪幻化的老婦,我們心生疑竇,會不會是剛才的村民抄小道前來截我們了,不由得緊張起來,但別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開過去,摩托呼嘯著就和我們交錯而過,原來是虛驚一場(但現(xiàn)在想來那摩托也好生怪異)。后來一直走到天黑,也不曾再見一車一人。從下午走到晚上11點,我們的車如一只深海中的魚游動在濃濃的夜色里。突然遠遠地看到一點燈光,總算有人煙了,我和朋友在一家頗有黑店風(fēng)范的小餐館里伴著兩個喝悶酒的東北大漢膽戰(zhàn)心驚地吃了一頓晚餐,后來老板領(lǐng)我們找了個住處:一個低矮的民房,其臟亂不亞于濟南天橋下乞丐棲息的場所。朋友憑借很強的意志力躺下了,而我選擇躺在車里看星星,半夜凍得幾次醒來,后來干脆躺在車座上迎接黎明,從黎明前的黑暗到晨曦初露,再到旭日東升,我第一次完整地感受了一次黎明。天亮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住的這個小村只有四五戶人家,它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青石砬子”。
現(xiàn)在說起這些旅程中的意外,儼然是一種樂趣,如果沒有這些偶然,何來讓我們回味無窮的旅程。旅行的魅力也許就在于其偶然性和不可預(yù)知性吧。
人近四十,依然有夢
從1993年開始旅行到今天,我游歷了大半個中國,現(xiàn)在對旅行攝影的癡愛有增無減,而如今我把目光投向了世界,環(huán)游世界的計劃已經(jīng)啟動。人近四十,早已過了做夢的年齡,但我依然在夢里沉睡不醒。我會繼續(xù)走下去,讓人生有更多的注腳,讓夢繼續(xù)飛翔,行者無疆,我會永遠在路上。
我想等我老了,我不會躺在床上翻看那些我拍下的風(fēng)景,我要回到風(fēng)景中去,回到在那些夢想中的地方。正如那首歌里唱的,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那風(fēng)景里……
攝影師介紹:張翼鵬,男,1973年生于山東莒縣, 1996年畢業(yè)于山東工藝美院裝潢設(shè)計系。大學(xué)畢業(yè)后畫過插畫,做過美編,搞過企劃,當(dāng)過老師,現(xiàn)任某傳媒公司總經(jīng)理。十余年來,足跡遍及大漠戈壁、雪山高原。喜歡人文地理題材的攝影,并樂此不疲,深深迷戀。有數(shù)百幅繪畫、書法、攝影作品,多篇詩歌、散文、游記見諸于各類報刊雜志。
攝影器材:尼康D3及系列鏡頭
朋友眼中的俠客張
郁青:他身上找不到都市的氣息,渾身透著“大漠孤煙”的風(fēng)范。他是一個喜歡行走的人,喜歡一個人上路,做無牽無掛游弋在天地之間的劍客。
天涯孤旅:他的辦公室到處擺放著從各地旅行帶回的物件,這家伙拿這些東西當(dāng)寶貝,看得比命還重要。他說,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他一有空就往那些蒼涼、沒有人煙的地方跑,或許只有那里才能盛放他張揚的靈魂和狂放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