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虞美人》,人們不禁想到五代十國時的南唐國君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也會隨之脫口而出,不過本文的這個《虞美人》不是李煜的,而是葉劍英的。筆者認為葉劍英問世于“文革”爆發(fā)之初的《虞美人》,生動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政治斗爭的現(xiàn)實,提出了一個帶普遍性的主題,即“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以及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葉劍英的《虞熒人》之所以迅即風靡全國,甚至連像筆者這樣當年七八歲的小學生也在傳抄,除了極其形象地切中政治時弊并引起強烈的共鳴,還有其特有的詩詞魅力。這就難怪當年聽到葉劍英吟誦《虞美人》的谷牧,在時隔40年之后,往事依然歷歷在目,并不禁贊嘆:“美哉,《虞美人》!”
葉劍英的《虞美人》從初稿到定稿有一個文本演變的過程
葉劍英的《虞美人》盡管當年是那樣的家喻戶曉,卻沒有收錄到作者的第一部自選詩詞集《遠望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8月版)中,直到幾年后經(jīng)作者審定的《葉劍英詩詞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4月版)才收錄定稿。這是什么原因呢?這可能涉及對“文革”的態(tài)度問題,《遠望集》出版的時候,中共《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尚未出臺,對“文革”的評價自然也尚未塵埃落定,如果在這時公開發(fā)表這首詞就可能引起誤會。到了《葉劍英詩詞選集》出版的時候,這些問題都消失了,當然也就沒有什么顧慮了。《葉劍英詩詞選集》為這首詞定了一個名稱,即《虞美人·贈陳毅同志》,此后就以這個題目通行。
筆者發(fā)現(xiàn),文本的初稿并沒有出現(xiàn)“贈陳毅同志”的字樣,且內(nèi)容也有不同。
請先看這張圖,姑且稱之為手稿一,是筆者從《葉劍英詩詞手跡暨葉選平、葉選寧恭錄葉帥詩詞》上復制下來的。全文如下:“串連炮打何時了,罷官知多少。莫嫌老將守云中,頂住青年闖將幾回沖!
嚴關(guān)通過難何在?思想翻然改。全心全意一為公,共產(chǎn)宏圖大道正朝東。”
再看另一張圖,姑且稱之為手稿二,是筆者從葉劍英秘書張廷棟所著《葉劍英的偉大一生》中復制下來的。全文如下:“虞美人
串連炮打何時了,官罷知多少。疆場赫赫舊威風,頂住青年闖將幾回沖!
嚴關(guān)通過艱難在,思想翻然改。全心全意一為公,共產(chǎn)宏圖大道正朝東。未定草請毅公指教。”右邊題目“虞美人”下面,有陳毅的手跡“絕妙好詞陳毅拜讀”。
將手稿一、手稿二與《葉劍英詩詞選集》的審定通行版作對比:“串連炮打何時了,官罷知多少。赫赫沙場舊威風,頂住青年小將幾回沖!
嚴關(guān)過盡艱難在,思想幡然改。全心全意一為公,共產(chǎn)宏圖大道正朝東。”不難看出,手稿一、手稿二、審定通行版三者之間是有所不同的。
目前筆者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推斷手稿一和手稿二的寫作時間先后。但傾向于手稿一在前,手稿-二在后,理由有二:一是在手稿二中盡管作者說明這是“未定草”。但內(nèi)容卻比手稿一更接近審定通行版;二是比較手稿一的“嚴關(guān)通過難何在”,手稿二的“嚴關(guān)通過艱難在”。審定通行版的“嚴關(guān)過盡艱難在”的不同語氣和含義,似乎也有先后遞進的意味:“通過難何在”是在設(shè)問,表示尚未過關(guān),在估計閑難;“通過艱難在”,是在陳述,正在艱難地通關(guān),也正好切合“請毅公指教”的意涵,給戰(zhàn)友鼓勁并自勵;“過盡艱難在”,是在追憶,艱難地過通過了嚴關(guān),而艱難依然!
葉劍英的《虞美人》成文時間和場合問題
葉劍英的《虞美人》作于1966年“文革”爆發(fā)后是沒有疑問的?!度~劍英年譜》說:1966年“下半年”,葉劍英“對‘文化大革命’運動中‘造反’‘罷官’等錯誤做法不滿,作《虞美人·贈陳毅同志》”。但能否有比“下半年”更具體的時間呢?《葉劍英傳》和《葉劍英的偉大一生》認為這首詞寫于這年冬季。
《葉劍英的偉大一生》談道:這一年冬季,葉劍英在西山腳下二號樓住所常和陳毅、聶榮臻、徐向前、劉志堅等同志談?wù)撔蝿?。一次,陳毅氣憤地說:“‘文化大革命’,一言以蔽之,就是打倒老干部!把老干部都打倒了,軍隊和國家還能保住嗎?”葉劍英接過來說:“這樣搞,把我們的老傳統(tǒng)都搞沒了,軍隊無論如何不能再亂下去了。”并進一步談了穩(wěn)定軍隊的辦法,陳毅聽了舉雙手贊成。在形勢日趨惡化的時候,陳毅遭到造反派連日批斗,處境十分困難,葉劍英特書《虞美人》詞贈陳毅?!瓣愐阕x后提筆就寫:‘絕妙好詞,陳毅拜讀?!麖摹队菝廊恕分械玫綐O大的慰藉?!?br/> 《谷牧回憶錄》提到一個具體的日期:記得這年10月27日,我參加中央召開的大區(qū)及省市第一書記會議,書記們提了不少緊急的問題。散會時向外走著,葉帥情不自禁地吟起了詩詞:“串連炮打何時了,官罷知多少。赫赫沙場舊威風,頂住青年小將幾同沖”忽然發(fā)現(xiàn)大家注意看他。葉帥不念了。凡聽到了的人(恰好均是老同志)都相視而笑。筆者曾細讀這部回憶錄,書中引用了大量的日記材料,有的直接用原文摘錄,有的以轉(zhuǎn)述的形式。據(jù)谷牧的子女說,谷牧每天有記日記的習慣,直到2006年人住三0五醫(yī)院止。筆者估計,“10月27日”這段回憶是根據(jù)日記記載的,因而是可靠和準確的。
從上面羅列敷陳的手稿、權(quán)威出版物和親歷者回憶資料以及文本演變分析,可以推斷:葉劍英將《虞美人》書贈陳毅,并非創(chuàng)作的原始時間和場合。葉劍英作為一位政治家詩人,兼具政治家的敏感和詩人的特質(zhì),他有以詩詞的方式感受政治事態(tài)的習慣,即發(fā)生什么事情,往往會想到詩詞的語言并把它表達出來。舉一個例子,繼1965年12月毛澤東在上海主持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揭批羅瑞卿后,1966年3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各中央局各大軍區(qū)負責人會議繼續(xù)揭批。3月18日,羅瑞卿在家中跳樓。作為會務(wù)組組長的葉劍英獲悉后改南宋辛棄疾《賀新郎》詞的下半闕以表達其心情:“將軍一跳(原詞為‘百戰(zhàn)’)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br/> “文革”爆發(fā)后,葉劍英有感而發(fā)作《虞美人》,后又在某個場合書贈受難中的老戰(zhàn)友陳毅。在什么場合書贈陳毅的呢?請看《葉劍英傳》編寫組組長范碩所著《決定中國命運的大決戰(zhàn)——葉劍英與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斗爭紀實》記載:
糟心的事果然接踵而采。葉劍英、陳毅和幾位元帥以及軍委各總部的負責人遭到越來越猛烈的圍攻。陳毅元帥首當其沖。周恩來出面保駕、“陪斗”,也無濟于事。在極度的困境中,陳老總特致函老戰(zhàn)友葉劍英,并親手錄寄1966年(原文如此,應(yīng)為1960年)12月《冬夜雜詠》中的《青松》: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葉劍英展詩吟誦,連聲稱贊“好詩!好詩!”他十分敬佩老戰(zhàn)友的正氣俠膽、青松品格。眼看老戰(zhàn)友遭此噩運,無力制止,心痛如戮。何以慰之?唯有詩篇。他隨即鋪紙端硯,揮毫潑墨,作《虞美人·贈陳毅同志》這兩首響徹京都、膾炙人口的應(yīng)對詩篇,深刻表達了處在逆境中的兩位老戰(zhàn)友肝膽相照、熱情關(guān)注的真摯友誼。
周恩來真正意義上的陪陳毅挨斗是1967年所謂的反擊“二月逆流”的時候,因此,葉劍英書贈陳毅的時候很可能要在1967年的春天。這也是他們在“文革”中最為困難的時段之一。中央黨史研究室原副主任廖蓋隆曾用詩歌來贊譽葉、陳這對患難之交的戰(zhàn)友、同聲相應(yīng)的詩友:“葉陳二公,屹立青松,抑制錯誤,二月抗爭?!?br/> 葉劍英想到李煜的《虞美人》,并步其韻,一目了然,詩評家和研究者也都每每提及。但是,他還想到唐朝詩人王維的《老將行》,并用其典,則鮮見有人提及。上述手稿一中的“莫嫌老將守云中”就是化用了《老將行》的“莫嫌舊日云中守”。葉劍英當時的心情和王維應(yīng)該是相似的。葉劍英化用《老將行》的詩句,由王維的《老將行》想到眼下這班跟隨毛澤東出生入死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十年的老將們。葉劍英想到這些老帥老將們正在遭難,而為他們鳴不平!
圍繞著“要不要黨的領(lǐng)導和要不要穩(wěn)定軍隊”問題,葉劍英等軍委領(lǐng)導與中央文革小組展開了斗爭
1966年夏,“文革”爆發(fā),除毛澤東心中有數(shù)外,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葉劍英、陳毅等更是如此。還是那句話,老革命遇到新聞題了。正如薄一波在一篇懷念陳毅的文章中說的那樣:“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們這些高級干部,大都處于疑惑不解,人人自危的境況之中?!?br/> 葉劍英負責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異常繁忙。因為運動的迅猛和瘋狂,他的心情一直處于緊張和矛盾之中,即一方面處于很不理解的狀態(tài)中,另一方面還是努力跟上毛澤東的步伐。
“天下不能亂,長城不能毀”
隨著“文革”的深入,眾多開國元勛、老一輩革命家,從中央到地方的黨政領(lǐng)導。被高唱“造反有理”的紅衛(wèi)兵小將、闖將。批斗、游街,全國的黨政機關(guān)受到猛烈的沖擊,大半被沖垮或處于癱瘓狀態(tài)。薄一波回憶他在廣州小島賓館被抓回北京的情形就很像描述地下黨員被捕影片的鏡頭:“1967年元旦,我正在整理借閱的文件,一大幫紅衛(wèi)兵擁進我的住處,逼著我立刻跟他們上車。我對他們說:‘我借閱的文件要交回去,也還有些事需要向家屬講一下?!t衛(wèi)兵嚷道:‘還要講什么,要進行反革命串聯(lián)嗎?文件我們替你還!’我想。文件我絕不能交給他們。正在激烈爭執(zhí)之中,我看到董老正在窗外草坪散步,急忙沖出門。高喊:‘董老!董老!’紅衛(wèi)兵追出來,把我抓住。年已八旬的董老聞聲拄著拐杖走過來,看到我被紅衛(wèi)兵扭倒,難過地流下了淚水。我把文件交給董老后,轉(zhuǎn)向紅衛(wèi)兵說:‘現(xiàn)在可以走了?!S后,我被擁上汽車。”
軍隊的情況又如何呢?圍繞著“要不要黨的領(lǐng)導和要不要穩(wěn)定軍隊”問題,葉劍英等軍委領(lǐng)導與中央文革小組展開了斗爭。中央文革小組一開始就企圖否定黨的領(lǐng)導,制造天下大亂,同時搞亂軍隊。他們指使軍內(nèi)外造反派沖擊軍事機關(guān)和圍攻軍隊領(lǐng)導干部,妄圖從亂中奪權(quán)。改變?nèi)嗣褴婈牭男再|(zhì),使之成為他們隨心所欲的篡黨奪權(quán)的工具。葉劍英和軍委幾位領(lǐng)導始終堅定地認為:“天下不能亂,長城不能毀”。無論運動怎樣亂,一定要穩(wěn)住陣腳。只要軍隊不亂,天下就保得住。葉劍英要求軍隊必須保持高度戒備,聽從統(tǒng)一指揮,并同徐向前、聶榮臻、陳毅、賀龍等幾位元帥和總政治部主任蕭華、副主任劉志堅等多次研究,制定了一系列穩(wěn)定軍隊的規(guī)定和措施。
中央文革小組出于亂軍奪權(quán)的目的,對葉劍英等抵制“文化大革命”、穩(wěn)定軍隊的做法懷恨在心,多次密謀要搞亂軍隊。在中央文革小組的一次碰頭會上,陳伯達叫嚷:軍隊已經(jīng)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江青質(zhì)問列席會議的總政治部負責人:你們軍隊為什么按兵不動?對軍隊那些“走資派”為什么不揪?我看就是有人壓著。
經(jīng)過精心策劃,10月1日在天安門城樓上,由第二軍醫(yī)大學群眾組織“紅色造反縱隊”的一個頭頭向毛澤東、林彪告狀,說軍隊鎮(zhèn)壓群眾,與地方做法不同,搞了許多條條框框,限制太多等。林彪下令要全軍文革小組立即發(fā)一個緊急指示,讓軍隊院校的“文化大革命”完全按地方的做法搞。
10月5日,全軍文革小組發(fā)布了《關(guān)于軍隊院校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緊急指示》:“根據(jù)林彪同志的建議,軍隊院校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必須把那些束縛群眾運動的框框統(tǒng)統(tǒng)取消”,明令取消軍委、總政治部關(guān)于“軍隊院校文化大革命運動在撤出工作組后由院校黨委領(lǐng)導”的規(guī)定,以及不在軍種、兵種院校范圍外的地方院校串聯(lián)等其他許多規(guī)定。要求軍隊院校完全按照“十六條”的規(guī)定辦,開展“四大”。隨即,軍隊院校和某些機關(guān)中的一些造反派到處“踢開黨委鬧革命”,亂沖亂闖。軍隊受到了很大沖擊,戰(zhàn)備訓練受到了影響。
葉劍英目睹造反派的破壞活動,卻無力制止,甚為焦慮。他在西山住所同軍委、總政治部的領(lǐng)導個別接觸,商量對策。隨后,以總政治部名義,起草了《關(guān)于各總部、國防科委、軍種兵種機關(guān)必須經(jīng)常保持戰(zhàn)備狀態(tài)的通知》。林彪看了這個通知后轉(zhuǎn)送給中央文革小組,陳伯達以“借戰(zhàn)備壓革命”的罪名加以扣壓。為了控制由于林彪下令炮制的《緊急指示》所造成的日益混亂的局面,劉志堅根據(jù)葉劍英的指示精神,曾先后起草過五份電報,但都被陳伯達扣壓了。
日夜為黨為國憂心的葉劍英、陳毅等終于忍無可忍,準備上第一線了
緊接著,在北京召開的由毛澤東主持的10月中央工作會議上,也即本文前面提到的《谷牧回憶錄》中那次“中央召開的大區(qū)及省市第一書記會議”,雙方又展開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在這次會上,陳伯達作了題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兩條路線》的長篇主題報告,點名攻擊劉少奇和鄧小平,大肆批判所謂“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林彪也出面講話,拋出了所謂“群眾運動天然合理”論,說:“一個是群眾路線,一個是反群眾路線,這就是我們黨內(nèi)兩條路線的尖銳的對立?!眲⑸倨妗⑧囆∑奖黄仍跁献鲿鏅z討。
葉劍英在會議期間作了多次發(fā)言,反復提出這樣的問題:軍隊怎么搞?農(nóng)村搞不搞?小學如何搞?哪些可以辦,哪些一時不好辦?請大家考慮。他在發(fā)言中極力堅持軍隊師以下單位不搞“四大”,進行正面教育;要抓組織紀律,抓思想,抓政策;主張對干部的缺點錯誤,要靠后期自己整風糾正,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他堅決反對造反派隨便揪人和抄家。他強調(diào)指出。不論是社會上抄家,還是對機關(guān)干部抄家,都要提到政策上考慮。
會議期間,正遭受紅衛(wèi)兵猛烈沖擊的各級各地各部門負責人,大多思想不通,憂心忡忡,抵觸和不滿的情緒蔓延。毛澤東在會上批評與會者對“文革~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在10月25日的講話中,毛澤東特地指出:“這個運動才五個月,可能要搞兩個五個月,或者還要多一點時間。那個時候還會有新的經(jīng)驗,還要總結(jié)。”“你們過不了關(guān),我也著急呀?!?br/> 10月26日,周恩來發(fā)言,說自己有掉隊的危險,跟不上毛主席的步伐:“文化大革命是史無前例的,是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過去未曾有過的。我們每一個人不僅缺乏實踐經(jīng)驗,也缺乏歷史經(jīng)驗。路線斗爭是文革小組與少數(shù)派談話后提出來的,我未預見,有掉隊的危險?!庇终f:“大中學生放假鬧革命,實行革命串聯(lián),我們接待計劃總是偏于保守,現(xiàn)在想限制在一百五十萬人左右,主席說不行,要準備突破二百萬、三百萬?!?br/> 其他與會者心情的壓抑難以名狀,處境的危殆更顯而易見。就在會議結(jié)束前一天,10月27日,葉劍英在和眾多與會者走出會場時,吟誦出引人注目的《虞美人》。至此,日夜為黨為國憂心的葉劍英、陳毅等,終于忍無可忍,準備上第一線了。
中央工作會議結(jié)束后,陳毅應(yīng)華東的省市委第一書記們的請求宴請了他們,這是一連串被造反派打叉叉的名字:陳丕顯、江渭清、葉飛、李葆華、譚啟龍陳毅拿起茅臺酒,給每一位老部下都斟滿一杯,最后將自己面前的酒杯倒?jié)M并舉起。他在這次“家宴”上的某些話是不尋常的:“困難,我們都見過,要說困難,長征不困難?三年游擊戰(zhàn)爭不困難?建國初期要米沒米,要煤沒煤,頭上飛機炸,下面不法投機商起哄搗亂,怎么不困難呢?困難!沒有困難。還要我們這些共產(chǎn)黨干什么?我還是那句老話:無論多么困難,都要堅持原則,堅持斗爭,不能當墻頭蒿草,哪邊風大,就往哪邊跑!“德國出了馬克思、恩格斯,又出了伯恩施坦。伯恩施坦對馬克思佩服得五體投地,結(jié)果呢?馬克思一去世。伯恩施坦就當叛徒,反對馬克思主義!俄國出了列寧、斯大林,又出了赫魯曉夫。赫魯曉夫?qū)λ勾罅直葘τH生父親還親!結(jié)果呢?斯大林一死,他就焚尸揚灰,背叛了列寧主義!中國現(xiàn)在又有人把毛主席捧得這樣高。毛主席的威望國內(nèi)外都知道嘛,不需要這樣捧嘛!我看哪,歷史驚人地相似,他不當叛徒,我不姓陳!”“讓我們干了最后一杯!我保不住你們了,你們各自回去過關(guān)吧。如果過得了關(guān),我們再見;如若過不了關(guān),很可能這是最后一次見面!”
要理解葉劍英的《虞美人》,繞不開1966年11月的兩次“十萬人大會”
第一次“十萬人大會”
自從林彪、陳伯達提出了批判所謂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之后,迅速在全國各地掀起批判的浪潮,軍隊的形勢也急轉(zhuǎn)直下,軍隊院校師生造反派紛紛外出串聯(lián),參與造反活動。各總部和各軍區(qū)機關(guān)不斷被沖擊。許多負責干部被揪斗。到11月,進入北京的軍隊院校師生已達十萬人,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帶頭沖擊國防部,沖擊中共中央和國務(wù)院所在地中南海。
葉劍英感到,事態(tài)的發(fā)展越來越嚴重,如果聽任學生盲目行動,可能釀成更大禍害,使軍事首腦機關(guān)完全陷入癱瘓狀態(tài)。他同軍委、總政治部的領(lǐng)導緊急磋商后,決定動員軍隊院校師生員工離京回校復課鬧革命。經(jīng)毛澤東批準,11月13日,總政治部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召開軍隊院校和文體單位來京人員大會(即第一次“十萬人大會”),周恩來、陶鑄、賀龍、徐向前、陳毅、葉劍英、蕭華、楊成武以及各總部負責人同時出席。大會由總政治部主任蕭華主持。幾位軍委副主席作了重要講話,強調(diào)穩(wěn)定軍隊,軍隊不能亂,對“文化大革命”中出現(xiàn)的許多非正常現(xiàn)象和錯誤做法提出了嚴厲批評,動員大家離京返校。
周恩來太忙,接見與會人員后便和陶鑄提前退場。四位元帥在蕭華陪同下落座主席臺。陳毅在掌聲中,第一個走上講臺。他說:“我今天在這里講話,我就不是我字當頭,如果我字當頭,最好我不要來講。我來講,講得不好,惹起麻煩,馬上就要跑到外交部來揪你、找你,抓出來,要澄清問題,那怎么得了啊今天,你們大家給我這個機會,我還是勇敢地來講大家不是要作路線斗爭嗎?我們完全歡迎大家來作路線斗爭,但要學會來搞,不要亂搞如果沒有學會,這個損失很大。啊,你這個陳老總,今天在體育場,就是給我們潑冷水,唉,潑冷水是不好的,可是有時候有的同志頭腦很熱,太熱了,給他一條冷水的毛巾擦一擦,有好處。我說其他的恐怕不能講,沒有什么資格可以講話,但是在你們青年人面前,我犯錯誤比你們多,我這一點有資格講話,你們沒犯過我這么大的錯誤?!苯又?,陳毅針對學生沖中南海、國防部的舉動,提出嚴厲的批評,旗幟鮮明地反對逐步升級、無限上綱、口號越左越好的做法。陳毅這盆冷水潑得很解熱,臺下議論紛紛,掌聲陣陣:臺上的老干部也不斷鼓掌。
葉劍英在講話中,首先“檢討”上年院校整風問題,然后談到軍隊院校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任務(wù)和政策。他說,同志們要掌握黨的政策,使運動沿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我們不僅同情,還支持。但是真理是有限度的,列寧說過,真理跨過一步就成了謬誤,越過了一定的量就會發(fā)生質(zhì)變。葉劍英批評一些單位揪斗領(lǐng)導干部,外出串聯(lián),搞“打砸搶”,敗壞軍隊的名聲等錯誤行為。他說,我們是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放手,睜著一個眼睛看情況。葉劍英引證毛澤東的話說,魯迅的《阿Q正傳》中有個人,是不準別人改正錯誤,不準人家革命。要允許人家犯錯誤,允許人家改正錯誤,允許人家革命。毛主席說,過去舊戲是《三娘教子》,“文化大革命”是“子教三娘”。我們要向青年學習。但是我們奉勸青年同志們,不要把毛主席著作當《圣經(jīng)》念,不要再犯教條主義錯誤。葉劍英勸大家要有階級感情。他對有些造反派不顧老干部心臟病發(fā)作。不管人家死活,硬要把人家抓去批斗的做法。表示十分憤慨!他批評這些人沒有無產(chǎn)階級的感情,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軍人!要大家警惕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不要受壞分子利用。
正當葉劍英講話時,解放軍獸醫(yī)大學“紅色造反團”的一名學員遞條子給會議主持人蕭華,責問這個大會:“林副主席批準沒有?”“你們四位副主席的講話是不是林副主席批準的?”葉劍英在主席臺上當眾宣讀了這張條子。并問大家:“同志們,他懷疑我們大會是偷偷開的,同學們相信不相信我們?”臺下回答:“相信軍委?!比~劍英說:“我代表軍委的全體同志感謝同志們信任我們,請同志們信任我們?!彼€重復說,現(xiàn)在“文化大革命”是“子教三娘”,兒子教育老子,教育爺爺,不過希望遞條子的那個學員也要接受教育幫助。
陳毅、葉劍英等人的講話迅速傳播開來。受迫害的老干部和一切正直的人們。無不表示贊同,中央文革小組及其追隨者們則認為陳、葉的講話違背了“十六條”和《緊急指示》,是“鎮(zhèn)壓群眾”,“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猖狂反攻”。有幾個院校成立“批資籌備處”,準備批斗幾位元帥?!瓣?、葉講話必須批判”等標語出現(xiàn)在街頭。
第二次“十萬人大會”
11月29日,在工人體育場再次召開了軍隊院校師生大會(即第二次“十萬人大會”)。據(jù)參加這兩次大會的楊德中、曹清、董守福等回憶,這次大會比上次大會氣氛更為緊張。造反派在林彪、江青一伙指使下,決定利用這次大會,進行“反擊”。他們在會場貼滿了大字標語,聲言陳毅、葉劍英上次講話有“嚴重錯誤”,必須“徹底批判”。周恩來得知這一情況后,對大會非常關(guān)心,親到會場,繞場一周后離開。陳毅依舊第一個講話。他在講話中,滿腔熱忱地鼓勵和教育青年軍人,要他們學會正確對待路線斗爭,“應(yīng)該弄清思想,團結(jié)同志,共同對敵”。
在陳毅講話之后。葉劍英再次作長篇發(fā)言。他首先念了幾張臺下遞上來的條子,并回答了所提的問題。對有人提出要為上次遞條子的學員恢復名譽問題,葉劍英耐心地講明道理,明確表示了否定的態(tài)度。接著,葉劍英著重闡述了毛澤東對青年一代的親切關(guān)懷和殷切希望,以及軍隊院校培養(yǎng)學員的重要意義。他肯定絕大多數(shù)師生是革命的,是好的,同時對少數(shù)人不守紀律,“住大房子”、“坐小汽車”,講排場擺闊氣等破壞解放軍優(yōu)良傳統(tǒng)等不良傾向提出了嚴厲批評。他說,一小撮人煽動一部分群眾到毛主席辦公的地方猛沖、猛打,這行嗎?這些人如果不改,就是廢品,將來不能用的。有人說我又挑動群眾斗群眾,不是!我不敢挑動群眾斗群眾。這樣的人不是群眾,是廢品,要洗刷!有人沖我們的國防部,這是個大錯誤,嚴格講是反革命!最后,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同學們回校鬧革命,搞好本單位的斗、批、改。
葉劍英和其他幾位元帥理直氣壯的講話,使廣大干部群眾受到了鼓舞,也促使一些狂熱的青年學生聽到了不同的聲音,開始重新思考問題。有相當一部分師生接受了勸說,離京返校,甚至宣布退出造反隊伍,這對林彪、江青一伙是一次“反沖擊”。正因為這樣,他們掀起了瘋狂的反撲狂潮。誣蔑葉劍英是挑動群眾斗群眾的“罪魁禍首”,是“軍內(nèi)資反路線的代表”等等,挑撥不明真相的學生和群眾對葉劍英進行“火燒”、“炮轟”。江青和康生等秘密策劃。煽動造反派再開一個“十萬人大會”,批斗葉劍英和陳毅。
葉劍英無所畏懼,泰然處之。他穩(wěn)坐在西山住所,面對滿墻大字報的包圍和造反派指責他“老機”、“老右”的一片叫囂聲浪,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頭腦,繼續(xù)堅持不屈不撓的斗爭。他說:“大字報盡管貼,該講的我還是要講?!?2月8日,葉劍英冒著挨批斗的風險,照常出席軍委召開的13所軍隊院校師生代表座談會。他針對有人攻擊他和陳毅在“十萬人大會”上的講話,嚴正地提出“反批評”說:“有人不是要搞大民主嗎?他們有講話的自由。我也有講話的自由!”他駁斥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攻擊軍事首腦機關(guān)的流言飛語,斬釘截鐵地說:“軍委、總政沒有反動路線問題”,“軍隊自上而下不存在一條黑線,不但沒有反動路線,而且始終是同錯誤路線作斗爭的”。
江青、林彪等人指使造反派無休止地糾纏葉劍英、陳毅在兩次“十萬人大會”上的講話,硬逼他們繼續(xù)檢查。周恩來把此事反映到毛澤東那里。毛澤東說:“檢討一下,了此一案?!蹦昴q尾。葉、陳違心地進行“檢討”,算是過了年關(guān)。第二年春,掀起更大的批判高潮?!按篝[懷仁堂”之后,陳毅、葉劍英等“三老四帥”被打成“二月逆流”。
林彪事件后的1972年1月6日。陳毅病危時,毛澤東對周恩來、葉劍英說:“二月逆流”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根本沒有這個事,不要再講“二月逆流”了,請你們?nèi)ハ蜿愐阃緜鬟_一下。葉劍英匆匆趕到醫(yī)院向陳毅作傳達。葉劍英用顫抖的雙手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上面抄著毛澤東為所謂“二月逆流”平反的一段話。葉劍英說:“毛主席、黨中央要我來看你,你要安心養(yǎng)病,會好的?!彼鸭垪l上的內(nèi)容讀了一遍,然后交給陪坐床頭的陳毅女兒珊珊,讓她再念給陳毅聽。珊珊讀罷伏在床頭輕聲對陳毅說:“爸爸。剛才葉伯伯的話,如果你能聽見,就閉一閉眼睛?!辈∥5年愐汩]了閉眼。當日深夜時55分,陳毅與世長